走出火车站，来到这座曾经熟悉的城市，我举目环顾一周，车站广场和过去相比，宽敞多了，也整洁多了。不远处是公交车站，我登上109路公交车，朝省卫生厅招待所奔去。
　　 凭着习惯，我登记了一张床。走进房间，发现这里没有多大变化，两个单人床，一把木皮椅，一张写字台。唯一的变化，桌子上的电视机，由22吋换成了40吋。
　　 看到有人躺在靠窗那张床上，脸上盖一张本市晚报，在微微打鼾。我怕惊扰人家，将旅行箱小心放下，去了卫生间。
　　 洗漱完毕，正在收拾行囊，听见报纸哗啦一响，床上那位醒了。我回头一瞥，略微一惊，是个秃子，连脑袋四周的毛发，也没剩几根了。瞬间两个人四目相对，我当即捧出笑脸，礼节性地点了下头。这时对方却惊呼道，请问您是？接着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对着我叫道，您是潘汉文吧？
　　 我怔住了，请问您是……
　　 对方一个扫腿下了床，盯着我，急切道，怎么，真不认识啦？再仔细看看……
　　 我仍然有些懵懂。
　　 巩立凡，我巩立凡啊！
　　 我脑子里迅速闪过念大学时那个凡事都不怎么认真的乐天派的影子。
　　 哎呀呀呀呀！我当即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连声感慨道，老天老天，真是你老弟吗？简直不敢认了呢。
　　 他一掌拍在我肩上，乐呵呵道，你这家伙，还是那么帅气，几乎没啥变化，一眼就能认出来。瞧我，成和尚啦，认不出来，情有可原。
　　 他这一声你这家伙，将我们之间的隔生感驱散了，我俩拥抱在了一起。
　　 如今在哪里高就啊？听说你回湖北那边了，得是又高升了？
　　 在各自床边落坐后，巩立凡望着我，问道。
　　 啥高升不高升，仍旧在市级医院上班。
　　 在这边不也干得风生水起？怎么就回去了？
　　 我笑了下，没有说话。
　　 嫂夫人当是王小娟吧？咱们美丽的系花。
　　 我点了下头，是。
　　 巩立凡感慨道，她当初追你，那可是围追堵截，如火如荼。怎么样，她还好吧，还那样美丽吧？
　　 巩立凡性子一点都没变，依然那么直率，这让我很高兴。遂说道，她很好，还那么美丽。
　　 孔立凡两只手拄在床上，笑道，看把你家伙美的！
　　 我说，你老弟还好吧？还在陕北那哈？
　　 巩立凡说，是啊，还能去那儿，没窝儿挪啊。
　　 老婆、孩子都有了吧？过得很美吧？
　　 巩立凡笑道，我这个人你总知道，没有啥情调，生活简单而又平淡，甚至有些乏味，绝对比不上你绚烂多彩。
　　 我说，看把你说得恓惶的，鬼才相信。你孔立凡肚子里的鬼点子，一火车也拉不完。
　　 孔立凡嘿嘿笑了，我那些鬼点子，全都是没用的小鼓捣，不像你老弟稳准狠，弹无虚发，招招中的。
　　 我朝他肩膀捣了一拳，胡嘞嘞啥哩，怎么就弹无虚发了？一个王小娟，就搞得我焦头烂额，这你还不知道吗？
　　 孔立凡说，你还真的别不信，我去陕北报到后，才知道那个小县城既偏僻，又荒凉。最让人闹心的是，职业女性少得如同冬天的花儿。报到头天下来，我就不无悲观地断定，我的爱情生活美妙不到哪里去。
　　 他还是那么调皮和幽默，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他接着说，后来事实果然如此。直到第三个年头，才有人向我介绍我如今的老婆。汉文你想想，我还敢怠慢吗？想都没想就跟人家登记了。她人不漂亮，只有初中文化，在县城一家商场捉秤杆。不过她人好，心底善良，待我老巩，就跟供神神一样，头胎给我生下一龙一凤，我觉得也没啥亏的啦。
　　 哈！我不无嫉妒地说，好你个巩立凡，福分够大的，一枪中俩，怎么老天如此偏心你哈！知道吗？我只有一个女儿。
　　 巩立凡笑道，那还不简单，让王小娟给你再整一个嘛！怎么，舍不得让她受二茬罪？
　　 我顿了下，她有病，不能生了。
　　 啥，她病了？啥病？
　　 我叹了一声，一言难尽。
　　 孔立凡看着我，没再问下去，转而说道，反正我比谁都明白，就我这个秃脑壳子，算是把我彻底毁了，汉文你说，七仙女还肯为我下凡吗？
　　 我呵呵笑了，有那么好的老婆，还想啥七仙女？却问，这次来省城，有何公干？
　　 巩立凡说，几年前，挂了个业务副院长，这次来，给我们医院提台B超机，原来的那台没法用了。事情基本办完了，准备明天回程了。
　　 咱们这些同学，个个都很能干，不管在哪里，如今都是骨干。我说，你们那个医院，离了你老巩，拉不开栓吧？
　　 瞎胡混，有那么一说吧。巩立凡说，不过，我老家条件不比那个小县城好多少，加上人家老婆大人是当地人，老陕人离不开故土，咱只好依了人家，扎根那片红土地了。
　　 我说，啥叫好男人？这就是好男人。
　　 巩立凡笑了，听说你毕业没多久，就干到市院院长了，正处了吧，前程似锦，咋说不应该离开呀，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这次回来，开会还是......
　　 望着巩立凡福相满脸的神情，我沉吟了一下，说，一起出去遛遛吧。
　　 来到离招待所不远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盘酱牛肉，一碟炸花生，一盘莲菜片，外加一瓶西风酒，我们两个人，边吃边聊起来。
　　 好吧，立凡，我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搁进嘴里边嚼边说，你问我为啥离开了这边，这次来这边有啥事，我就给你说说咱们分开后，我的一些事情吧。
　　 巩立凡看了看我，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说，好，你个风流才子，肯定精彩绝伦，不许打马虎眼，说细厢些。
　　 老巩你知道，咱们念医大时，王小娟一直追我。说心里话，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她表达情感的方式太外露、太炽烈，也太直截了当、咄咄逼人，我完全适应不了她。更重要的是，她那种弄法，把所有跟我正常交往的女同学，都给拦住了，一个个从我身边走开了。这件事情使我特别苦恼，却无可奈何。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你知道我当时最向往谁？就是那个乔芍药，大家都叫她冷美人，你对她还有没有印象？乔芍药没有王小娟时尚、开朗，不像她那样爱出风头，但她沉静内秀，气质很好，成绩也很优异，我从心里喜欢她。但是，我没有勇气向乔芍药表白，一直是单相思。当我下决心给她表白时，才知道人家已经有了男朋友，只好对她死心了。有一次，我对王小娟说，你能不能含蓄点？学学人家冷美人不好吗？这竟惹得她不依不饶，不但在我面前闹得死去活来，而且找到人家乔芍药，莫名其妙将人家臭损了一顿。
　　 直至要毕业了，我和王小娟的关系，依然没有确定下来。毕业联欢会那天，我将一切想好了，晚饭后约她一起去外面走走，决心将分手的话，明确告诉给她。我们去了一家酒店，王小娟说她想喝一点酒。我这个人你知道，从来不动酒，见杯醉，陪王小娟喝了小几杯，就有些扛不住劲了。王小娟开了一间房，将我扶到房间休息。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成了夫妻。当我酒醒时，王小娟抱着我高兴得直哼哼，她把我彻底拴牢了。
　　 后来，因为是学生会干部，而且是党员，我被分配到关中那所市级医院，王小娟去了陕南一家国营厂子。
　　 到市医院上班后，由于比较努力吧，我很快在那里站住了脚。一天，市委李副书记一岁八个月大的小外孙哭闹不休，来我们医院就诊。孩子面色发紫，特别难受，大人吓得不知所措，李副书记亲自赶来医院陪诊。在为孩子做了胸部拍片后，发现食管内有个圆形的金属异物，判断是一枚硬币，已滑落到食管下段位置。院长问我，真是硬币吗？我点点头。院长说，怎么办？能处理吗？不行就转院，千万别冒险。我说，孩子确实太小，肯定不能开刀，处理会有风险。不过，我们可以通过胃镜手术将异物取出来。院长说，以前有过类似病患，都让他们转院了，这孩子是李书记的外孙，万一弄得不好，咱担不起这个责任。我的心里想将这个手术做了，对院长说，院长您放心，这个患者交给我全权处理，保证不会发生任何问题。院长说，孩子太小，不懂得配合，加上做胃镜，麻醉时出现气管痉挛、喉头水肿、胃容物上涌导致窒息等意外，怎么办？这些你考虑过吗？我看院长既想把手术做好，又怕做不好担负责任，就给院长打气说，我考虑好了，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您就相信我吧。院长不再阻拦了，几个科室做过会诊，便给孩子做了全麻，由我操作胃镜，小心翼翼地将硬币取了出来，对孩子没有造成任何损伤。这次手术的成功，使得我在医院名声大噪，使得院领导对我刮目相看，也使得李副书记认识了我。孩子出院后，李副书记专门请院长和我们几个医生，吃了一次饭。
　　 正当我在事业上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们科一个女孩子看上了我。她叫陈小蔷，是一名护士，省卫校毕业，早我去医院两年，小着我六岁。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脸色有些苍白，眼睛明亮清澈，有着一种脱俗的气质和美。她不论跟病人还是跟同事，都相处得极好，医生都愿意跟她搭班。
　　 在我眼里，她完全就是个小妹妹，我也很乐意跟他搭班，这不光是因为她跟医生和病人配合得好，还因为她那种与王小娟不同的迷人气质，和他待在一起，总会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不过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我知道，我已经有了王小娟。
　　 陈小蔷是本地人，家就住在城里，工作之余，常会帮助一些家在外地的单身同事做些事情，比如缝缝补补、熨熨烫烫什么的。不只是给女同事做，也给男同事做。他对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一句一个潘大夫，不叫潘大夫不说话，当然也会对我说，有啥事情需要帮忙，您就说一声，千万别客气，一个人呆外面，不要太为难了自己。
　　 后来我发现，陈小蔷常不常会在我和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静静地看着我。这使我很惊慌。因为这时候的王小娟，虽然远在四百公里之外的陕南山里，虽然我和她并没有结婚，但我心里明白，她的存在，绝对不会允许我有其他恋情。按照她那个脾性，如若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伤害到陈小蔷。
　　 我没有将这一切告诉陈小蔷。
　　 慢慢地，陈小蔷就以她特有的方式，默默地疼我。她常背过人，会从家里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会将我的衣物悄悄拿回家里洗；会悄悄地在我工作服里塞张电影票，下班后，两个人一起去距离医院很远的影院，看一场电影。
　　 对陈小蔷所做的一切，每次都使我有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但每次我都默默地接受了。特别是当我和她单独待在一起时，她总会用一种纯情怜惜的目光，静静地望着我，许久不说一句话，真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每次离开她后，我都会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自责，陷入对她的深深的思念。但我依然下不了决心，给她说明真相，我知道我深深地爱上了她。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年多时间，我和陈小蔷始终没有说出藏在各自心里的话。这期间，我们科主任调去省城一家大医院了，我没有经过副主任台阶，直接主持了科里的工作。
　　 陈小蔷只知道我业务能力强，受到科主任和院领导的赏识，但她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当上科室主任。宣布任命当天下午，陈小蔷约我去一家酒店吃饭。陈小蔷表现得比我还要激动。她端着酒杯与我碰杯，静静地望着我，嘴里轻轻地说道，潘主任，衷心地祝贺你。我发现，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我说，谢谢你，小蔷。陈小蔷说，这就叫实至名归，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我无比爱恋地望着她，没有说话。这时候，陈小蔷慢慢低下头，许久，她略微抬了下头，垂着眼睑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我……今天……要向你……说一件事……可以吗？我怔住了，心止不住狂跳起来。陈小蔷接着抬起头，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着红晕，艰难地说道，不是因为你……当了主任……才这样，本来就打算……要给你说的，可我又怕我……配不上你……她看了我一眼，又说，不过……你如今当主任了，我还是要把这些话……给你说出来……我看见，这时候，她的嘴唇在颤抖，泪水不管不顾地流了下来。我的心里一疼，端起酒杯来到她身边，当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时，我不由自主说了声，小蔷，我爱你，永远都会爱你……听见我说这句话，陈小蔷身子突然一软，趴在饭桌上啜泣起来。就在这个瞬间，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潘汉文这一生，除了陈小蔷，谁也不会娶。
　　 自打毕业离校后，王小娟一直没来过我们医院，我也没去过她的厂子，唯一的联系方式，是屈指可数的几次长途电话。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她正在移情别恋。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期待。
　　 但是，就在这年的初冬，她突然来到我们医院，开诚布公地对我说，她知道我不喜欢她，她也曾尝试着另辟蹊径，但她失败了，她仍然必须和我在一起。
　　 她来到医院后，执意住进我的宿舍。不仅提出立马和我办理结婚登记，而且找到我们院领导，要求将她调进我们医院。王小娟这些做法，使我既吃惊气愤，又十分尴尬。全院人错愕不已地看着我和她的这场热闹。我对王小娟说，既然你认为我们不合适在一起，那又何必勉强？而且不瞒你说，我在这里的生活，也基本上有头绪了，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咱就别凑合了好吗？你猜她怎么说？她居然粗鄙地说道，那个骚妞是谁？你告诉我，我立马去找她，去和她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