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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秋韵】故园遗梦二(散文)


作者:湖北菡萏 秀才,233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87发表时间:2019-10-13 15:00:12

一次去母亲家,出来时,母亲和我一起下楼。她去买菜,我回家。那天阳光很好,小区的甬道上落满香樟树叶筛下的碎金,空气温香,弥漫着太阳潮湿新鲜的气味,垃圾桶旁堆了许多清理出来的旧物。路过时,我说这个小篮真好,母亲“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都是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我边走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嘴里依旧说着,那只小篮真好!母亲一下子就站住了,说,是不是真的喜欢,喜欢我就给你捡着。我忙拉道,别!别!遂挎着母亲走出了大门。
   过了几天,我听到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知道是母亲来了。开门的一瞬,我看见她手里提着那只篮子。母亲说,她给我捡了,用开水烫了,洗洁精反复刷洗,又在太阳下暴晒了几天,可以放心使用了。那一刻,我觉得母亲真好!
   篮子很洁净,篾片清爽,密密叠加,有规则地交织穿插在一起。纹路里依旧能闻见鸟鸣洒于竹叶的芬芳,像心底的钻石,闪着隐隐的光。后来,我把这只椭圆形,敞口,有盖的篮子放在铺有荷花桌旗的茶几上,装过满篮子玫红的鲜花,黄绿的水果,装过书籍、眼镜、以及一些杂物。总之,它有了全新的身份,承接着纱帘后每个黎明与日暮时分温暖宁静的色泽,和我一起度着年轮里沉沉的光。
   (一)
   七月份我回了趟故乡,简净的天空洗浴着每个毛孔,像本我珍藏完好,久未翻动的经书。我的许多亲人都平安地生活在这里,因为幸福,因为富裕,因为辽阔的天空,有厚厚的鸟羽覆盖,而无需太多的惦记。唯有我的舅舅蜷缩在郊区一张肮脏粘腻泛着霉味的床上,没有医保,没有社保,危在旦夕。我无法穿起母亲一颗颗遗落的眼泪和心头的哭声,以及由血脉拧成的丝丝无奈。三十七年后的舅舅干瘪吓人,像一截枯木,随时可能折断。让我想起难民,非洲,木乃伊很多字眼。除了眼睛灵活转动外,其余的都似张薄而脆的纸,刮在风中。
   那一声“舅”,穿越三十七年,让我泪雨纷飞。三十七年前的舅舅是体面漂亮的,像茁壮的庄稼,挺拔饱满,大眼睛,双眼皮,白白净净,穿着藏青色呢子中山装,推着辆凤凰自行车来城里接我。腼腆,憨厚、木讷。我的姑妈们喊他大红哥,我还有个小红舅舅,他们是双胞胎。他给我买好吃的,一麻袋一麻袋地买,进门,“哗啦”一声,倒在地下。姥姥家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满院子清碧的蔬菜,一筐筐白生生的鸡鸭鹅蛋,一垛垛的粮食,彩绘描红的箱盖照得出人影,玻璃门窗擦得锃明瓦亮。城里的姑妈们都喜欢吃外婆家的捞米饭,说那是一眼的敞亮。可如今,秧败苗残,稀稀拉拉的几棵,满院的鸡粪鸭屎,赶都赶不走的苍蝇。脏,比穷更可怕。
   舅舅的床头放了瓶氧气,是五百元钱租来的,难受就插上,这是唯一的治疗措施。他没钱,看不起病,即便社区的医生上门,也是基于老辈的情义,听听心肺,把把脉,给点小药,都是免费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舅舅在等死。那天,我买了菜,做了饭,用了他家一缸的水。剁了圆子,炒了许多菜,舅舅吃了很多。他的肠胃没问题,只是干瘦,皮包骨。他的孙子叫彦泊,八九岁的样子,白净胖乎,喊我大姑,围着我不停地转,帮忙递盐找油。夸我斯文,说话好听,是南方人。拿出一袋咪咪虾条往我手里塞,说他谁也不给,只给我。我偷偷地给他一百元钱,让他出去想吃啥就买点,他扭捏半晌,压在文具盒下面。然后提着补课袋和我道别,用鼻子嗅着说:“大姑你烧的排骨真香,可我来不及了,给我留点,回来吃。”
   舅舅油灯即将耗尽,只是生命里最后一口气的问题,不知啥时咽掉。说话已相当吃力,只能用简单的眼神、手势来表达。眼眶里常常蓄满泪水,时不时用袖子揩下。那套睡衣乌眉糟眼的,已看不清本色,罩着他干瘪的身体,细细的脖子支撑着脑袋,像个骷髅。思维却异常清晰,依旧聪明。我们去后,他可以支撑起来靠着墙坐会,示意我坐下,示意他们给我倒水;当我困顿,斜躺一角,示意他们开柜子给我找东西盖上。我吃完饭,回身时,他会吃力的把纸巾推给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心意,还是那个七十年代最漂亮的舅舅。可如今却如此窘迫,即将离开人世,不知心里该作何感想。
   (二)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一轮明月挂在宝石蓝的天幕上,像画上去一样。白茫茫的夜色如水银铺下,凉爽惬意的空气充盈着四周。我住在小红舅舅家里,望着窗台上那些泛香的花草,高大绿植蔓下的枝叶,彻夜难眠。我想带舅舅去看病,这是我回来的目的,但从舅舅的身体看,确实是风里的蜡烛,吹不得。舅妈也一再表示,医院不收,舅舅的身体早就不能造血。我把病情形容给懂医的朋友听,他们说是血癌,且晚期,若早,还能治疗,但需一大笔钱。那一夜我有点走火入魔,无数的灯笼在眼前转动,设想出许多方案。去募集,去找有钱的朋友做慈善,只要扯下这张脸,总是有办法的。
   当曙光打开院门,一轮红日斜晾天边时,一切都醒了。太晚了,舅舅是癌,无药可治,只是在慢慢耗干最后一滴血。我挎着母亲的胳膊走在乡村整洁的道路上,薄雾笼罩的田野散发着草木叶浆特有的清新,早起的空气如井沿新提的井水,清透甘冽。七十年前母亲出生在这里,先时叫妖屯,后来改为松柏公社。母亲八姊妹,都是漂亮人,有六姊妹从这里飞了出去,只有最后两个双胞胎舅舅蛰居于此。当年母亲家是望族,日子过得非常红火。母亲十几岁便离开,随大舅到很远的地方读书,尽管中途辍学,并没能成为文化人,但依旧是我见过的最温柔动人的女性。这块土地,对母亲来说是魂牵梦绕的;生命的岔径再多,最急切的脚步,却响在这里。我们小时候,山再高,水再远,母亲每年都要带着我们三姊妹,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大包小包地回来。外公外婆走后,她也是隔几年回来一趟。母亲一生的积蓄,都撒在这茫茫的铁路线上。
   算一下,我却有三十七年没有回来,最后一次是十二岁。自小和父母漂泊在外,故乡对我是遥不可及的梦,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是没有故乡的人。很多年,我忙着自己的日子,头上的阳光无法分叉,霍然回首,我的舅舅已然衰老,贫病交加。当母亲讲着舅舅的变故,舅舅的疾病,舅舅的窘境,讲家如何过败;讲舅舅如何的瘦,如何的没力气。去长春找大舅时,一个跟头磕到那,昏迷过去,被送到医院急救;讲大雪天到民政局要低保,倒在雪地里,大病一场,回来输液的钱,多于低保的钱。母亲平静地讲,我平静地听,我怕她看见我的泪光;出了小区,坐在爱人的车后座,借着黑暗,眼泪如珠子滚落。车外是霓虹的街市,风驰电掣的车队,溢彩流光的人群,喧嚣的大排档。这些都没有我的舅舅。我的舅舅在这个飞速发达的社会,吃不好,穿不好,喝不好,死冷寒天舍不得取暖。有病了,只能延挨着在家等死。
   曾有四年时光,我在那片土地上度过,爷爷和姑姑们给予了我很多的爱,那是我对这个北方小城全部的记忆。两个双胞胎舅舅也没少来看我,每逢周末,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他们长得一样,我分不清,经常混淆,总是叫错,甚至不敢叫。那是个腼腆的年龄,也是个不懂事的年龄,有时会稚气地直接问,你是杨振海还是杨振江,话出口时,又红起了脸。我的两个舅舅都是憨厚人,只知道笑,我的姑妈们亲切地喊他们大红哥和小红哥。除我的大舅杨振山有过辉煌外,他们既没振海也没振江,一直囿于那个村庄,过着现在都市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很多年后,我知道所谓的田园,只是有钱人的后花园,一旦有艰辛的劳作和无奈的心酸掺杂里面,便有无数的苦楚滋生。
   (三)
   外婆家离城区八里地,属于街边子。清一色的柏油路,因交通便利,还算富裕。舅舅,其实是我的二舅,他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舅,也就是双胞胎里最小的舅舅,很早就分了出去,自立门户。我的大舅起先在北京铁路局,后调回长春铁路局工作,一直在外。我见到最多的就是二舅,所以简称舅舅,是我对所有舅舅爱的总和,也是对舅舅这个词汇深情的定义。
   幼时的我,并不留恋母亲出生的那片土地。父母从远方回来,下了火车,先落脚城里爷爷家,是天经地义的事,第二天母亲才能急急地往娘家赶。在我的意念里,那里枯索,毫无意趣;冬天,大雪包围的村庄,像一座座矮蘑菇,远没有城里丰富多彩。舅舅每次来接我,大多空空而回。舅妈为人不错,是个可爱的人。干净、利索、手巧、嘴甜、烫着头发,成天美不滋,笑嘻嘻的。经常给我做衣服,和我姑妈们的关系也好,也帮她们做些针黹。每次见面,老远就咯咯地笑,见到我又搂又亲的。我从小拘谨,不喜欢过度的热情和亲密,况且那个年代闭塞,感情不知如何表达。所以常常把她关在门外,任她怎么敲都不开,隔着玻璃挥手让她离开。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个女性都是难忘的,无疑是我童年生活里鲜亮的一笔。她对我好,是真的好,没有一点面子情,想千方,设百计地把我弄回去,给我做好吃的,和她一起睡。她没孩子,结婚八九年一直没有孩子,我不知道那时大人们的想法,或由此产生的种种不快,因她人好,似乎可以忽略不计。每次母亲从外地回去,她总是背着外公偷偷地往城里提油和煮好的鸡鸭鹅蛋,让母亲走时带着。有一次,她在前面走,外公在后面走,一人提一桶油,一前一后进了爷爷家的院门。她发现外公后,赶紧藏了起来。那时外公当家,外公会过,会算计,没他发话,家里的东西和钱谁也不准动。
   我十一岁离开故乡,后来听说舅舅离婚了,所以这个女人不再是我的舅妈。那是个冬天,母亲坐很远的火车赶回去,和我姑妈们冒着鹅毛大雪去她家说服她。她死活不肯,一定要离,起了诉。若干年后,我从母亲断断续续地叙述中,得知她爱说爱笑,爱唱爱跳,舅舅老实,不善风情,和她谈不到一起去,她便有了私情。一次外公回家,被外公堵住,外公拿着棍子把那个男人打跑了,她的事也就曝光了。这之后,她觉得没脸再在村里呆下去,加之自己无生育,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在一个早晨,清理掉自己生活过的所有痕迹,收拾收拾回娘家了。舅舅这头曾做过多次努力,但她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开庭时舅舅没去,婚自动离了。后来,她嫁给了城里一户有钱的人家,做了太太。姑妈们一直和她保持着往来。
   (四)
   离了婚的舅舅经人介绍,很快娶了亲,也就是现在的舅妈。舅妈原来的丈夫是病死的,带着一个两岁的儿子改嫁过来。孩子改姓杨,成为舅舅的儿子,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也就在那几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平安度日,舅舅身上的负担也就相对重了些。舅舅的外号叫杨老狠,是说他一身力气,有干不完的活,讲赚钱谁也赚不赢他。母亲说他太实诚,傻,心里没自己,像头牛。那时,舅舅不仅种田,还到街里拉脚,用马车在市内拉点零活。冬天,大雪封路,别人都在家猫冬,他揣着两个大饼子,抱着鞭子站在雪地里跺脚。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回家常常一身雪花,胡子眉毛挂着冰碴子。
   母亲每次回去心疼他,又不好带出来,一个人跑到粮库,站在风地里等他。舅舅常在那揽活。母亲给他整整衣襟,拍拍帽子上的雪,往他荷包里塞两百元钱,嘱咐他吃点热乎的,别太苦了自己。饿了到馆子炒俩菜,身体要紧,衣服也要常洗常换,暖暖和和的才是。他就推搡道:你看,这咋说的。老姐!我有钱,比你有钱,这活就这样。你看你大老远的回来,该花多少钱。
   那时舅舅真的有钱,比一般上班的工人有钱,他勤劳能干,一天收入不菲。他拉粮拉煤拉菜拉瓷砖,拉一切可以拉的东西;活淡时,甚至拉过死人,给别人扛过煤气罐和水泥。有时,被我的姑妈们碰见,心疼他,会给他买只烧鸡什么的。马惊过,把舅舅从车上甩下来,拖着跑出去很远,肠子都扯了出来,成为街头惊险的一幕。幸亏被及时送到医院,捡了条命。这样的事故发生过两次,舅舅九死一生。后来年龄大了,马车也逐渐从城市淘汰,他也黄皮寡瘦,不似当年的人了。那些挣的钱,累计起来是笔不小的数目,一边挣,一边一万二万的被舅妈借给了娘家。那里更困难,更需要,也就音消了。死的死,亡的亡,没人再承认了。我听过很多版本,那样的数字,是很多城里富裕人家都不舍得拿出来的。
   九十年代初,城市拓展,舅舅的一二十亩田被征了去,余下四亩,总共合了大概一二十万,在那个年代是笔不小的数目。他用这笔钱,做了一栋非常高大的马赛克房子。现在从外观看,都是像样的,只是年久失修,室内灰暗,粉刷的墙壁开始脱落,泛着黄斑。屋顶也已开裂,依稀留着寒冷时贴胶布的印子。舅舅给儿子们娶了媳妇,一大家子在一起过,舅舅是主劳力,做不动了,就把家分了。一个儿子三间正屋,他自己没留一分财产,他的儿子媳妇们都说他好。这次回去,我看见他的大儿媳站在门口偷偷抹眼泪。舅舅和舅妈单过,没任何收入,过去赚的钱用尽散尽,日子难免捉襟见肘。加之多病,风雨飘摇,也就在所难免,成为全村最困难的人家。
   在长春,大舅的女儿为我们接风,我见到了二舅亲生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在那打工。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比电影演员还帅,却起了一身的白癜风,脸和胳膊上都是。他原来的工作干不成,别的单位又不要,自己在菜场摆个摊,卖水果。他和她老婆最后一个来的,说要把水果卖完,天热,怕坏了,要不本都保不住。那几天高温,他的脖梗子晒得通红,起了一溜的水泡。他的媳妇,彦泊的妈妈,抬手时,胳膊上落有碗大块疤。我问她咋弄的,她说是在餐馆打工时,烫伤的。她说家里总有事,有一点钱,就出点事,攒不下。上个月彦泊的爸爸,也就是舅舅的儿子才住了院,做了肺部手术,躺了一个多月,还有心脏病。有次舅舅急救,刚推进去,他就昏厥过去,马上也被推了进去。但小两口看起来还是恩爱甜蜜,有说有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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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故乡是一部读不完的书,故园之恋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游子美好的梦境里常常是故乡的山和水。离不开的故乡割不断这亲情,远离家乡的孩子多年后回家看看,发现什么都是那么美好,天空是干净的,土地是亲切的,包括扔在垃圾中的小蓝子都那么好看,慈爱的母亲最懂女儿的心思,捡了回来洗刷干净交与女儿。家乡的一切都更加美好,亲人们都幸福的生活着,唯有舅舅圈宿在发霉的床上让人难过。印象中三十七年前的舅舅是个干净的、体面挺拔而又厚道的人,如今的舅舅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舅舅是个苦命的人,经济困难,疾病折磨直到去逝,这些都是作者在本文中最心酸的回忆 ,也是笔墨最多的部分。优美文字,生活的点滴,对家乡的眷恋,让人读来很受感动!好文佳作推荐赏读,欢迎留评。【编辑 千年月色】【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014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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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千年月色        2019-10-13 15:01:41
  问候作者,感谢一如既往的支持星月,感人的文字学习了!
2 楼        文友:赵亚亚        2019-10-14 18:15:56
  这是好文,有优美的语言,有深沉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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