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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人世间】家乡行(散文)


作者:陈平 布衣,489.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84发表时间:2019-12-27 16:07:14


   新疆人称原藉为老家。老家对我曾是陌生的字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怀疑是古人仕途失意的矫情之作。恕我直言,我是哪里领工资那里就是我的“家乡”。我出生在新疆伽师县,按美国的法律以出生地登记身份,我是正宗的新疆人。1968年,我已20岁。父母担心我忘记“家乡”断了根儿,不顾那时全国正处于“文革”的混乱之中,也不顾那时我正为了入团为了革命,正在“努力划清政治界限”,他们执意要带我探家寻根。父亲属“军管人员”,不准“乱说乱动”,只好由母亲以“22年前离家进疆未回”为由,请准了假带我探亲。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火车,第一次生入玉门关,第一次见识久闻盛名的大城市兰卅,也第一次见到中华民族的摇篮黄河。家乡的一九六八,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雕塑家罗丹说过,最高明的石刻艺术是把石材多余的部分去掉。好了,时间就是一位技压群芳的雕塑家:她去掉了我记忆里多余的部分,使生活的本质凸现,“豪华尽落显真淳”;使三十多年前的人棱角分明,呼之欲出。
   公元1968年8月20日,母亲带着我离开岳普湖县兵团农三师42团场,坐着解放大卡车,开始我的家乡之旅……
  
   上海姑娘
   要不是两位上海姑娘,我们母子俩走到疏勒县就走不成了。
   她们是1965年唱着“坐上大卡车,戴上大红花,远方的年轻人,塔里木来安家”来到木华里。满打满算,刚好三年,急不可待,请假探亲。一位叫殷桂荣,一位叫赵静梅。我们从42团出发时,是供销科联系的喀什七运司的两辆解放卡车。被批准探家的人有五六十人。大家乱哄哄抢着上车。那时出远门要自带行李,路上的旅店只有铺板。还要带大水壶,大戈壁滩上车抛锚没水渴死人。当然还有干粮。
   我天生不愿与人争抢,那两位上海姑娘也争不过上海小伙子,看到第一辆卡车迅速挤满人,我们无奈地上了第二辆卡车。但车一开动,我们高兴起来:车上比较宽松,胳膊和腿都能伸得开。但是,好景不常,到了疏勒县情况变了。
   头一辆卡车比我们早到半个多小时,人们已买好车票,到大河沿33元6角。运输公司规定一卡车必须装载36个人才能走。他们那辆车缺5个人。当我们这辆车刚进大院,立即有上海小伙子喊:“快买票子!差5个人就走了!”我们又慢了一步,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9个人一排,放好行李,排好队上车,每个人夹着对面人一条腿。有个河南女职工喊:“我的行李不能压!”调度员一声断喝:“不能压的行李扔下去!”再没人敢吭气了。那年月,开车的比县长书记牛。有道是“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营业员,给个县长也不换。”
   第一辆车一走,我们陷入恐慌。我们剩了8个人,调度员不耐烦地说你们找够一车人再来买票,缺一人都不行。到哪儿找人?肯定可以找到,但需要时间至少一两天。归心似箭,我们一分钟也等不及啊!两位上海姑娘急得直嚷“那能(怎么)办法子!”
   中午日头正毒,好在车队办公室窗外有几棵百年老杨树,我们尚有阴凉可躲。但急火攻心,不知该咋办才好。农场人探家活像逃难,掏钱不说,找车要求爷爷告奶奶。我母亲看着大家的行李,我和两位上海姑娘商量办法。
   两位上海姑娘,我都比较熟。我们测量组原来归团生产科管,赵静梅是团部公务员,给团领导打扫办公室送开水,外面来了重要客人由她安排住宿,她管着几间小客房。她长得文静秀气,梳一条长辫子,说话慢声细气。殷桂荣与她全然不同,圆脸短发,身段丰满,开朗活泼,一说话半里路外都听得见,一走路隔几堵墙地皮儿颤。她俩都干得是不晒太阳的工作:公务员、卫生员,还保持着刚来42团时上海姑娘特有的白皙亮丽的肤色,而下大田的上海姑娘们一个个脸蛋儿都像“甘肃红二团”了。
   她俩进了车队办公室,居然把那位“死狗脸”的调度员说得露出一丝笑容:到过上海吗?没有?到上海一定去我们家。那我们回来一定给你带牛奶糖,正宗大白兔。还有最新的毛主席像章,比你戴的这一枚大多了……当调度员一乐,她俩立刻一脸苦愁:我们那个团三面沙漠,风一吹那碱土粘在脸上蛰得痛哪!喝的是你们疏勒县排下去的碱水,三年了我们常闹肚子;想家想得要死!三年一次探亲假,56天,火车4天4夜,喀什到大河沿得5天,在喀什找车两三天,来回路上二十多天,在家最多待一个月。超假不给报销路费……
   人心都是肉长的。调度员有几分同情,说我请示一下领导。正说着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干的年轻人,调度员称之“一号勤务员”,还殷勤地端来一盆水。那人边洗脸边听调度员替我们说好话。
   殷桂荣急忙出来对我笑道:“想不想走?把你的瓜贡献出来!”
   临走之前,我特意到水管站买了半麻袋优质铁皮瓜,准备在路上吃的。上车前,我就向两位姑娘献殷勤,请她俩吃了瓜。我连声说好好,从麻袋里掏出两个大甜瓜,还递上了腰上的“皮恰克(刀子)”。
   赵静梅十分利索地找到抹布擦干净瓜皮上的尘土,一刀下去那瓜咔嚓一裂两半,殷桂荣大大咧咧把瓜往两位男士手里塞。“一号勤务员”尽管摆手说不,但不得不面对上海姑娘的灿烂笑容,双手捧着瓜。咬一口,忍不住赞叹“太甜了!”两位姑娘抓住机会说,新疆最甜的瓜出在最苦的地方;我们那儿全是沙包,干得冒烟儿,水又苦又涩,甜瓜含水分少,怎么不甜呢!
   “这瓜是你们种的?上海姑娘也会种瓜?”
   “怎么不是!开瓜沟,点瓜种,砍土镘把手磨起泡泡,还要拔苦豆子草给瓜当肥料。42团啥工作都辛苦,水苦苞谷馍馍苦,只有瓜甜。说真的,要不是路这么远,我一定要带甜瓜回上海,让父母亲尝一尝。我父母都是工人,一辈子没吃过这么甜的、我们上海支青亲手种的瓜……”说到“父母亲”时,殷桂荣带着几分哭腔,眼眶憋不住泪水了。赵静梅不知何时把旅行袋里一条新毛巾取出来,浸了水拧得半干,招呼那俩人擦手擦脸。她还坦然用毛巾帮着擦“一号勤务员”后脖子上的汗。可能他的妻子也没如此伺候过他。他果然撑不住了,一边夺过毛巾一边急切地说“走!走!现在就叫驾驶员来,立即出发!送你们回上海!”
   调度员推着自行车飞驶而去。
   我站在窗外看得发呆:上海姑娘真了不起!能说会道,聪明可爱!如果不是她俩,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走。
   那位驾驶员五十多岁,常吃香喝辣,肚子滚圆,嘟囔着“才这几个人,就走?你说走就走……”
   下午4时,我们终于离开喀什。尽管是“三跳路”:车在路上跳,人在车里跳,心在肚子里跳,尽管是漫天红尘,如烟似雾,我那颗年轻的心兴奋地颤抖着:因为上海姑娘紧紧贴我坐着,随着车的跳蹦撞击着我,那电击、那火花,直冲心头……
   后来,我读到一位作家的话:“人在旅途最容易产生爱情……”
  
   青春萌动三千里
   青春的激情冲动把一个个地方深深铭刻在记忆里:西克尔、玉尔滚、策大雅、干沟……
   “西克尔”维吾尔语意为“糖”,过去这里有山泉流出,水很甜。“大跃进”时修了水库,上游排碱水入库,水变苦了。我们车进西克尔食宿站已是深夜。车灯一闪,一堵倒塌的土墙,塌掉半边的房子,令人怵然一惊。那时沿途食宿站前后无人烟,风吹满地石乱走。为防风保暖,房子矮而墙厚,一栋长方形房子,中间一走廊,两边门对门是客房。西克尔不久前闹了地震,走廊一边房子塌了,另一边照常营业。一位打着哈欠提着马灯的中午妇女,开了门锁点亮马灯,飘然而去。房里只有木板通铺,厚厚一层土。
   殷桂荣说:“走,找一点水洗一洗脸。”我其实很想痛快洗把脸,脸上那层油汗加尘土太难受了,但我却故意逗她:“出门讲究啥呢!脏就脏点儿,大家都脏就都不脏了!你回黄浦江去好好洗!”
   她用脸盆捣着我的腰说:“你窝囊我才不管呢!李阿姨总要干净吧!”她叫我母亲“李阿姨”,我听着心里热呼呼的。
   姑娘的心儿真细,她竟然没忘出门带上手电筒。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一个光亮的小圆圈儿,周围的影子像《格林童话》里恐怖的森林古堡:残墙锯齿,立柱兀然,树影摇拽,土块碰足。
   “哪儿有水?”“你听吗!”姑娘有灵气:附近有蛤蟆鸣叫。我暗暗一笑。她摇晃着手电走在我前头,果然有水的反光。突然,一阵惊心动魄的“朴拉拉”声,几只野鸭子从草蓬里直窜夜空。“妈呀!”她一转身下意识地扑进我的怀里。一股男子汉的豪壮之气直冲心头,我抚慰着她说:“别怕。有我在!那是野鸭子。”我从地下捡起脸盆,拉着她的手到水边。她捂着心跳说“吓死我了”。
   端着水我感觉盆子里有动静,到屋里电筒一照竟是几只蝌蚪!两位上海姑娘相视大笑:“天呀!新疆那能(怎么)尕(这么)怪事体!”
   第二天在车上,我反复回味着昨夜一幕,一种从未有过的电击般的感觉撞击心头,说不清,理还乱。殷桂荣用单衣蒙着头,紧挨我坐着,听我讲故事,像《聊斋志异》里的宁婴,不停地咯咯笑着,用那柔韧的肩头把一阵阵颤抖传递给我。赵静梅坐在斜对面,心事重重。殷桂荣告诉我,她家里给她介绍了对象,她拿不定主意。
   引起姑娘对你产生好感的最好方法是讲故事。
   坐在车上,我就讲司机的故事:司机喜欢驾驶室里拉年轻女人。解放前,新疆交通非常落后,出门难死人。开车的人有这样的行话:黄鱼、红鱼、白鱼。“拉黄鱼”是车票钱归自已腰包;“拉红鱼”是不要车钱当情人;“拉白鱼”是司机的上司的亲友,不但不掏车钱,还要一路白吃白喝,司机买单。
   那年在三岔口,一位复员军人带着从河南老家娶的新媳妇,回喀什兵团农场。男的站在路边挡车,女的坐在一块大石头后,怕太阳晒顶着一块花头巾。一辆辆汽车开过去,一见那男人一脚油门就走了。没有让他搭车,因为没有女司机。那男人走到石头滩草丛后去解手,那女人羞答答地来到路边挡车。这时,一辆卡车远远就慢了,司机从车门探出身子喊,喂,你去哪儿?女人脸一扬急忙答去喀什。上车,上车。女人上了驾驶室害羞地说俺还有一个人,司机边加油门边说管他干啥!说着车一溜烟跑了,那男人提着裤子那能追得上。又急又气又是大太阳,三岔口没有水没有荫凉。他发现女人把花头巾丢下了,就蒙着头遮太阳。这一顶不要紧,又一辆汽车慢了下来,司机又探出半身问去哪儿,这当过兵的男人一掀头巾一窜就上了车厢。司机才知道是男的,叹口气只好拉他走了。要不是花头巾,他小子有的太阳好晒。
   殷桂荣边笑边用拳头擂我,“没这样的事!你编的!”我笑着说“有人看到的,一位维吾尔养路工说,你们汉族司机一看见女人,汽车就发出声音‘喳沙沙沙’,像公牛见了……”我等待着的姑娘的拳头晃着过来了;赵静梅笑着扭过头去望着逶迤不尽的秃山。有男友的姑娘和没有男友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啊!
   从喀什出来第二天住玉尔滚,第三天早早到了策大雅。司机忙着补轮胎,我们一进食宿站的房子,一股浓烈的六六六粉的味道,床板和墙上臭虫血迹斑斑。我们一商量决定在车上过夜。我在车厢里铺好行李,叫母亲和另两位女旅客躺在上面。我和两位上海姑娘坐在驾驶室里。我又讲故事:这条路上跑车的司机最怕遇见鬼。真有鬼!你不信?有一个司机夜里开车从三岔口出来,旷野无人,一片漆黑,车灯一照,尘如赤烟。突然,他发现路边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白煞煞的脸,一条长辫子。他停车叫她上车,问她去哪儿,她说前面。偷眼一看女人,脸像平展展的纸,眉眼鼻子像画上去的。走到沙井子路边有一小店儿,亮着马灯。女人说到了,十块钱在坐垫底下。车一停,女人一晃不见了,也没见小店开门。司机从大河沿回来,特地到沙井子找到这家荒滩野店,问有没有一个容长脸大辫子的女人,店主说有,死了好几年了,坟头在屋后不远处。司机骇绝,急忙返身上车翻开坐垫,那十块钱是黄裱纸印的冥币!
   “莫吓宁(人)!”姑娘们一个劲儿往我这边挤。我偷着乐,“鲁迅说过,鬼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说着玩玩,开开心。”
   殷桂荣从后窗望望车厢说:“咱们小声点儿,李阿姨她们要睡觉。”
   我扶着方向盘一夜难眠,姑娘头枕着我的肩膀,息细如丝。说心里话,我心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念。我莫名其妙想起《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地下党,男女假扮夫妻同居一室却清清白白……
   车过干沟是夜里,因为白天太热,石山涓滴皆无。下坡石头容易扎破轮胎;上坡车如牛喘,常有司机一脚踩油门,一脚跨出车门掏尿,那一道尿下去一股白烟,尿竟无痕。
   几日颠簸,大家都累了。车进干沟,己是满天星斗。“丝绸之路”是现代人的美誉,古人无此浪漫。晋法显记载:“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现在不过把“死人枯骨”换成汽车残骸罢了。仰望星斗旋转,山峰蒙胧,如兽群奔,突而张牙舞爪扑来,突而惊骇缩首离去。蒲松龄说:“心有亵心而生怖境”,夜过干沟使人亵心丛生。我们紧靠在一起,心灵的交流竟然可以不是语言,也可以不是眼神和表情。对面的车灯映得红尘飞旋,年轻的心随着路的坎坷碰撞,不知夜空哪颗星是我的星座,想抚耳说句又担心被劲吹的风扯碎掠走。此情此景,此时感觉,深深烙在我年轻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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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有系列短文组成,各自独立成章,又形成一个整体。《上海姑娘》写了在旅途中遇到的两个能说会道、有智慧的上海女孩子的故事,具有时代的印记。《青春萌动三千里》,写了具有青春记忆的西克尔、玉尔滚、策大雅、干沟的故事,往事历历在目,写得有趣生动。《在火车上》,写在火车上的见闻,突出那个时代的特点,忠字舞、红宝书、红卫兵。《兰卅亲人》,终于找到姨娘家,感动遇到了自己的亲人,写出了兰州人的特点。《银川乡白杨树》,介绍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及风俗习惯,民风的淳朴。《返回喀什》,返回喀什,途中见闻。本文结构完整,构思巧妙。写出了家乡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佳作予以推荐。【编辑:高令亚】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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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高令亚        2019-12-27 16:08:14
  写出了家乡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佳作予以推荐。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想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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