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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人世间】家乡行(散文)


作者:陈平 布衣,489.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36发表时间:2019-12-27 16:07:14


   兰州是我一生中走进的第一座的大城市,留给我美好印象。在雁滩公园,我在碧波中游泳,还壮着胆子从三米跳台跳水。在滨河路,我在夜灯下散步,高树生凉,大河喧闹。在五泉山玩了一整天,一直爬到山顶,遥望金城,心旷神怡。传说西汉霍去病西征匈奴,遇黄河冰塞川。他跃马上山,马蹄踏出五眼清泉,故名五泉山。兰州的风味小吃极具魅力,牛肉面、香豆饼,百吃不厌。扒鸡又绵又香,妙不可言。白兰瓜不逊于哈密瓜,“蔬菜人参”百合香甜可口。
   兰州的表兄表妹们果然是“虎门无犬子”。三十年后,哈密哥成了甘肃大学老师;逢珉妹当了上海华东理工大学教授;逢理妹的儿子以优异成绩赴美国留学。
  
   银川乡白杨树
   母亲家姊妹众多,大姐和两个弟弟在临夏市银川乡,二姐在兰卅。父亲的老家在水地陈家。我们必须家家走到。这一路走过,深切感悟了城乡之间、市民与农民之间、文明与蒙昧之间的巨大差别。
  
   1968.9.3日星期三小雨
   临夏古称河州,在甘肃极有名气。大夏河水量丰沛,气侯湿润,山青水秀。有“小江南”美称。这里又是回族聚居区,百分之七十是回民。近代著名的大军阀马步芳的老家就在里。从清末至解放前,这里暴动起义不断。“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我和母亲住在她的祖宅老屋。院子约半亩地,四面瓦房,中有一井,水质极佳。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只留给李家一栋正房,其他三栋分给他人了。母亲没有露出欣喜神色。古宅留给她的童年回忆并不美好。她告诉我只住两天,到白杨村大姨娘家多住些日子。虽然都是亲人,但亲疏心里有底儿。喝了香甜可口的盖碗茶,吃了麦香四溢的肉丝面。下午,我单独去游览马步芳庄院改建的红楼公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令人惊叹。甘肃贫瘠之地,古代灾荒不断,新中国成立后的1959年,几十万自流人员赴新疆寻食。我与自流人员曾在一个连队一个班劳动,他们私下告诉我骇人听闻的饿死人的事。那时在兰州火车站,从新疆运来的麦子往汽车上装。汽车一走麻袋漏了,一群人追着抢着连泥土带麦粒子一把把往嘴里填。而在这样的贫穷之地、饥荒之乡,竟有如此富丽堂皇的豪宅!马家不亡无天理!
   往乡下走是离现代文明越来越远了。山越走越陡,路越走越细,汽车早已无踪影,不到两米宽的路上多是人拉胶轮车。车上坐着老人和孩子。新疆人的第一感觉是,目光伸展不开。山挡住眼睛,路折断目光,哪能像在新疆胸臆开阔,目光纵横千里!
   太阳偏西时,又过一座山。仰望山头一裂缝,透出天空蓝光,像一枚立起的针,山路如线穿过针眼儿。过了针眼儿,山腰挤着一个小村庄,叫白杨树村,大姨娘家住在这里。山里人对来客热情实在,但他们实在太穷了。
   先说住的。土屋四面,屋顶向院里倾斜,好把雨水存住。屋里炕上铺毡片,来客上炕盘腿而坐,摆上小方桌子,劝吃劝喝。盖的是羊毛被子,我闻不惯那味儿,自告奋勇住在看果园的小阁楼上。阁楼两人多高,草枝搭成,梨树环绕,清新可人。亲戚们说那有让新疆亲人住草棚子的理儿,我说这样很好,我喜欢大自然。早晨,空气清凉湿润,流溢着花椒的幽幽香气,伸手可触青中泛黄的梨子。炊烟散处,蒸玉米棒子的香味儿悠悠弥漫。山村又静又美。可惜我心难静,烦心事太多……
   再说喝的烧的。离村半里路有悬崖“老虎口”,有一股筷子粗的泉水流出。全村百十口人,全靠这股泉水。大旱之年,泉水断流,人畜饮水要去十多里外去挑。烧的只有桔杆草根,没见过煤。出门背上筐子,一根火柴棍也不放过,捡到筐子里。果树修剪下的枝子,劈成十公分一截的细柴,贵客来了在炕桌上用细柴烧茶,烟味清香。
   最后说吃的。山地靠天吃饭,没水浇地。麦子少,玉米土豆多。早饭是蒸馒头,咸菜。早饭后闷一锅玉米棒子洋芋蛋儿,娃儿们饿了就啃,大人去地里干活。晚饭最隆重,全家人聚在油灯下,吃顿白馍面条。只有贵客来了,能吃上炒鸡蛋炸油饼。山里有野葱俗名沙绿花,放在面条里一股清香,诱人食欲。我吃得最美的一顿饭是麻籽磨碎拌豆腐包饺子,齿颐留香,回味良久。
   在新疆久闻民谣说甘肃:“小伙子皮袄反着穿,姑娘都是红二团,沙锅里煮的洋芋蛋,炕上躺了个死老汉。”我仔细观察,反复揣摸,这民谣真耐人寻味。“小伙子皮袄翻着穿”那是误会,皮袄没有缝上布面子,羊毛从袖口领口露出来,给人感觉穿反了,皮衣里子朝外了。
   “姑娘都是红二团”有点儿符合事实,山里姑娘长年风吹日晒,食物中淀粉多,多园脸,两颊红润,其实不难看。黑里透红是最健康的肤色。问题出在我们对女性的审美观点有点儿偏。“腮若桃花,肤若凝脂”,“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袅娜纤巧,翩若惊鸿”,这些溢美之词用现代科学眼光分析,多少有点病态欣赏。肤色泛白,两颊潮红,那是肺结核的典型症状;“杨柳小蛮腰”那是发育不良,早婚早衰;而如何“袅娜纤巧”?只有缠足,摧残妇女了。还是甘肃山沟里姑娘丰满壮实,健康美丽。背着筐子上山送肥料,下山背回麦草。不用担心把“小蛮腰”压折!
   “沙锅里煮的洋芋蛋”是山沟里的普遍现实。山坡地靠天吃饭,只能种洋芋和小麦,而小麦产量太低又费劳力,洋芋耐旱耐瘠薄。这里的洋芋比新疆的洋芋好吃。蒸熟的麻皮洋芋一剥皮,白如沙糖,乘热沾点儿盐,吃着又沙又绵真可口!更不必说联合国卫生组织推荐的健康食品就有鼎鼎大名的洋芋蛋儿!咱甘肃人应以此为荣!
   最令人费解的是“炕上躺了个死老汉”。我以前认为甘肃农村盛行大男子主义,男人不干家务,回家往炕上一躺,懒洋洋的。妻子不高兴骂“死老汉”。许多人也是这样理解的。这次回到老家,我与亲戚探讨这句话,表兄一听我的理解大笑说,偏了偏了!“死老汉”带几分喜欢之情呢!甘肃农村风气是男人出门挣钱,女人操持家务。男人如果挣了大钱,腰包鼓鼓的,回家进门,大摸大样把钱往女人手里一拍,往炕上一躺,只管享受就是了。男人如果没挣上钱,你别往炕上躺,赶快去帮女人干活吧!你没资格当“死老汉”啦!难怪那些女人说“我家那个死老汉”时,眉眼隐隐约约有点儿喜欢之气。
   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
   但是,住了几天,我明显感到这里习俗有点男尊女卑。客人来了,女人不能进堂屋,只能在厨房忙碌,饭菜端到堂屋门口,由男主人接过去摆上炕桌。不像在我们兵团农场,男女职工一起在食堂吃饭,不分尊卑,热热闹闹。
   那天,我跑了一小时山路去银川乡买东西。进商店时见门口两个土堆,没仔细看只顾进店买糖果和盐。出了店门一看才知道那是泥巴塑的刘少奇夫妇像,风吹雨淋只剩两堆土,却没人敢铲掉。土堆上粘着一截麻绳,据说原来是套在塑像脖子上的。我一阵莫名其妙的难受,快步离开那家供销社的商店。后来也再没去过。
   在舅舅家住了两晚上就又回了白杨树。舅舅家是地主成分,来了亲戚要向大队民兵报告。我住了几天就催母亲快点儿走。何必让人家把我们当成“四类分子亲属”来盘查。连走几家,不是小地主就是富农,令人心情压抑。美食无味,美景无色,美女无颜。
   最难忘我平生惟一一次见了爷爷。爷爷住在水地陈家,下沟是黄河。村庄在山坡台地上。远远看见有核桃、大枣树,一片泥墙草屋。一见他,我又高兴又难过,又想多陪他几天又想立刻就走,又尊重他又可怜他。家乡习俗,老人一过六十就操心自已的棺材。爷爷已八十多岁了,堂屋里那口大棺材己备好十多年了。大棺材被他天天摸挲,油光铮亮。爷爷极显苍老,须眉皆白,面色粗黑,眼睛如混水旋涡,两颊如陷坑,吃饭时脖子上的筋都被拉动。爷爷没有牙,又说的是土得掉渣儿的家乡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可猜得出意思来。他穿着旧式长袍,戴瓜皮帽儿,摇摇晃晃拉着我的手,嘴里咕哝着,激动地扎撒着枯枝般的手。我猜得出他的意思:那棵核桃树看到了吧?咱家一共40棵,土改时分给贫下中农35棵,留给咱家5棵。那35棵归了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砍了炼钢铁,咱家的5棵我舍命保住了。核桃归小队,树归我。
   他拉着我站到黄河岸边,居高临下,几棵苍劲的大柳树下,有两座水磨。几头驴悠闲地甩着尾巴,十几个乡民在忙碌着。爷爷混浊的眼睛深处突然闪出燧石敲击般的火花:“记住,这是陈家的水磨!”
   天哪!这可是地主向孙子交代“变天账”啊!我惶恐地四下一望,幸亏无人,只有微风清柔,而风是不会揭发的。我请假时就有领导批评说:“你与父亲都没划清界限,还要去探家看什么爷爷。你爷爷不是小地主吗?界限越划越乱了!”我是在母亲的恳求下,硬着头皮来探亲的。我知道爷爷一辈子辛勤劳动,省吃俭用。水磨是他领着儿子们亲手建起来的。乡民磨面不交钱,留下麸皮就行了。他自已种地,偶而雇季节工。弄不清这叫不叫剥削。表兄陈和说的有理,解放前这里实在太穷了,你能吃得起合包蛋不划你地主划谁家?人家连洋芋蛋儿都吃不饱呢!爷爷没有民愤,“文革”中是外村的“造反派”拉他游街示众,本村乡亲纷纷替他说好话。
   表兄陈和买来茄子、辣子、西红柿,我吃得香极了。离开兰州,我已十几天没吃到新鲜蔬菜了。表兄把爷爷的话说给我听:“人做善事才能长寿。我们陈家几辈子人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能活一百岁!你们也能!”
   如果“造反派”听到这话,一定会定性为“地主分子的反动宣言”。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被划为地主,有多少理也说不成了。
   我只有快点离开回新疆。在那里我只有一顶帽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而在这里所遇亲戚个个“黑帽子”。况且,土话听不懂,习俗不一样,“一方土养一方人”,我是喀什那方土养大的,归去来兮胡不归!
   我们母子俩离临夏时,二十多亲戚挥泪相送。黑衣服映衬着亮晶晶的泪珠,同车乘客一听母亲离家二十二年,头次探家,感叹不已。
   到了兰州,哈密哥给我一封上海来信。是殷桂荣来的,叮嘱我一定到上海一游,到兰州市已走了一半路了。信中详细讲了她家的地址。我已无心旅游,只想回到与世隔绝的戈壁滩上的兵团农场,只想摆脱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自己的伤口只能自已舔着愈合,别再盯着别人的伤口了……
  
   返回喀什
   从兰州登上西去火车,乘客爆满,而且往新疆带的东西特别多。草纸、卷子面、砂糖、麦乳精等,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我坐在两节车厢接头处,夜里睡眼蒙胧感觉不停有脚从脸上掠过。出门真像逃难一样。幸亏“忠字舞”不跳了。列车员从人缝隙中落脚一步一晃走来走去,不停送水。我想起来时情景恍若昨日,人转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点,回到出生地,这叫“阳世轮回”吧。
   在大河沿下了火车,背着二十多公斤大豆,顺着铁轨找到农三师转运站。已有几十名上海支青探家返回了。走时焦灼、兴奋、充满希望,返回时沮丧、无奈、失望,因为等着他们的又是坎土镘、苞谷漠。一位男青年说,一回上海下火车先不回家,先去吃饭。一两一碗的米饭一口气吃了十多碗,吓得服务员过来抚着他的头说:“小阿弟,少吃点,明天还有饭要吃呢!”他抬头说:“我在新疆三年天天想大米饭。”
   农三师转运站安排好卡车,又是站好4排,每排9人,上车夹住对方的腿。行李太多,只有十多公分宽的插足之地,每个人的腿像楔子一样扎进去。路上车停了,必须先有一人站起来,用力拔出腿来,别人才能动弹。
   我想起殷桂荣、赵静梅,多好的上海姑娘啊!幸亏遇到她俩,我和母亲回家一路多么轻松愉快!
   1968年9月22日,我和母亲夜抵喀什。住天南饭店平房里。不时有枪声传来,令人怵然心惊。服务员说,不要紧,革委会成立了,动员群众组织交武器。群众组织说子弹打完了再交,每天夜里都是这样。千万别出去,流弹伤人。
   我太累了,倒头就睡。电灯熄了,月光流泻。不时有轻机枪声传来。第二天早晨,和我同一房间的一位中年人说:“小伙子,你可睡得真死,昨夜里响了几次枪你都不知道!枪一响,我一看窗户上一个人头贴着玻璃往里看,吓我一跳。我出门一看,是你母亲,她在看你是不是踏踏实实躺在床上。枪响了三次,她来了三次……”
   我心里一股热流。
   我看见母亲又添了几缕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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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有系列短文组成,各自独立成章,又形成一个整体。《上海姑娘》写了在旅途中遇到的两个能说会道、有智慧的上海女孩子的故事,具有时代的印记。《青春萌动三千里》,写了具有青春记忆的西克尔、玉尔滚、策大雅、干沟的故事,往事历历在目,写得有趣生动。《在火车上》,写在火车上的见闻,突出那个时代的特点,忠字舞、红宝书、红卫兵。《兰卅亲人》,终于找到姨娘家,感动遇到了自己的亲人,写出了兰州人的特点。《银川乡白杨树》,介绍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及风俗习惯,民风的淳朴。《返回喀什》,返回喀什,途中见闻。本文结构完整,构思巧妙。写出了家乡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佳作予以推荐。【编辑:高令亚】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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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高令亚        2019-12-27 16:08:14
  写出了家乡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佳作予以推荐。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想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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