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董樱花小传(小说)
一
日本鬼子投降了,董原村的董题意从古城海州带回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董题意对妻子说:“暂且让她居住在灶房里,以后可巧再为她找一个婆家嫁出去吧。”妻子表面上顺从着丈夫说:“好歹家中正缺少一个做农活儿的人手,你可以在外面放心地做一些小生意。”但是在内心理,妻子并不乐意。
董题意是在海州街上卖粮食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子的,她说话叽哩咯嘚,言语一句也听不懂。女子当时赤着脚,身上穿着一件已经破旧的黄绸缎连衣裙,唯有那支樱花看起来还非常鲜明入目。细皮嫩肉的面容上,虽然沾着些许污垢,但是那双黑大光亮的眼睛依旧显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波。董题意问她的家乡住处,她所回答的话语没有人能够听懂。
女子的背上背着一只用布绳扣着的背篓样的东西,时而跪倒时儿匍匐在地。她用笤帚扫着散落在地上的小麦、玉米颗粒,甚至连掉进裂缝里的粮食她也要用手指头,用树枝抠出来。
直到罢集,女子依旧没有离去,她坐在路旁的泥地上,馋言欲滴地注视着董题意津津有味地吃着刚刚出炉的热烤排。
处于一种怜悯之心,董题意招呼一声,带着女子来到烤排炉房,称了二斤烤排让女子拿在手里吃,董题意做完了善事,心情愉快地拿起扁担走向回家的路线,感觉背后传来嚓嚓的脚步声,不由猛然回首,才看见女子一路尾随自己来了。
行至中途,他坐下来吸了一袋烟,就指着自己的心窝,打着哑语问起女子:“请问姑娘,你的家人呢?”
女子用专注的目光看着董题意,而后点点头,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他在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比量着脖子,“嘶啦——嘶啦——轰嗵!轰嗵!”她复连将两只胳膊斜举朝天,做出轰炸的状态,表情痛苦悲壮。她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像似一位日本人……
二
女孩在董原村生了根,她的到来,有时也会给这个偏僻的弹丸小村增添几分生机与乐趣。她在农闲的时候,喜欢挨门逐户地溜门子,从身上掏出一把酱黑色的山芋糖给孩子们吃。
女孩参加了集体劳动,生产队记工员为她起了一个名字,叫董樱花。
在三年困难时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她为董题意生下了一个男孩子,成了董题意名正言顺的老婆。在这之前,董题意的大老婆也为董题意生下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三岁,小的两岁,家中人口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那天,雪花飘飘,董题意从外面讨饭回来,董樱花已经不见了,大老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董题意从心房里终于舒出一口冷气说,“亲爱的,你走了好,走了也许能够找到一条生路。”话音刚落,她携带着一股凉气跨进灶房,脱下落满雪花的蓑衣,去锅腔里的青灰与茅草窝中抱起了儿子,一个劲儿地吻着……直到温暖了身子才给孩子喂奶。
不久,董樱花的孩子在饥寒交迫中夭折了,有传闻说,是她自己夜里翻身不小心压死的,还有人猜测是被大老婆掐死的。董题意为大老婆辩护说,“她绝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极度悲伤的日子在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中远去了。在外当了三年解放军的陈久户回村了。陈久户与董题意是小时候的好朋友,好兄弟,比董题意小两岁,也是四十好几岁年纪的人了。三年解放战争,他在部队里始终是个伙夫,如今革命胜利了,分工许愿,他说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当初革命,就是为了有几亩永远属于自己的土地。
村支书老高找董题意谈话:“新社会一夫一妻制,你不能霸占两个,你要把后来的这位让出来。”就这样,董题意把自己从新浦拣回家的异国姑娘,让给了复原军人陈久户同志,日本女子成为陈久户的合法夫妻了。
有一天,高支书与县里干部领着一个日本男人来到了陈久户的家中,那个日本人没有进屋,手放身侧,朝陈久户的妻子行了一个三十度的鞠躬礼,叽哩呜啦地说了几句话,董樱花手放身前,急忙向来客行了一个鞠躬礼,叽哩咯嘚地回答了几句话。很快,那位日本人就告退了,董樱花低头双手合十放在身前,鞠了一躬,目视远方,送别了跨海而来的日本人。
县里那位干部问日本人:“她是一位日本女子吗?”
日本人连连摆着双手,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回答说:“她的话我的一句也听不懂,可想而知,她不会是一个日本人!”
陈久户这下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莫非他是一个外星人不成?”
高支书风趣地说:“老革命,别管她是日本人,还是外星人,横竖她是你的妻子!你一定要善待她才是。”
陈久户一直用“亲爱的”这句话称呼自己的妻子。这一对老夫少妻在一块儿和和美美的生活了一段时间,陈久户离开了部队的大熔炉,久而久之,又沾染上了从前在家时赌钱的恶习,进了赌场,很快就把人民政府补贴给他的七担粮食输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妻子几次冲进赌场,掀翻了赌桌,将他拽回家,陈久户依旧恶性不改。
赌账越欠越多,惹起邻村一个叫做张万隆的赌棍亲自登门讨债。
张万隆看见董樱花的姿色分外娇娆,心里产生了邪念,两个男人一合计,陈久户故意从家中躲开,让张万隆下手,陈久户的妻子一点不为张万隆的年轻美貌所打动,手拿剪刀,一个举动吓退了张万隆的进攻。董樱花逃出了家门,陈久户不知如何是好,一路跟随妻子,追到了董题意家。她又哭又喊,双膝跪地,任凭董题意一口一个“亲爱的”规劝也无济于事。
陈久户心生一计,摸过董题意家厨房里的菜刀,将手平放在磨台上,正待举刀对准自己的手砍去,只见董樱花猛然跳跃而来,夺下菜刀,与陈久户回了家。
那些赌徒们唯恐董樱花再来扰乱赌场,就直接拒绝陈久户再来参加赌博。
三
陈久户感到生活失去了乐趣,他对于似哑巴又不是哑巴的董樱花说:“你总应该找点什么事情让我干哪!咱不情愿三百六十日在大集体里穷折腾!挤点时间,要想点儿别的法子增加收入才是!”妻子明了地向他点点头,打了一个手势,一如既往地背起背篓,拿来泥叉,让陈久户扛着,自己把铣拿在手中,出了村子,来到离家五里之遥的一条叫做黑鱼沟的自然河边。此时的黑鱼沟已经干涸,已经淤塞,遍生着杂草,唯有非常低洼的地方显示着浅浅的水汪,浑浊的水面上,偶尔有一两条鱼儿露出脊梁,翘起头来,张开口来呼吸,不时引来一两只水鸟捞吃鱼虾。这条沟位于两村交界之处,离村庄较远,只有在洪水季节才能积蓄脚脖子深浅的雨水,稍加治理,就可以种上一季水稻,一季小麦。
老夫少妻在这里展开了一场开荒造田的战斗。
自然河中的大鱼儿已经被人家抓去了,他们夫妻俩从淤泥中抓获了许多泥鳅与黄鳝,还有半背篓河蚌。董樱花把背篓放在水汪里,以防它们被干死。她称呼泥鳅叫“鱼,”黄鳝还叫鱼,“鱼”是她叫响的最清楚的唯一的中国汉字了。
一块五亩大的田地围拢平整而成了,要想铲除那些多年的水生杂草,这还得需要狠下一番苦功夫。
隔三差五来这里一趟的董题意对他们说:“你们太累了,我现在回村去,叫高大吉将大队的手扶拖拉机开来,不用半天就可以完成了。
陈久户说:“哥,那是集体的东西,怕不行吧?”
董题意说:“反正现在农闲没有事儿,借来用一用又有什么关系?”
她放下铁叉,擦把汗,朝着董题意鞠了一躬,而后盘腿坐地,望着董题意挎着扒箕的背影远去了。
高大吉是陈久户夫妻俩的干儿子。十几年前的那个隆冬的夜晚,陈久户的妻子董樱花挑着两大团干树叶,摸黑行走在旷野上,忽然听得路边传来喑哑的哭泣之声。她收住脚步,问滞留在路边的小黑影:“你叫什么名字?”尽管迷路的孩子听不懂她的话,还是把自己的姓名及其父母的名字背诵了一遍。这个来到野外寻找母亲的孩子就是高大吉。这一件看起来十分平凡无奇的义举,却使得高大吉的父母感激不尽,非要让陈久户夫妇认高大吉做义子不可。陈久户夫妇膝下无儿无女,这事踏破铁鞋无觅处,当然满口答应了。
高大吉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村里刚刚买来第一台手扶拖拉机,高大吉应村支书邀请,当上了拖拉机驾驶员。在业余时间里,高大吉静心学习文化,他从邻村一个老私塾先生家中,难得买到一本学习日语的书籍,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然能够入了门,渐渐地,他能够听懂董樱花说话中的个别字词了。村支书时常在大队的广播里表扬高大吉孝敬老人,热心务农,始终保持劳动人民本色,精神可嘉的行为。
经过村支书的批准,高大吉把手扶拖拉机加满一箱油,才来替陈久户家耙地。
董樱花围绕手扶拖拉机转一圈,面向高达吉,手指手扶机,呜哩哇啦地摆动几下手,然后指指自己的耳朵,做着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陈久户问高大吉:“你母亲说什么?”
高大吉翻译说:“母亲让我把它停下来。”他走去把发动机停了下来。
董樱花又指指手扶机,竖起食指,勾成一个9字,又说了一句什么。
陈久户问妻子:“亲爱的,你又问什么?”
高大吉告诉父亲:“母亲问我:这能耕地的铁牛叫什么?”他用日语与母亲亲热地交谈了几句。此后,他又一字一句地教他的母亲说,“拖,拉,机。拖,拉,机……”
“拖,拉,机。”董樱花也跟着说,“拖,拉,机。”她高兴得拍巴打掌。
陈久户惊诧地冲着高大吉呼叫起来:“你母亲脑袋瓜终于开窍啦!她学会说话啦!”
高大吉驾驶铁牛,很快就把这块五亩大的荒地耙了一遍,铁牛的水箱里咕噜咕噜冒出热气。高大吉停下铁牛,把旋耕机维修了一下,说:“让它休息一会儿,散散热再干吧!”
抽完几支烟,高大吉起身舒展腰肢,不等他走向手扶机,却见她的干娘拾起摇把,双手合在一起,向铁牛敬了一个礼,不等高大吉开口阻止,两个转圈摇响了柴油机,跳上旋耕机的后座,开始耙起地来。
陈久户瞪大眼睛看着妻子的冒险举动,感到十分诧异,此时,站在他身边的高大吉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向着干娘扬起大拇指:“咱娘神力!咱娘勇敢!都五十好几岁了,竟然敢驾驭铁牛!”
陈久户抓起一把泥土,欣慰不已:“我亲爱的,会玩机械是件好事儿,假如现在私人可以购买机械有多美呀,到了秋天,这五亩稻谷遇上丰收年景,就可以买一台铁牛了,只可惜这玩意儿不随便买卖。”
她耙了几遭地,突然停下手扶机,跨下来,满面荣光,又奔又跳地叫起来:“我,会,用牛啦!”
陈久户冲着董樱花,激动不已地抖动下巴:“亲爱的……亲爱的……!”
快乐的气氛在田野上洋溢着,飘荡着。
最后的几遭地是高大吉耙完的。陈久户说:“孩子,我回家拿钱给你交与村里。”
高大吉解释说:“大,村支书已经表态了,只要加上一箱油就可以了……你是一个解放军老战士啊!”
陈久户的妻子背上了沉甸甸的背篓,拉了高大吉一把,面上露着不容置辩的气色,手先指胸口里,再指一指自己的嘴巴说:“到——我家。”而后,又说了几句陈久户听不懂的话,领先走向回家的路途。
陈久户谦虚着问高大吉说:“孩子,你母亲她说什么?”
高大吉翻译说:“母亲叫我一定要到她家喝一喝她做出来的河蚌汤。”
陈久户也赞美妻子说:“你母亲做出来的河蚌汤确实别具风味!”
四
盛情难却,高大吉开车来到干娘家。说实话,他平生最喜欢到干娘家做客。
陈久户要去村小商店买最好的酒,爷儿俩要痛痛快快地干上几杯,敞开胸怀,说一说心里话。陈久户去找他不久卖猪的三百元钱,三间小草屋里翻遍了,老鼠洞里翻遍了,一无所获。妻子也找叹兴了,屋里的光线暗淡了,水淋淋的晚东风携带着哨子的响声,一阵紧似一阵刮来。她拉亮电灯做晚饭,锅底的灰烬好长时间没有清除,浓烟弥漫在屋里不肯散去。
她用铁铲将锅洞里的草灰往塑料袋里扒拉着。
陈久户说:“天已经这么晚了,明日再扒呗。”话音刚落,她从锅底下的灰洞里拽出一块蓝色劳动布布片团,这一块携带泥巴的蓝布片,完好无损的装着三百四十多块钱,她一边惊喜,一边伸出食指,在陈久户的脑门子上猛然敲击了一下,说了一个字“你”那种神色明显是质问:“这是你干出的好事情!”而后把钱送还在陈久户手中。
陈久户神思正处于于迷茫中,非常纳闷,为那三百多元钱失落而百思不得其解,猛然一见自己非常熟悉的景物,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他想到了装在裤子里的被遗忘了的钱。
董樱花喜欢吃鱼,也喜欢烹饪各种鱼菜。陈久户善于捕鱼,那天买完了膘猪,陈久户忘记了把钱掏出来藏在家中,穿着那条劳动布工作服去挖泥鳅,裤插上沾满了擦手的淤泥与水汽,回到家中脱了裤子扔在灶房没有去洗,裤子已经太破旧了,本来就打算不再穿它了。那几日天气阴晦,加上地面十分潮湿,陈久户那天做活比妻子先到家一步,他刷锅准备做饭,灶房里没有引火草,他就把自己的裤子塞进了灶下点燃了……
灶房里,妻子将灶下的草木灰扒拉在塑料袋子里,一只手拎着,出了门,走向房后的菜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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