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给爹卷一筒纸烟(散文)
一
这个清明节,还是没有什么东西送给爹的,那就在旷野,卷一筒纸烟给爹吧。袅袅的,为我们父子交谈排布着氛围。
我爹离世整40年。清明节来了,他活着的时候常说,清明节清明节,心里总是不清明。尽管他最忌讳这个节日,可我不能因为他忌讳而不跟他说说话。
我觉得,给爹卷一筒纸烟,陪着他说说话,爹一定喜欢,他会将阴沉的脸放晴。当初为称呼父亲是什么,他有一番“怪论”,可我真正理解了一个做父亲的心思和期待。
朝鲜战争爆发,父亲于1952年仓皇归国,一直到我的爷爷1963年病逝,父亲始终称呼我爷爷是“大”。家中要论资排辈,所以称“大”,我一直这样理解,况且老家老街的年龄大点的人都是习惯这样的称谓。其实,我的理解是肤浅的。
过着不分家的日子,安分守己没多大出息的儿子叫父亲是“大”。这应该不是很贴切的解释,可父亲就这样埋汰自己。他一直伺候他的“大”离开人世,那时我并不认为父亲是没有出息的男人,尽管他的腿行走不便,靠拐杖撑起他的身体。
父亲的眼神是迟钝的,他也许是用这样的眼神来表达自己不争气的心情。或者,是纸烟的烟雾熏染得他目光不再炯炯有神了。
新社会,新生活了。父亲将日子分出了时段和质的变化。可以叫爹,在农村修地球的才是爹。这是父亲的解释。他留下很多悬念,给我思考。老街上几个在供销社和粮管所干事的人,他们的孩子称呼父亲就是“爸爸”……称呼不同,代表着一个人身份的高低。这是我最初的理解,看着在田园劳作的爹,我大声吆喝“爹,吃饭喽……”我没有歧视这个最朴素最深情的称呼。
你的儿女叫你必须是“爸”。这是我长成青年模样以后,父亲加重语气跟我说的话,似乎是一锤定音,是结论。我那时真的不懂。他说着这样的话,手中卷着纸烟的手不动了,似乎他在倾听一个改变身世的声音。现在想来,爹是在为儿子的前程忧虑着,他在儿子身上的梦想,就是身份的改变。那个年代,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我知道难度。
爹将卷好的旱烟放回他的烟笸箩里,弹了弹粘在纸上的旱烟,似乎很愧疚地避开了我的眼神。那寸纸是从我的本子上撕下再剪裁的,正面已经涂鸦,背面还没有一个字,似乎一支卷的旱烟,可以烧毁我的前途。我这样读着他的眼神。
念书,好好念。我儿把书本都吃进肚子里,不在纸上。
爹在为他的败坏行为开脱。小时候,我用纸都是反正面使用,一年级就开始逐字抄书。父亲有严重的关节炎,靠吃止痛片控制病情,但他也有“旷药”的时候,这词是从“旷课”仿词而来的。为的是省出几分钱好买一张纸,是廉价的黑草纸,供我写字。
我对读书意义的认知,最初在于改变对一个人的称呼,或者说是让自己被称为“爸”,从一个档次提升到另一个档次。台阶可以抬脚迈过去,而人生的台阶,要逾越,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和代价啊。
是啊,小时候读书,墙壁上没有张贴励志名言,只是父亲一句无意的话,儿读书就是要吃进了肚子里。似乎爹就是这样教儿读书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什么德行就收获什么样的生活。放学回来,爹问我学到什么,不让我打开书包,要背诵下来给他听,他满意地点头。《狼来了》《司马光打破缸》《种下一片春天》《放羊娃的机智》……很多课文都还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生活的哲学都是从这些朴素的文章里和故事中不断衍生而来。我肚子里是传统的做人故事,已经不在纸上,装进了心中。爹的那句话,对我读书的影响不可小视。把书读进肚子里,不仅仅是记住书中的话,书中的故事,还有读书做人的信念,爹常说,别把书念驴肚子里。这话的意思是,读书知礼仪,不能白白读。
爹的话不多,我最怕他看着我的眼睛,种种期待,凝聚在他的一道目光里,直入我的心底。很庆幸,我念书,没有老师跟我爹妈告状的,一直让爹妈很安心,家里也就很安静。爹有段时间是给村上的老师做饭,老师都在爹面前夸我读书好,这让爹很有面子。
二
吸烟是我爹一生中最大的嗜好,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不良习惯。他为吸烟撕掉我的书本,就是不舍得撕下他挂在烟窝子旁边的月份牌。母亲常嘟哝他,不尊重读书,似乎并不能刺激他,只笑嘻嘻,算是回应了母亲的指责。只要烟瘾涌来,爹就随时随地拿张劣质的纸夹上他的烟丝烟末,双指轻拈,不必看着手指的纸烟,舌尖一舔,嘴巴叼着,不急于点火,干吸几口,爹说是咂摸烟味。
我爹除了好好打理他的几分地的小菜园,再就是在屋后开辟出一溜长地块,那是他的烟叶种植基地。他买不起烟,他要种足一年用的烟叶。他下功夫改良土地,使用有机肥,在山根刨下有磷元素的苍炕土,均匀撒在地里。深翻,起垄,插苗,施肥,浇水,每个环节,都有爹滴下的汗水。
春风拂面,杨柳返青。我爹把那些比小米粒还要小上几倍,红褐色的烟籽撒在老屋窗下向阳的一个小方池里。将筛过的细沙土均匀地铺撒在池子里,洒上水,再用一块白色塑料布罩住。没几日,烟籽破土发芽,待烟苗长出四五个叶片,爹就仔细移栽。他像对待婴儿一样精心呵护,打尖、削杈、浇水、施肥、喷药、捉虫,哪一样也不敢怠慢。秋天,烟苗绽开粉红色的喇叭花,结下籽后,烟叶微黄,开始收割,用草绳或是细铁丝穿连成串,晾晒在老屋院内的木架上。这些烟叶散发着浓烈的辛辣味道,弥漫在整个院落里。烟叶饱蘸秋霜寒露,变得金黄,他认真理顺,用一块石板压平成型,储放在空闲的屋子里。父亲便有了可一年吸的烟叶。
在我老家,关东烟那才是最讲究的,品质好,劲儿大,可我爹种的烟草一点也不比关东烟差。几个日头将烟叶晒得焦黄酥脆,我爹搓碎烟叶,用旧报纸包几包,分送给他的朋友,六伯,楠叔,木匠东,七四爷……我想,他不是在显摆自己的手艺,而是为了满足朋友的口欲,因为我爹从他的朋友那里得到的温暖也很多,他要回报。他不舍得那些去掉叶子的烟梗,晒过几个日头,然后放在铁皮上点火烘干,到老街一角找一个闲置的石臼子碾碎,他缝制了简易的蚊帐网筛子,过滤掉粗梗,保留细末,再掺入一点好的烟叶,大半年,爹都是吸这样的劣质烟草。
父亲嗜烟如命,我明白其中缘由。烦心的事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纷沓飘至,不可开交。特别是家庭没有劳动力,挣不到工分,年底还要往队上找钱,这就像拿着一把刀割他的肉。李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我爹排忧解愁靠的是烟草中尼古丁,以此麻醉着时常要绷紧的神经,在青烟缭绕之中,在辛辣苦涩的味道里,似乎可以缓解他的忧愁甚至疼痛。我爹曾经说,多吸几根纸烟,可以少吃几口饼子,烟草可以抑制食欲,这是我爹发现的秘密。在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时代,窘迫,落魄,毫无生机,爹就想着怎么扎紧腰带。
冬夜里,爹早早地烧好土炕,几个朋友要跟爹摸黑拉呱,没有电视,没有喇叭,说完了一天发生的事,不能老是无聊,就开始抽烟。爹将盛着好烟叶的笸箩推给朋友,他守着那些烟梗细末。母亲被烟草味儿熏跑到西屋,几根烟枪,几声咳嗽,似乎这样才是夜晚的美妙。他们也都明白吸烟有害身体健康的道理,可在那个什么都贫乏的年代,还有什么可以帮助那些如我爹一样的农人解脱苦恼,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啊。
很晚,和爹一起吸烟的朋友散去,妈妈唠叨着打开窗户。爹开始解释,只有四个字:心满意足。爹说,朋友来了,咱有什么好东西都得拿出,让朋友心满意足。是啊,小吃,副食品,可以入口硌牙的东西太少,爹靠这些烟草,来温暖他的朋友。
三
我爹吸烟,不用烟袋锅,他说,卷一筒纸烟,那过程也有滋味,慢悠悠地,想着一些事,似乎将生活的味道卷进他的纸烟,然后再吧嗒吧嗒地品出韵味。我上小学初中的课本几乎都被爹撕成长方条拿来卷烟,他只相信他的儿子可以把书本吃进肚子里,不再需要哪些书纸了。而他的月份牌可以一张不少,因为几乎每张日历上都有一些不成句的字,还有符号,更多的是数字。他常常抽着烟,端详着日历上他写上的字和数字,或许,失去的岁月里有他值得怀念和回忆的故事,或许他有着改变生活的什么想法。岁月纵逝,对于我爹而言,留下的更多是心酸,但他用回忆给他的岁月加温,我听不到他一句抱怨日子如何不好,安贫安于现在,这是他一辈子的性格,我们家的四间房子,就是我爹在日历上规划出来的,那些日历都被他收藏在一个纸制的笸箩里。有时候打开,不是为了翻翻旧账,可能就是回顾失去的岁月吧。对岁月的态度,爹是从容的,有感情的,他常拿岁月来慰藉自己,我这样想,什么的日子都可以走过,也一定能走过,这是他的生活理念。遇到事儿,我常常这样想,没有过不去的,岁月不会欺骗我,善待每日,不辜负岁月天天相伴。爹的岁月观,影响了我一辈子。
爹温习过去岁月的这个习惯,我还保留着。那些年轻时的日记本,读书时抄录名言警句的本子,还在,有时候拿出来看看,真的,可以回到那段岁月。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过去的,重温,还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当然,我的人生岁月的改变,远不是爹可以想象到的,回头看岁月的心情可能就大不同了。
每当清明节,我想起我的爹,送束鲜花,他不见得喜欢,就给爹卷一筒纸烟吧。我深知纸烟对于他的身体没有好处,但我不能忤逆他的愿望,他喜欢的就喜欢下去吧。父亲被烟雾熏得黑黄的右手不停地颤抖,浓重的呼吸夹杂着气管里窜出的嘶嘶声,咳嗽震颤着他的身子,凄苦的眼神里隐含着痛……我爹最后不是烟草害了他,而是癌症夺走了生命,烟草,或许是间接的刽子手,刀尖上嗜血的日子可以过,纸烟上求一丝麻醉来止痛,也未尝不可。这应该是爹的想法。
我于1974年高中毕业,爹吸烟上了档次,而且很喜欢招摇了,其实都是为我家头一次摆脱困难户的名声而兴奋,那年年底从队上拿回40多块钱的盈余分红。他破天荒地买回了几盒烟卷,是葵花牌子的,这个牌子是9分钱一盒,没有什么烟比这个还便宜的了,爹看上的是方方正正的烟盒,从衣兜掏出来,很有派头。遇到能够说上话的邻居,就掏出一支相敬,爹的朋友晚上来家闲聊,先吸一支“葵花”,尽管说烟味不浓,不刺激,但纸烟变成烟卷,是日子的改变,其中,也有爹对我的长大成人的骄傲,他想让邻居和朋友分享他的快乐心情。我明白爹的心思。
爹也说起那时最好的卷烟“大前门”,有东北营口出的,也有山东青岛出的,最喜欢的是青岛味,我很想在我毕业参加工作时给爹买一条,可他没有等到这个幸福的日子,在我领工资的前十几天的夜里,闭上眼走了,我想给他卷一筒纸烟,他摇摇头。我宁愿这样想,是我没有给爹送上一条“大前门”,是遗憾,这遗憾,我宁愿归咎于香烟。
四
我的眼前,常浮现爹吸烟的镜头。他与纸烟相伴一生,人生的滋味都在他的纸烟里。袅袅的轻烟,缭绕,弥漫,不散,爹的眉头紧锁,满目的忧伤随着他的纸烟一闪一闪的红光释放出来,那时,我读不懂他明灭互现的光焰的含义。吸烟是恶习,但我不能这样与爹说话,因为生活的痛苦比这些恶习还甚,我理解那些纸烟陪伴爹走过人生的意义。
我爹走过的岁月,是一条蜿蜒曲折而古老的河,他凭着的是自己的勇敢去趟河,而我,则是在社会的关怀里涉足,走路,更多的是幸运,我很满足,用爹的话说就是“心满意足”。沧海横流,风尘苦旅,爹以纸烟打发着,艰苦清贫的日子,不能没有爹的纸烟,一份自我慰藉和依赖。
每当靠近爹的身边坐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纸烟味道,我喜欢烟卷,劲儿淡然点的好,但我理解爹一辈人在纸烟中度过的岁月,灰色的光阴里有烟味,他那个闻着清浅的暗香,那是浸染日子的颜料,一辈子相伴,除了母亲,再就是他的纸烟,一缕缕,一丝丝,一袅袅,在爹的心里刻上了烙印。我想,爹离开了人世,应该还带着他的吸纸烟的爱好吧。
我和妻子相亲的时候,我问她,喜欢不喜欢抽烟?她说,抽烟的男人很有派头,有味道。其实,这是闲话,深沉不必靠烟卷来表达,女人是不喜欢男人吸烟的,妻是包容了我的恶习而已。我从爹遗留的东西里翻出一叠整齐的劣质烟盒,我有些心酸了,这是他最值得怀念的吸烟记忆,爹走了,他没有抽到“大前门”。
有人说过,生命就像香烟,一生产出来,他的意义和价值就是燃烧;对吸烟者的价值就是麻痹和刺激。对于我爹这样生活在苦难里的一辈人而言,就是一个排解忧烦的依赖。
清明节来了,爹,我还记得你抽着纸烟,眯着眼,躲着缭绕的香烟的样子。你没有什么嗜好,喜欢吸纸烟,那儿就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还用我的书纸卷几筒纸烟给你好吗?
爹,我卷的烟草,不是你亲手栽植的,而是很好的烟丝,甜甜的,腾起的烟圈,也会溢出掩饰不住的甜味。
爹,顺便告诉你,儿早就当爸爸了,你应该知道。仔细想想,现在的孩子,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都呼父亲是“爸爸”。爹,你知道社会的进步已经不是远望而不能触摸的过去了啊,时代的好,惠及人民,胸怀的是梦,而不是简单的出人头地的想法。我不会责怪爹的思想境界太浅,因为爹的话,那时是我前行的励志语。
爹,你的话如今犹在耳畔,铭记着。儿,一直爱惜珍惜得来的每一个称呼,努力做到名副其实。
2020年4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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