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末了，可并不温暖。
　　 已经十来天了，不是白天飘雨，就是晚上嘀嗒嘀嗒，白天像寒冬，夜晚似乎比寒冬还冷。加上冠状病毒的封锁，被禁锢在小院中，这种冷似乎更寒人。
　　 小院的中年女人，穿着蓝色的羽绒服，披散着凌乱的头发，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窗边，伸手抓着窗帘，轻轻地拉开，窗帘发出了一点声音，她紧张地回头看卧室，卧室里没有声音，她又接着拉窗帘，轻轻的，柔柔的。
　　 一团阳光，破窗而入，中年女人伸手捂住了眼睛，然后慢慢张开手指，从指缝中窥探着堵着窗口的阳光。指缝慢慢放大，眼睛慢慢适应，终于看到了，客厅里透亮，墙壁像披上了透明的橙黄的纱巾，窗外也是透亮。女人偷偷地笑了。
　　 女儿走进厨房，小忙了一会，又来到客厅的窗户边。
　　 女人伸头张望着窗外，远处的树，黄绿发亮；近处的油菜，籽角一穗一穗，密密地挤在田中，挤在地中，田中地中都像在涌着灰绿灰绿的波浪，油菜花全谢了，她竟然不知道。楼下的桃树，挂满了黄绿黄绿的叶片，桃花啥时没有的？女人摇了摇头，笑了。她仰头望天空，天空一片蓝，那蓝很浓很浓，这一辈子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么蓝的天。女人惊讶地叫出声来，叫声传出一半就被自己的手捂回了肚里，她瞪着眼睛回头瞧了瞧卧室，卧室里还是没有动静，她轻轻放下手，长长地出了口气。
　　 女人站在窗口，长久地望着窗外，用力呼吸着窗口扑进来的难得的新鲜空气，胸部起伏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看着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女孩。女孩仰卧在床上，举着手机的双臂套着宽大的虎豹色的睡衣袖管，袖管缩在了肩膀处。女人站在卧室里，女孩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双手在那小小的手机键盘上奔跑着。
　　 女人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准备到心爱的窗户边去梳理披散着的乱发。走了两步，又回到床边，看着女儿，俯身拉女孩的衣袖，轻声说：
　　 “乖乖，把手藏着，要生冻疮。”
　　 女孩没有理睬，继续玩着她的手机；女人继续帮女孩拉着衣袖。衣袖拉倒手腕，很快又滑到了肩膀处，细细的白嫩的手臂又露在了外面。女人转身从梳妆台上拿过橡皮圈，往女孩拿着手机的手上套，边套边说：
　　 “乖乖，来，妈妈把衣袖给你扎上，扎上不怕冻。”
　　 “干什么？！”女孩吼道，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又对女孩说：
　　 “乖乖，停一下，妈妈把衣袖给你扎上，扎上不冷！”
　　 说着，绷开橡筋就往女孩手上套。
　　 “滚开！别烦我！”
　　 女孩凶猛地吼道，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双手也没有离开手机。女人愣在床边，像雕塑一样保持着给女孩套橡皮筋的姿势。
　　 看了一会专注于手机的女孩，女人慢慢站直身子，慢慢转身离开床边，慢慢向卧室外走去。她没有拿梳子，也没有走到床边，她走进了厨房。锅里的水已经开了，该下面了。
　　 丈夫已经洗了脸，刮了胡子，黝黑的脸上布满太阳雕刻的疤痕，就像蒙着一块陈旧的满是油腻印迹的纱布。他要去上工，端着面碗呼呼地喝着，面条就像水一样往他嘴里涌去。
　　 女人端着面碗走进卧室，走到女孩身边说：
　　 “乖乖，停一下。这是你喜欢的蛋蛋面。”
　　 女孩还是玩着手机，好像母亲不在身边一样。
　　 “乖乖，停一下！”女人的声音大了些，“是蛋蛋面，不吃就冷了！”
　　 女孩“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停下手，还是没有吃面的意思。
　　 女人伸手去拿女孩的手机，嘴里说：
　　 “乖乖，停一下。面凉了……”
　　 “啪——”
　　 响亮的耳光！女人惊愕地愣着。女孩半截身子立在床上，鼓着一双大眼睛，对愣着的女人吼道：
　　 “滚！”
　　 她转着身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面碗，手一伸，屋里传出一声炸雷般的“啪”。
　　 “吃！我让你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吵我，就知道烦我！滚！滚远点，越远越好！”
　　 女人继续立在床边，捂着脸。
　　 “滚！没听到吗？！耳朵聋了吗？！”
　　 男人听到喊声，跑进女孩的卧室。
　　 女人站在床边，捂着脸的手流着面汤；身上挂着的面条，就像一条条蚯蚓在扭动。蛋、面、汤和碎掉的碗在女人的脚边，痛苦地扭曲着。
　　 “你——”男人指着女孩，手不停地抖着。“你……你……太不像话了！你究竟想咋样！”
　　 男人终于吼了出来。
　　 “你也滚！别在这烦我！”女孩对着男人吼道。
　　 “你！”男人扑向女孩。
　　 女人突然抱住男人，把男人往门外推去。
　　 男人看着女人，看着女人脸上的面汤，看着面汤里浸出的血，眼泪涌了出来。女人举起满是面汤的手，用手指抹男人的眼泪，轻声说：
　　 “没事，习惯了。”
　　 “我还是留在家吧。让我来管她。”男人收住了眼泪，哽咽着说。
　　 女人看着男人，摇摇头，说：
　　 “你要挣钱，还得给女儿买药。”
　　 男人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回头看着送他的女人说：
　　 “苦了你了。”
　　 女人看着男人，笑着说：
　　 “没事，放心吧。”
　　 男人走了，女人开始洗刷自己，开始洗刷衣裤，开始清洁女孩的房间。
　　
　　 二
　　 女人端着洗好的衣服到楼顶。楼顶的太阳红红的，不再是白纸似的。太阳摸着女人的头，女人的头暖暖的；太阳摸着女人的肩背，女人的肩背暖暖的；太阳摸着女人贴着创可贴的脸，创可贴和脸也暖暖的。女人仰头注视着蓝蓝的天，注视着蓝蓝的天上那轮橘子似的红红的太阳，她笑了。
　　 女人又看着楼下，看着对面的公路，公路上的车多了，公路上的人多了，公路路口的木栅栏已经没有了，原来可以出家门了。好久没有出门了，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真想到自家的田中去看看，到自己的地中去看看。
　　 女人看着，想着，笑了。她笑着走下楼，走进女孩的卧室。女孩没有耍手机，闭着眼睛靠在床背上。
　　 女人走进女孩声边，轻声说：
　　 “乖乖，妈给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说吧。”女孩的话很硬，但是没有了刚才的暴躁。
　　 “外面的太阳很好，天空很蓝，春天了，景色很好。妈想和你出去走走。好久好久都没有出门了。”女人说着，走到床边，把窗帘拉开一道缝，接着说：
　　 “乖乖，你看窗外，妈没有骗你。”
　　 女孩偏头看窗外，女人慢慢拉动窗帘，让窗外的阳光慢慢透进来，让女孩的眼睛慢慢适应太阳的光。女人一边拉着窗帘，一边看着女孩，见女孩很平静，她的手轻松起来，她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她脸上的笑容也慢慢灿烂起来。
　　 “可以吗，乖乖？”
　　 “桃花开了？”女孩面无表情地问。
　　 “开了。”女人笑着说。
　　 “油菜花开了吗？”女孩面无表情地问。
　　 “开了。”女人笑着说。
　　 “好。我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去照最漂亮的相，我要发抖音……”
　　 “好。那快起来吧。”听着女孩声音中的快乐，女人也高兴起来。
　　 女孩唰的一声把被子舞到一边，跳下床来，一把拉开衣柜，一边挑选着衣服，一边哼着歌。女人站在屋子里看着，她不催促，不想惹怒女孩，不想破坏了这难得的美景。
　　 女孩试了衣服，又试裤子，试了裤子又试帽子，选好了衣帽裤子，穿戴好在镜子面前反复审视，并不断地问女人：
　　 “好看吗？”
　　 “好看。”
　　 “漂亮吗？”
　　 “漂亮。我家女儿穿什么都好看，都漂亮。”
　　 女孩捏上手机，戴上眼镜朝门口走，走了几步，喊道：
　　 “口罩！”
　　 女人进卧室给女孩拿出口罩，她自己也戴了口罩。女孩出门了，女人跟在后面。她看着女孩的背影，背真直，衣服衬托出的线条真美，多美的女孩，女人心里赞叹着，随即又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女孩往山坡上走去，她知道哪里的桃树多，女人高兴地在后面跟着。
　　 走到桃树林，桃树的绿叶已经变青了，青色中泛着黄。女孩站在高处四下张望着，看了一会，她突然厉声问道：
　　 “你不是说桃花开了吗？桃花呢？桃花呢？”
　　 女孩看着女人，女人低下了头。
　　 “说呀？桃花呢？”女孩声嘶力竭地吼着。
　　 女人不敢看女孩，站在远处，默默地听着女孩的怒吼。
　　 “骗子！骗子！”女孩站在山顶，弯腰驼背地吼着。吼完，他从地上抓起树枝，疯狂地打着桃树，桃树的树叶烂了，掉了，树枝断了。
　　 “干什么？”随着喊声，一个男人跑了上来。
　　 女人赶紧跑向女孩，抱着她的手，抢夺女孩手里的树枝。
　　 “你们这是干啥？桃子要挂果了……”男人看着断折的桃树枝，看着垂头丧气的桃树叶，看着满地的桃树新枝，看着还在挥舞树枝的女孩，着急气愤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赔你钱，我们赔你钱。”
　　 听到女人的声音，男人抬起头，惊讶地说：
　　 “是你？是你们？哎呀，你带她出来干啥？哎呀，快走吧，快把她拉走吧。”
　　 女人又去拉女孩，又去抢孩子的树枝。女孩用力一推，女人被推到桃树枝丫中，女人痛苦地喊起来。听到喊声，男人跑过来，拨开树枝，扶起女人，女人的脸上又起了几道桃花一样红的血痕。女人走出桃树枝丛，弯着腰，捂着肚子。
　　 “伤着哪里了？”男人弯腰看着女人，关切地问。
　　 “没事，大哥。被树疙瘩顶了，过一会就没事了。”
　　 女孩捏着树枝跑了，往山下跑去。女人赶紧伸直腰，向女孩追去。一边追，一边说：
　　 “大哥，晚上她爸回家，给你送钱来。”
　　 “送啥钱呀？赶紧去医院看看，别伤着内脏了。”
　　 女孩来到了一坝油菜地边，她四面望望，又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油菜花呢！油菜花呢！”
　　 女孩喊着，转着身子，手里的树枝挥向油菜。
　　 “乖乖，你在干啥呀！”女人喊着，努力跑着，一手捂着肚子。
　　 女孩的树枝被油菜枝条缠着了，她愤怒地放下枝条，双手抓着油菜枝，疯狂地撕扯着。
　　 “做啥？油菜结籽了，扯不得，扯不得！”一个中年男人喊着，跑过来，一把拉过女孩。
　　 “油菜花呢！油菜花呢！骗子！骗子！”女孩挣扎着，怒吼着。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赔钱，我们赔钱！”女人跑到女孩身边，喘着气，弯着腰说。喘过气，女人站直了腰，对中年男人说：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伸手去拉男人手里握着的女孩的手。男人一手挡着女人的手说：
　　 “你别拉。你制不住她。她的病又犯了？”
　　 女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
　　 “看天气好，就说好出来逛逛……在家憋得太久了。她看到没有花，就说我骗她……”
　　 “闺女，想看花花，照相相？”男人对着女孩说。男人用对三岁孩童的语言对女孩说话，女人听着鼻子发酸，却又无奈。女孩被男人拉着，也不挣扎，也不吵闹。
　　 听到男人的问，女孩点着头，嗯着。
　　 “走！看花，照相！”
　　
　　 三
　　 男人把女孩带到了大堰塘边，这是村中打造的健身娱乐场所。
　　 堰塘边的柳树绿了，柳絮像蒲公英一样在堰塘上飞，像燕子一样悠然地停留在水面。堰塘四周的大埂，贴上了浅蓝色边框的白色地砖，长方形、弧形、半圆形、圆形的花台交替着，静静地呆在大埂两边。花台之间有各种健身器材。一个花台中一种花，花台里的花，有的凋谢了，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开得正艳，最为艳丽的是玫瑰。
　　 玫瑰被喇叭形的铁笼子圈着，它就像爬梯子一样，向空中爬去，爬出喇叭口，猛地钻出笼子，像烟花一样突然爆裂，向四面散去，把它头上的太阳也涂抹得格外鲜红刺眼。同样刺眼的，还有三角梅。玫瑰是血红，三角梅是紫红，它们气势磅礴地矗立在堰塘四周，倒映在透明的池塘里，像彩色地砖一样，把池塘里那蔚蓝的天空铺成了血红和紫红的拼图。
　　 女人最喜欢的是七里香，七里香本来在山中，一丛一丛攀爬在柏树上，就像绿底白花的头巾包着柏树的头，把柏树打扮得很美；或者一笼一笼吊在悬崖上，在山脚仰望，就像看到一团一团挤满星星的天空，把令人生畏的山崖变得亲切迷人。女人嗅到了七里香那淡雅的醇香，她转动身子，四下眺望，看到的是一些树，女人说不出它们的名字。
　　 对对红，也是女人最喜欢的花，她不喜欢玫瑰，也不喜欢三角梅，艳丽之花，她就喜欢对对红。对对红与君子兰很像，是不是同一种植物，女人不知道，她只知道对对红的红红得鲜亮，红得纯正，红得透明，红得清爽，就像孩子脖子上红领巾的红，给人亲切；她觉得玫瑰和三角梅的红，红得太深沉，给人沉闷和压抑。她也喜欢对对红的造型，总是四朵花对开在茎颠，就像一母所生的四个孩子，想到孩子，她看了看女孩。女孩被男人拉着手，她静静地看着池塘。女人随着女孩眼睛对着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一些奇特的树。
　　 这些树没有花，可是树颠和枝顶发出的叶片，或者暗红，就像充血的鸡冠；或者橘黄，就像扎满一树的细小的黄花……它们把新生的叶片变成了花，这些新生的叶片就是它们新生的孩子。它们真会爱孩子，把孩子变成了可爱的花。女人看着，想着，不自觉地笑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女孩身上。慢慢靠近女孩，伸手从男人手中拉过女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