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很安静，偏头看看女人，举了举手中的手机。女人会意，轻轻拍了拍女孩的手，笑着点点头。
　　 女孩对着各种造型的花，自拍着。看着女人，看着女孩，男人笑了，看到女人一脸的伤痕，他又轻轻摇着头。男人看着女人说：
　　 “大妹子，看着她，这里是堰塘。哟，别让她又发怒，毁了这些花。”
　　 女人歉意、尴尬又感激地笑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女孩围绕着堰塘，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拍着，拍一张，又认真地端详，好像完全忘记了跟在身边的女人。
　　 “乖乖，来，妈妈给你照！”
　　 女人看着美丽的女儿，看着美丽的花，笑着说。女孩把手机递给了女人。
　　 女人选择着距离，选择着手机的高度，指挥着女孩的姿势，指挥着女孩的目光，一声欢悦的“OK”，完成了第一张照片。她高兴地走到女孩身边，把手机递给女孩，笑着说：
　　 “乖乖，看看妈妈照的行不行？”
　　 女孩端详着手机，端详着手机中的自己，看了好一阵，她笑着说：
　　 “妈妈OK！妈妈OK！”
　　 听着女孩的话，女人笑了。
　　 “乖乖，给妈妈照一张好吗？”
　　 女人看到了一笼七里香，它们翻过堰塘边的铁丝网，把它们的头垂到了水面，站在栏杆里面，攫取不到七里香真正的美。
　　 “妈妈，到这里照！这里特美！”女孩说的这里，是斜伸进池塘的水泥梯。站在下面的水泥梯，确实能拍摄到最美的七里香，最繁密的花朵，就像瀑布似的秀发样的造型，那柔柔的弧形的线条……女人的心动了，可是一看那被水浸泡已久的水泥梯，女人摇着头，柔柔地说：
　　 “不，不。那里危险，危险。我们就在这里照。”
　　 “不行，必须到这里照！”女孩大声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得到最美的照片，怎么能怕危险？妈妈不是胆小鬼……”
　　 女孩说着，伸手拉女人。
　　 “乖乖，不照了，该回家了。该吃午饭了。”女人转移着话题，她又怕惹怒女孩。
　　 “照不照？”女孩的声音大起来。
　　 “乖乖，我们不照，不照。听话，那里危险。”女人知道这个堰塘，堰塘很深，四壁都是水泥硬化的，池壁久泡水中，长满了青苔，很滑很滑，一旦落水，很难爬上来。
　　 “照！不照也得照！听见没有？不照也得照！”女孩喊起来。一边喊，一边脱鞋袜，挽起了裤管。
　　 “乖乖，不能去，不能去！”女人着急起来，赶紧去拉女孩。
　　 “干啥？必须照！”
　　 说着，女孩甩开女人的手，捏着手机往水泥梯上走。
　　 “乖乖，好！你慢点，慢点，妈妈照！妈妈照！”女人说着，紧跟着女孩。
　　 “停！你就站那里！那里角度最好！”女孩指着女人，女人停住了脚步。
　　 女孩继续往下走，突然脚下一滑，身子摇晃起来。女人惊呼一声，抓住了女孩，女孩撞了一下女人，跌坐在水泥梯上，女人身子一歪，跌进了池塘。水泥梯边的池塘壁，是斜坡，很滑，女人站不稳，继续往下滑。
　　
　　 四
　　 “妈妈！妈妈！”女孩惊慌地喊着。
　　 女人听到女孩的喊声，也大声喊着：
　　 “别动！别动！妈妈会游泳！会游泳！”女人喊着，感觉自己真的没有继续下沉。她镇定下来，她看到了脸边的枝条，她伸手抓住了这些枝条。她感觉到手被扎了，手很疼，可她顾不了这些，她紧紧抓住枝条，双手交替在枝条上移动，借助枝条的力慢慢靠近水泥梯……
　　 女人爬上了水泥梯，瘫在水泥梯上，喘着气。
　　 “妈妈，妈妈，你真的会游泳，会游泳，你教我，教我！”女孩惊喜地喊着。
　　 “好，妈妈教你。今天不教，今天的水太冷，太冷！”说着，女人打了一个喷嚏。
　　 “好！妈妈照相！妈妈照相！就这姿势，这姿势太美了，很有诗意！”
　　 女人看着女孩，听着她的话，哭笑不得。她慢慢爬起身，向大埂走去。
　　 她脱下羽绒服，拧着水，她想起了洗衣服，羽绒服在洗衣机中总是浮在水面，是羽绒服救了她。她哪里会游泳？野外洗澡是男人们的权力，会游泳的只有男人。
　　 一阵风吹来，女人浑身一凉，一激灵，发起抖来。春天就是这样，有太阳，又总是伴随着寒风。
　　 “妈妈，妈妈，你穿我的衣服，穿我的衣服。”女孩说着，伸手脱自己的羽绒服。
　　 “别！”女人伸手按住了女孩的手，“别！天冷。防感冒！”
　　 “你……”女孩看着女人，女人笑着说：
　　 “妈妈不冷，妈妈扛得住。”女人说着，又弯腰拧裤子上的水。
　　 “好了，我们回家。乖乖饿了，你没吃早饭，半下午了，还没吃午饭呢。”女人把湿的羽绒服披在身上，拉着女孩说。
　　 “我要吃烧烤，要吃烧烤！”女孩看着女人说。
　　 “这里没有烧烤，我们回家做，回家做……阿嚏！”女人说着，她感到很冷。
　　 “不嘛，不！我就要吃烧烤！吃街上的烧烤！”女孩又大声喊起来。
　　 “诶，你这是咋了？这么冷的天，一身水淋淋的！”女人和女孩走过一家门口，一个老婆婆看着她们，惊讶地喊道。
　　 “大娘，没事！没事！”女人看着老婆婆说。
　　 “看你冻成这样，还说没事。快，到我家换换！”老婆婆拉着女人，不容分说。
　　 “大娘，别！现在是……”
　　 “是什么呀？”老婆婆打断女人的话，“是什么都得救人。”
　　 女人被老婆婆拉进了屋子，老婆婆拉开衣柜，翻出自己的衣裤，让女人换上。
　　 “大娘，使不得，使不得，现在……”
　　 “快换！感冒发烧了才麻烦！你没看电视呀？那些医生护士，那些志愿者，不是去救人吗？国家不是也在救人吗？救人还有错？”
　　 女人换上了老人的棉袄和棉裤，身上暖和起来。老人找出电吹风，女人吹干了头发。
　　 “来，闺女，别给我客气。大家都是熟人。这有姜汤水，这是我备着的，给你弄热了，喝一碗。这里有感冒清，你按要求吃一点，可以防防病，即使没病，吃一点也死不了人。呸呸呸，你看我这乌鸦嘴……”听着老婆婆鞭炮似的话，女人心里轻松起来，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样快乐的唠叨了。
　　 女人带着女孩走了，望着她们的背影，老婆婆说：
　　 “闺女，你是好人，你太不容易了！”
　　 听着老婆婆的话，女人转身说道：
　　 “谢谢大娘！”
　　 女孩朝着街上走去，女人不冷了，也不急着回家，她怕违拗女孩，又惹怒女孩。她提着换下的湿衣裤跟着女孩在街上走着，街上的铺面都开了，还真看到了一家烧烤摊子。女孩走过去，女人也跟着走过去。
　　 女人一边等着摊主烘烤女孩挑选出的食材，一边对女孩说：
　　 “乖乖，天晚了，爸爸收工回家了。我们烤回家和爸爸一起吃。”
　　 “不！就在这里吃！”女孩大声喊道。
　　 “小声点，别人会笑话。”女人贴着女孩的耳边小声说。
　　 “怕啥？又没偷没抢，又不是不给钱当赖皮！”女孩仍然大声地说。女人不敢再说话，她怕说的话越多，女孩吼的也就越多。
　　 女人打电话给女孩的父亲，说了他们在哪里，让他骑摩托来接。
　　 女孩的父亲来了，母女俩还在烤串串。父亲默默地站在母女身边，等了很久，终于烤完了。
　　 父亲伸手拉了拉女孩，女孩偏头，喊了一声爸。父亲说：
　　 “闺女，回家吃吧，天要黑了，我们要走那么远的路。”
　　 女孩没有说话。
　　 “多少钱？老板。”得到老板的答复，父亲摸出了钱，女孩一把抢过钱，大声说：
　　 “我给！微信给！”
　　 “微信给和现钱给，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我给，微信给！”女孩大声喊道。
　　 “小声点，别闹。微信给就微信给。”女人看着女孩，看着男人，小声说。
　　 “这里没有wifi，用不了微信，都给现钱。”老板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
　　 “走吧，闺女，这里没有wifi，用不了微信。钱已经给了。”父亲拉女孩子的手，女孩打掉父亲的手，坚定地说：
　　 “不！就微信给！我给！”
　　 女孩说完，离开烧烤摊，在摊边转游起来。
　　
　　 五
　　 天色越来越暗，街上的车越来越多。
　　 男人看看天，催促着女孩：
　　 “闺女，走吧，天黑了，爸累了一天了。”男人戴着头盔，头盔和衣裤上都是水泥。听到男人的话，女人走到女孩身边，拉着女孩，小声说：
　　 “乖乖，走吧，我们回家，爸累了！”
　　 “不！不走！钱没给不走！”女孩喊道。
　　 “钱不是已经给了吗？”男人看着女孩说。
　　 “不算！要微信给！”女孩吼道。
　　 “这里没有wifi，微信给不了！我们走吧。我求求你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男人近乎哀求。
　　 “不！不给钱就不走！必须微信给！必须微信给！”女孩看着男人，大声吼道。
　　 “啪！”一声响，女孩把手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继续吼道：
　　 “什么烂手机，微信给个钱都给不了！”
　　 见摔了手机，男人也大声吼道：
　　 “你究竟要咋样？动不动就摔手机？你给钱买呀！”
　　 女人跑过去，捡起手机，翻看着，心疼地说：
　　 “乖乖，你可不能摔呀！摔坏了，哪里拿钱买呀！你还要买……”女人把“药”吞进了肚里。
　　 “就要摔！微信给不了钱，拿来有啥用？”女孩敞开喉咙喊着。
　　 “不是手机，是人家这里没有wifi，扫不了微信！”女人小声说道。
　　 “不行！扫不了也得扫！必须扫！”女孩说着，抢过女人手中的手机，啪的一声砸在木桌上。
　　 “你——”男人冲了过去，女人一把拉住了男人。男人控制着怒火，埋怨道：
　　 “你带她上什么街呀，烤什么串串呀，你呀！……就知道添乱！”
　　 “我……我……看到天气好……总是闷在屋里也不好……就……就……”女人一脸委屈，小声地说。
　　 女孩仍然游荡在摊子边。男人走到摊主身边说：
　　 “老板，你看哪里能用wifi，将就她一下，让她扫扫微信，扫了好回家。我家还远。”
　　 “我是新摊子，还没有理顺。所以……我们看看那边商场，那里应该有。”摊主说着，离开摊位，发动了电瓶车。
　　 男人走到女孩身边说：
　　 “走吧，那里有wifi，老板跟你到那里去扫微信。”男人拉过女孩，指着斜对面的商场说。
　　 “不！就在这里扫！必须在这里扫！其他地方的扫了也不算！”女孩甩掉男人的手，继续游荡着。
　　 “要是我往年的脾气，甩你几耳光！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这么不懂事！这么不通情达理了！”女人拉着男人，说道：
　　 “小声点！她不是得病了吗？没病以前哪里是这样？你脾气越暴，她也跟着急，病发得……她这病要忍，要心平气和地和她说……急不得。我知道你累了，以后，我注意……你消消气……”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
　　 小街两边，站着看热闹的人；楼上的窗户，也露出一个一个半截身子，看着烧烤摊。
　　 女孩走上了小街，女人跟着。女孩走到小街对面，伸手取下了春节前就插在墙上的旗子。
　　 “不能取人家的！要挨骂！”女人小声地说，伸手去拿女孩手中的旗子，准备给人家插上。女孩一扭身，旗帜从女人头上舞过。女孩卷着旗子，走到了街道中间。
　　 女人赶紧走到街道中间，站到女孩背后，站到离女孩十来米远的地方。她看着自己的男人，喊道：
　　 “孩子爸，快！”
　　 男人听到喊声，站到了女孩前面，也离女孩十来米远。
　　 街上的车子越来越多，一声接一声的急刹车声音，让小街两边的人心惊肉跳。小女孩好像没事一样，在街道中间挥舞着红色的旗子。女人和她的男人，也静静地站在街道中间。
　　 舞了一会旗子，女孩把旗子扛在肩上，往小街下游走去。女人等女孩走过身边，然后转身，默默地跟在女孩身后，男人也跟了上去。
　　 烧烤摊小街两边的人都散了，烧烤摊主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女孩一家终于走了。
　　 天空已经雾蒙蒙的，小街的路灯都亮了。烧烤摊边，一辆摩托车静静地停着。
　　 摊主的灯亮了，女孩又转了回来，男人和女人跟在后面。
　　 “大哥，大嫂，用我家的wifi吧。”一个中年妇女走到女人身边，看着女孩，小声说。
　　 “闺女，快过来，用这个嬢嬢家的wifi。他们家就在这里。”男人对着女孩说。
　　 wifi联通了，女孩扫了老板的微信，她终于安静下来，不到处走动了，可她坐在一条桌子边的凳子上，拿着手机静静地玩着，没有走的意思。
　　 “乖乖，微信已经扫了。我们回家吧。你看人家家里的灯都亮了，我们还远着呢。你爸已经累了一天了……你心疼心疼你爸吧。”
　　 女孩仍然埋头玩着手机，不说话。
　　 男人戴着头盔，双手揣在裤兜里，无可奈何地坐在摩托车上。
　　 女人走到男人身边，默默地看着男人。
　　 “你咋穿这衣服？谁的？你没有这么好的衣服……”看着男人，女人眼里藏着泪，她没有说话，就那样默默地看着男人，等着女孩。
　　 “你手里提的什么？”男人弯腰提起女人手里的口袋，“这么湿？你滚水里了？”
　　 女人看着男人，没有说话。
　　 “她推的？”男人指着女孩问女人。
　　 “不是。”女人小声说，“我不小心滚堰塘中去了。乖乖还想救我呢，我没让。好在水面有不少花树的藤条……”
　　 “什么？那都是有刺的藤条，你……”
　　 男人拉起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上满是藤条刺扎破的血痕。
　　 “唉——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让你进我的家门，本想给她找个妈，让她有个温暖的家，哪想到这娃子会这样折磨你！”男人看着女人的手，哽咽着。
　　 “早知道这样，我真该让你生下那个孩子……我这辈子都欠你的”
　　 “不要难过，是我自己不要孩子的，我不后悔。乖乖是犯病了，没有病时，她多乖呀！今天她还给我照相，我落水了，她还要救我，还让我穿她的衣服……只是苦了你，要挣钱养家，还被我们娘俩拖累……”
　　 “别说了。是我和这闺女拖累了你。下辈子，下辈子……”男人说着，又哽咽起来。
　　 “叔，嬢嬢，你们坐吧。我收摊了，你们走时，放心走吧。桌子和板凳，放这里就是了。”
　　 小街静了，只有路灯静静地照着这家人，还有路灯下飞舞的小虫，还有偶尔路过的车。没有人再来看这家人，没有人再来打扰这家人。也许这种静，才是这家人最需要的。春天的这个夜晚他们在受冻，也许这种静才能给他们真正的温暖。
　　 2020年4月19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