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去住在老屋时，家中年年都要杀一至两头年猪。但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只有一九六二年杀的年猪让我难忘。在生活困苦的年代，要喂一头肥猪很不容易。
　　 那年我十二岁，对世事还似懂非懂。人说古有“甘罗十二为大夫”之说；可我十二岁能干什么？只记得生活紧张，一年四季很少吃好的；所以，还不知思“大人望种田”；而还停留在“细娃望过年”的幼稚中。只知过年真好，岂不知父母当年的艰辛。
　　 当时我只认为，每逢过年必定有肉吃；或者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有好玩的;正因过年，才是我最高兴的时刻，那该是多惬意，多自由、多欢乐的年关。在过年的时间段，父亲也会忌讳一下，不打不骂、不给脸色看；让孩子放松几天。
　　 可在五九年至六零年间，过年都缺肉吃，哪有什么过快乐年一说。当时有人笑话说：初一满鼎罐，初二半鼎罐，初三空鼎罐，初四初五沿街搬（乞讨）。
　　 哪怕一九五九年底集体食堂下放到户，很多人还吃不上猪肉。我们家也不例外。别说吃肉，连挖的野菜，想放点油抹锅都做不到。原因是，牲猪都被集体饲养员喂死完了。后来下放食堂，各个小队基本无猪无牲口可分，本地几十里连猪种都找不到。回到家开伙时，只有几个净人。
　　 由于粮食不够吃，奶奶的脸和脚都饿肿了，给父亲念叨着：‘富要读书，穷要喂猪’。一大家人拖起，娃娃们没得个油水啷个办嘛？
　　 父亲回道:几年来街上猪毛都没看到一根，还莫说买小猪崽回来喂养。您都忍耐些，过年把会好起来的。
　　 奶奶总是不安于现状，过去单干时期，她同母亲就爱饲养牲畜。奶奶对父亲道:汪营街上没猪卖，不一定忠路文斗、咸丰、来凤其他地就没有？你又不是没出过门，能不能走远点看看。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就不信，这个猪在这世上硬是绝了种？
　　 这老太婆的提醒也有些道理。父亲心里想。纵然别处有猪卖，要怎样才能买得回来呢？走一天丟了七八分工分怎么划得来？想了好一阵才有了主意，不如去这么办……
　　 于是，父亲与院子的杀猪匠许某林商量道：咱们先让小队买只母猪回来发展，以后家家都可以杀年猪。大家喂上猪，你的手艺也没白学了。
　　 杀猪匠道：你有路子不？光有了母猪还不行，买一公一母回来，以后家家户户才可以有猪养，家家有猪才有肉吃。我的手艺也还真能派上用场。
　　 父亲见杀猪匠心思萌动，说出自己的想法道：只有去远处买猪，买两只猪种回来，运气好，年底就会见成效，只是如何让队长松口，让咱们出门买猪回来发展。
　　 许某林道：好当然好，我一个杀猪匠，这几年没杀一个猪，我求之不得大家都能喂上猪。那咱俩说服队长去，只要他开金口，我俩一起出去。这样做，猪也买回来了，工分也有，要两不误才踏实。
　　 常言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队长也早有想法，加上我父亲与许某林，已经有三个人想买种猪了。接下来让全队社员同意就好办了，要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出外购猪种回来，只有大家都同意，出门买种猪才会顺理成章。
　　 这事须开会把养猪的事提出商量。其实，社员们也都想养猪，但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办。有人急切地说：既然老牟老许提出来买猪，那就派你们俩人去买猪种回来。钱由集体开支，工分照记。
　　 终于，大家一致通过，这两人都是贫农成份，大队出证明也信得过。
　　 父亲的想法终于成功。临出门把我和弟弟叫拢，仍是要求学习读书的事。还许下诺言道:只要好好学习，这回去了回来给你们摆《西遊记》;专讲“孙悟空”。说完，脚上穿着草鞋、身后背着斗笠出门了。
　　 以前有父亲在家时，我们当然喜欢听讲孙猴子的故事。想起往日的傍晚，只要闲下来，我便帮父亲搬出惯坐的松木椅，放在阶沿上。这时，父亲手捧紫砂茶壶，坐在椅子上时，便是他一天中坦然悠闲的一刻。
　　 满院子的人都来了，各自带着凳子找地方坐下，也有懒人不带凳子，随便坐在阶沿石上的。大家都爱听父亲讲孙猴子拜师学艺的故事；当讲到猴子顽皮那段，师父倒背着手进屋了；众徒弟全都不理解，唯有孙猴子比所有人都聪明。他挨了三下尺块，猴子明白了；便于半夜三更时，从后门来到师父卧榻前跪了许久。精诚所致，师傅终于传给他筋斗云和七十二变大法。
　　 我和弟弟、以及院子里张家、许家、肖家的孩子全都听得入了神，仿佛自己以后就是孙猴儿似的。等不得以后，待我父亲说道且听下回分解时，孩子们便一窝蜂地散了。然后，来到院坝中，学孙猴子翻筋斗云去。一个个并不晓得筋斗云究竟怎么个翻法？只是轮流地打着“鹞子翻叉”。
　　 父亲外出，趁别的孩子疯完站住时，抽空挡便轮到我上场疯了。猛的一个鹞子翻叉，双手落地，两脚岔开朝天蹬出；却碰巧蹬到刚跑过来的肖毛头上。这一下可惹了麻烦，哭着喊着进屋去了，一会儿叫来他妈妈。她妈骂着出来了，是哪个杂种儿欺负我肖毛了，一会儿他爸也出来了，拉着我不依不饶。
　　 听到有大人同我闹嚷着，奶奶也出来看热闹。见肖家大人拉着我的不放手，而且在大声喝斥……
　　 奶奶从来不怕人多，开始帮着我闹开了。她闹将起来条条是理，有人劝也劝不住，不骂得他们狗血淋头不会停口！直到人家进屋关门了还继续骂一阵。其实，这祸是我惹起的；可当时我并没意识到如何正常面对；只认为他肖家的大人不讲理。我又不是故意的，无非凑巧伤害到他家肖毛子。问明原因是完全可以的，我不过是过失犯错，并不是故意伤害。大人不讲理，不问青红皂白想伤害我当然不行。但我这想法是错的，应该正确对待——给人家赔礼道歉才对。
　　
　　 二
　　 过了几天，父亲同许某林经过一路艰辛，终于把猪买回来了。第一件事是知道我在家惹了祸，又听闻奶奶骂了肖家的人。父亲第一是拉着我去肖家道歉，然后代我奶奶给肖家陪礼。回来后打我一顿，这事才算完结。
　　 从这时开始，小队的猪又开始发展，到春天，母猪不负所有人的期待，終于下了好几只小猪崽。满月后，经大家开会决定，母猪崽继续由集体喂养，小公猪便卖给社员去喂养大了过年。可是，就只有那么几个猪崽，肯定不够分配。社员们家家都想喂上小猪。后来只好采取编号抓阄的办法，谁抓到谁家掏钱把猪崽抱走。
　　 父亲的手果然不错，虽没抓住第一号头子猪崽，可终是有资格抱走一头小黑猪。
　　 从大食堂拆散以来，我家第一年开始养猪了。母亲高兴地连忙打回嫩猪草，洗得干干净净，宰碎煮熟；再怎么差粮食吃，也得从牙缝中挤些包谷面；然后拌在猪草中煮熟了准备喂它。对待小猪简直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般。母亲将猪食煮好便要上坡去，便把猪食交与奶奶送去给小猪崽吃。
　　 奶奶喂猪却有她的规矩，第一天根本不让它进食。她说，小猪崽不能吃撞门食，吃了撞门食长不成肥猪。奶奶这个说法是有事实和科学依据的，往往贩子们贩猪时，用精饲料狠心地喂，让猪崽酣吃一顿，把个肚子胀得滚圆；只怕小队的饲养员也会这样干，最后一顿也喂得相当饱；若买回家再补上一顿，小猪一定会生病。待它隔夜后，肚里的食物消化完了再进食，绝对不会出问题。
　　 这两天因为我惹祸，与肖家的问题让父亲生气，我不敢主动让他讲故事，只好忍耐着性子。那时，不象现在有电视机可打发时光。连听广播、摆弄收音机等生活都没有。打扑克、打麻将等赌博就更不必说。在那个年代里，不仅不准玩赌搏更不准生产赌具；输钱赢赌资等就更犯事了。社会上不仅如此，我们家里父亲更不允许我们有斑斑孽迹。因为他知道，他上面两代人全是犯在“赌”字上，这个教训使他认识得太深刻。
　　 因此，他哪怕再累再辛苦，只要稍有心情，便看书或给大家讲故事。没有别的可消磨夜晚的时光。所以，我们就等着听龙门阵，要想知道古代的故事，靠的也是口口相传。
　　 其实，我们倒觉得很有趣味。你看现工作生活节奏这么紧张，有几个父母能坐下来慢慢给孩子们讲故事？有的大人要忙打麻将、拉上大人、打撮牌，有的忙看电视剧、有的玩手机更盛。孩子得来的故事少之又少，更别说家史、地方史也知道得不多。
　　 但是，那时始终是穷快乐。尽管觉得回味无穷，但依然有忘不掉的饿饭情节，与谋求生活的艰辛。那些不该有的艰难困苦，只有那一代人才真正经历过;他们才知道饿饭的滋味。在吃饭时，生怕掉下一颗饭粒，那饭粒相当宝贵，几乎是一粒一粒数过的一样。那饭粒就是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
　　 因此，每一个懂事的孩子、年青人，他们都会记忆犹新。每一个人也向往着城市人的生活与工作。所以，他们十分勤奋，都愿意尝试与努力，争取走出农村、走出山沟沟。
　　 我也一样，想入非非，十多岁，做梦都想着去城里当个“同志”或“工人“；哪怕是看大门都愿意。看着他们大一点的年青人一个个被公社推荐去火电厂、钢厂、水泥厂、化肥厂、煤厂；我羡慕死了。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出人头地，找一份无忧无虑、能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工作，星期日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回家来，让邻居们眼热，该多有意思。
　　 终于陆续地、一批一批地走出了山旮旯。渐渐地他们也过起了工人阶级的生活，在城市里找对象，或是把农村的糟糠之妻千方百计地带到城里生活。
　　 这样一来，他们的子女跟着沾光，在城里读书、生活，渐渐地忘却了自己也来自农村；忘了那段艰苦与饿饭的岁月。已脱化变质，更甚者瞧不起乡下人与农民；有的连爹妈也不认得了。
　　 仔细看，走出乡里的人，大都一茬又一茬地接走老婆孩子，有几人把爷爷奶奶、老爹老娘接到城里去享福的？反而是老家的老爹老妈，把田地种出来；把蔬菜做出来；把肥猪喂养出来，等着儿女们回来杀年猪。然后炕成土腊肉，吸引子女们过年过节回来，大包小包地拎回城里去。担心着儿孙在城里吃差了。可儿孙们知道乡下老人的寂寞与苦闷吗？
　　 有心者最多嘱咐几句：爹妈不要过于劳累，你们要注意身体。其实，那都是做做表面文章；那都是说给老人们听着舒服。拎一包廉价东西回来，也是做给乡邻们看。让人说些好听的绷面子而已。老人们依然过着俭朴的日子；干得腰酸腿疼，他们向谁也不说。儿女们有份属于自己的幸福，老父老母心里美滋滋的;哪怕吃苦劳累，哪怕有病痛，可心里却仍甜甜的。
　　 曾经，我的老父亲就这样，他老朋友来做客，便拿出曾经我为他买的大瓶装人参酒招待。朋友问：你自己是不会舍得买这好酒的吧？
　　 父亲有些自豪地道：我哪舍得买这些高级酒，是某儿子硬要买给我的。朋友似乎觉察父亲有点得意自足，问道：一年能买几瓶？
　　 当知道只买了这一瓶时，不经意地说道：就算一瓶十斤，一年至少喝几十瓶，这一瓶能解决多大问题？
　　 父亲苦笑道：无论多少，这是他一份心意，他们没忘记我就行，哪里依得满足……
　　 顺便比较一下，现在的孩子和过去孩子遭遇的差别，一言难尽的在此扯远了。
　　 回头再说那年我们家分了头小猪的事，还得把它说清楚才算完满。这头小猪不是轻易就能养出来的。你想啊！猪是要粮食和飼料才能养肥，光吃猪草，它身上能长膘吗？
　　 这猪草山上多的是，春天里气温适宜，割了一茬又一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母亲每天一大早出门，必须割一背篓猪草回来。那只小猪长得快，越长得快越吃得多；母亲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食物。可那猪一点不怜惜饲养它的人，来一桶吃一桶，决不剩下半勺。
　　 可到了盛夏时节，赤日炎炎似火烧。土里庄稼都开始焉了，草也一样被晒得长不起来。这可把养猪的人急疯了，每天天不亮，便往更远更高的佛宝山去割猪草回来。
　　 佛宝山就是块宝地，不仅有森林，不仅出药材，还有很多荒山野地生长猪草。这是因为山上气候温度低、凉爽的原因，又因多雾多湿，所以有取之不尽的猪草原料。
　　 只是苦了母亲和山下所有的妇女；每日几多早就成群结队上山去，她们各有目的：有的找寻山货，有的砍柴回来烧；母亲也是这般忙着，没柴了背柴回来，沒猪草了背猪草回来；巴不得连山都搬回家来。我们家的猪简直就是在母亲的背篓里长大的。
　　 可是养猪最缺少的是粮食。光是猪草，没粮食是万不能养成大肥猪的。父亲在这方面必须花大力气；否则，过年宰肥猪就成了一句空话。于是，队里的男劳力起早贪黑，要上大溪口茶园山上开垦荒地种包谷、栽红薯等。
　　 这天，父亲与大家挖到晌午时分，正准备吃干粮时，旁边三队的人却犯了个大忌。他忘了山下就是上佛宝山的大路，路上随时都有上山下山的人路过。忽然，三队的黄某成将挖出的大沙石向山下滾去，好似古代战争的守城人，放滚木擂石般。那石头滚下山坡响声似奔雷，一会而尘烟纷飞。
　　 父亲连忙高声喊道：别滾石头了，山下经常有人路过，招呼打倒人诺！此时，父亲想到了上山打猪草的人就快从山上下来了，下来就往他们挖荒的山脚下路过；要碰上一小块石头砸在头上，就十分危险。其中就有我娘打猪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