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ATM机前，望着那串刚刚变成六位数的阿拉伯数字，孙思学的嘴角翘得高高的。他高兴极了，终于攒了些钱，有了点积蓄。那些钱，对城市里的大款来说真是少得可怜，但对他来说，却是另外一码事。每个月工资到账后，他准会把工资卡里的钱分成几部分。给自己留一点，给家里寄一些，剩下的大头全部转入另外一个账号。那串数字，不断在他的脑海里转圈，他也在飞快地规划该如何使用那笔钱。他有很多事要做，房子、车子、结婚、生子，这些都是需要钱的。搁在刚毕业的那年，他根本不敢想这些事，因为他不相信自己拥有扎根在城市里的能力。如今有了这笔钱，当初不敢想的事，现在可以想一想了。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在外面敲着ATM机的玻璃门，孙思学赶紧收好银行卡，打开门走了出去。无边无际的黑夜把大地裹了起来，路灯已经照亮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夜生活刚刚开始，走到哪里，交通状况都是极其糟糕的。所以孙思学就没去站台前等公交车，他沿着马路牙子，慢悠悠地朝出租屋走去。走一走也是极好的，等于在做脚底按摩，既省了钱又锻炼了身体，多好的事。
　　 “思学！思学！”
　　 正走着，孙思学听见有人在背后大喊着他的名字。回头一瞧，只见发小柳谦君背上背着包，正骑着共享单车，沿着人行道从身后追来。孙思学不再朝前走了，就站在原地等着。
　　 柳谦君来到孙思学跟前时，苦笑着说：“太难了！幸亏现在是春天，晚上还有点冷，要是夏天这么折腾，浑身上下肯定会被汗水浸透的。要我说，咱们上班也要‘限号’。要不然的话，路上太折磨人了。”
　　 瞅了一眼身旁的人流，孙思学紧皱着眉头说：“你就别发牢骚了，也没人拿着刀逼着你来这里呀。你要是嫌累，那就待在家里，啥地方也别去，不就行了？瞧你说那些话，好像天底下就你心里憋屈似的。我们都是吃电的机器人，就知道没日没夜地干活，啥感觉也没有。”
　　 柳谦君说：“读书的时候，你这书呆子一整天也说不了三句话。现在可好，竟然这么能说了。得得得，我说不过你，不扯那些了。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思哲哥最近准备盖房呢。”
　　 “盖房？也该盖房了，家里老房子的外墙早没了墙皮，在十多年前就斜着，要不是用废旧木料顶着，说不定早塌了。要盖，必须要盖。”
　　 柳谦君说：“还有别的事呢，大喜事，特大的喜事。猜猜看？”
　　 孙思学当然知道是什么喜事了，除了盖房就是给大哥娶媳妇了。
　　 “我那位准大嫂是哪里人？你见过吗？她家人来过我家吗？”
　　 “我没见过，我是听村里人说的。听他们说人长得一般，可心肠好着呢，待人特好。去了你家没几次，就主动帮着干活。”
　　 孙思学若有所思地说：“那挺好的。人长得咋样无所谓，娶媳妇不能只看长相，人品、家风才是摆在第一位的。过日子嘛，可不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不管多么鲜艳的花朵，也总有凋谢的时候，还是咱们地里的麦子、果树、蔬菜实用一些。”
　　 “切！瞧你那酸话。”
　　 柳谦君没好气地接过了话茬。
　　 “你敢当着你家陈如玉的面说这些酸话吗？借你一百个胆子你也不敢的。在我面前总是说着一堆酸话，见了她你哪有爷们过？”
　　 孙思学马上觉得脸有点发烫，嘴上依旧强硬。
　　 “我那是不跟她一般见识呢，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呀？”
　　 “得了，得了。不和你瞎扯了，我还有事呢。我家那位在家里等着我呢。有几天没见了，想得心里痒痒的。”
　　 柳谦君凑到孙思学耳根子旁，眯着双眼神神秘秘地问：“你现在是什么级别？别说还是‘处’级？伙计，要抓紧，小心到手的鸭子飞走了。我走了，回头聊。”
　　 柳谦君的话让孙思学有点蒙，但随即他就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他没空想他和陈如玉的事，满脑子都装着大哥的影子。想当年，大哥为了成全他，天赐的良机摆在眼前，却没有伸手抓住。不是大哥抓不住，是大哥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好机会。大哥最近几年应该是有些积蓄的，但要说盖房加上娶媳妇，绝对是不够的。父母上了年纪，也没啥收入来源，要是真有来钱的门路，孙家早就出两个大学生了。他要帮大哥，一定要帮，即便是没了陈如玉，他也要帮。已经委屈了大哥一次，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二
　　 孙思哲头大如斗。整日里唉声叹气的，但见了心上人，马上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全是笑容。心上人叫刘腊梅，家住在别的镇上，离他家有十多里地，不算远也不算近。开车的话，不过就是十分钟的事。即便是骑着电动车，也要不了多久的。搁在过去，见了面以后，到结婚前，双方是不能见面的，尤其是女方，第一次见男方时，也不能睁着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男方，只能是低着头偷偷瞅几眼。如今时代不同了，男女双方见了面，只要觉得对方不错，私下里就保持着密切的联络，那样一来，能在长时间的交流中，及时发现对方的缺点，免得在婚后总是把“当时瞎了眼怎么看上你”之类的埋怨话挂在嘴边。
　　 自从见了面，每隔几天，刘腊梅准会在下午天黑前骑着电动车来找他。她来了，他肯定要带着去镇上转转，总不能也给她手里塞一把锄头，让跟着干活吧？有几天没见了，说实在的，他有些想她了。见面次数多了，孙思哲总觉得刘腊梅话多，但当她要走时，却又舍不得让她走。或许恋爱的滋味，就是这样的吧。
　　 孙思哲从地里回来时，太阳离西山头还远着呢。他是不想那么早回来的，而是不得不那么早回家，因为今天是刘腊梅来和他相会的日子。到了家里，他洗了脸换了一身衣服。就在他刮胡子的时候，耳畔就传来了熟悉脚步声。
　　 “哎呀呀，今天怎么这么讲究？我记得早上起床时，我专门看了东方，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
　　 只听声不用看，就知道是刘腊梅来了。
　　 孙思哲边刮胡子边说：“不打扮打扮哪配得上你？要是哪一天你看我看得腻歪了，一脚把我踹了，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刘腊梅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一旁，用双手托着腮帮子微微笑着说：“那就认真点，一会儿我要检查。如果不合格的话，我马上就走了。你信不信？我这人你了解的，嘴上怎么说，肯定会怎么行动的。”
　　 孙思哲继续刮着胡子，借着扭头那点工夫瞅了心上人几眼，他心里甜滋滋的，满肚子的苦水顿时消失了，眼前的困难似乎全部迎刃而解。刘腊梅不再说话了，保持着那个姿势盯着让她心动的男人。眼前这个一贫如洗的家，给她的感觉却是充满幸福的。她相信她的眼睛，她没有看错人，眼前的贫穷肯定是暂时的，只要努力好日子不会太远。她知道她的要求是高了点，对他来说挺难的。要是没有那些要求，她的心里真没谱。钱在某些时候，能看清人的真面目。
　　 “好了，快来检查检查。”孙思哲弯着腰，拉着刘腊梅的衣袖说。
　　 刘腊梅伸手摸了摸：“马马虎虎就这样吧，给你六十分，刚刚及格离一百分远着呢。你要继续努力才行，不要安于现状。明白吗？”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孙思哲觉得下巴处舒服极了，心里不断打着激灵，鼻尖处隐隐传来一缕缕淡淡的清香。他吮吸了几下，那感觉真好。他是想抱抱心上人的，但却没有行动，只是使劲吸着空气中的香味，好让那些醉人的香味能久久地存留在他的心坎里。
　　 “好了，那就出发吧。今天去哪里转转？”
　　 “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我不发表意见。不管去哪里，我都没意见，你看着安排就成。”
　　 “那就去水库那里，离镇上近些，到时候再吃点夜宵……”
　　 孙思哲正说着，刘腊梅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他赶紧上前跟着。
　　 “那地方特好，我还没带你去过那里。那里有好多白杨树，长得可好了。风一吹哗啦啦的响声耐听得很。可惜那些树有点小，过几年等树长高了，枝叶茂密了，迎着风在林荫下散步，肯定是极好的。”
　　 出了家门，刘腊梅指着停在门口的电动车说：“骑车吧，快。”
　　 孙思哲说：“离家不远，那地方路不好走，骑车不方便。”
　　 刘腊梅说：“那就步行前往吧，走路也好，有益于身体健康。”
　　 他们并排朝前走，说着闲话，不一会儿就到了。路况果真不好，一条羊肠小道伸向了不远处的杨树林，他们顺着那条小路朝前走。天边有风拂过，哗啦啦的响声近了。太阳特害羞，红着脸坐在西山头。不同图案的晚霞斜挂在天边，月牙儿已经隐隐可见了。俩人找了地方坐下，任微风轻轻抚摸着他们的脸蛋。俩人说着闲话，时而还会闹一闹。
　　 孙思哲骑着借来的电动车把刘腊梅送到村口，等他回到家门口时，已经到了深夜。进了家门后，他见父母坐在堂屋下就问：“你们还没歇息？不早了，快点睡吧。”
　　 母亲说：“我们不累，没啥事，就坐在这里等你。腊梅到家了？”
　　 “到了。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我去关门。”
　　 “你先坐下，有事对你说。”
　　 父亲把孙思哲叫到跟前，对他说：“我和你妈商量了，你明天就去镇上买辆电动车，总是借别人的也不是个事。再说了，电动车也是迟早要买的用具。干脆咱们也买了，省得费事。”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了孙思哲。
　　 “拿着，明天吃过早饭就去镇上。”
　　 孙思哲不接，背着双手说道：“那些钱你们留着自己用吧，我有。”
　　 母亲把那些钱强行塞到孙思哲的口袋里，她含着泪说：“听妈的话，拿着吧。你不拿，我和你爸心里难受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孙思哲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安慰着母亲：“妈，我听您的。这些钱我先拿着，就当是先存在我这里的。我敢肯定，咱们家的日子会慢慢变好的。老二思学也争气，刚刚毕业两年，已经当上了小领导。我们哥俩好好干，咱们家一定能成为村里的富裕人家，你们就等着享清福吧。”
　　 父亲说：“我和你妈当然相信你们兄弟俩，去忙你的事吧。”
　　 “对了，咱家盖房的钱有着落了吗？还有给腊梅家的彩礼钱，究竟怎么样了？给我们一个准话，别骗我们。”母亲多问了一句。
　　 孙思哲拍着胸脯打了保票：“钱的事没问题。我这几年攒了一些，另外我再找朋友借一些。约莫算了算，够数了，不差的。”
　　 “有事就明说，别藏着掖着。”父亲似乎不信，再次叮咛着。
　　 孙思哲点点头，看了一眼站在桌子上的钟表，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
　　 “爸妈，不早了。早些睡吧，不敢熬夜，对身体不好。”
　　 父母应着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慢腾腾地去了卧室。望着他们的背影，孙思哲忍了小半天的泪水冲出了眼眶，顺着黝黑的面颊流淌着。刘腊梅和他的事有了眉目后，父母的后背变成了弓形。按理说，这是喜事，应该要高兴的。可家里穷啊，缺钱，就因为钱的事，令他们愁得好几天睡不着。孙思哲多次向父母保证，钱的问题他能解决，他们才稍稍放心。不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孙思哲也不能向他们开口。他有能力挺直腰杆解决眼下的所有问题，他手头有十多万积蓄，加上这几天借的，总共是十八万。盖房、家具勉强够了，还有八万彩礼钱、结婚那天的开销，又该从哪里找来呢？亲戚、朋友，他已经借遍了，不能再开口了。
　　 该怎么办呢？听旁人闲聊时，他听说现在买房、买车是可以贷款的。他就想到了贷款，实在周转不开，就贷款。有了那个法子，堵在心头许久的那块乌云顿时散去了。他的梦甜甜的，时常梦见他骑着电动车，刘腊梅抱着他的腰坐在后面，一起飞驰在通往幸福港湾的平坦大道上。
　　
　　 三
　　 孙思哲和孙思学竟然同时考上了高中，而且是省重点，这在当地是从来没有的事。记得邻村在某年出了一名高中生，已经轰动了十里八村。这下孙家老两口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不管是谁见了他们，定会高看几眼。高兴了没几天，他们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去城里读书，各种费用加起来不少呢，供一个已经有些吃力了，更何况是俩。他们愁啊，一夜之间，黑发里竟然藏了几根银丝。
　　 孙思哲和孙思学特懂事，对家庭的经济状况，他们清楚得很。让他们读初中，已经有些艰难了，进了高中大门就更难了，他们不忍心让父母为了他们的学费而费尽心思。他们兄弟俩在私下相互谦让，用老大的话说，老二小他两岁却一下子越了两级，肯定比他厉害，如果二选一肯定要选老二。说实话，老二想读高中，但他觉得要是牺牲大哥，他一百个不答应。他们两兄弟私下里的话，旁人并不知道。别的孩子到了假期，不是到这里去玩，就是到那里去逛，去县里去市里还有去首都的。可孙家兄弟俩却跟着父母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忙活着，忙得时常忘了天黑忘了吃饭，忘了疲累，忘了疾病。即便在梦里，也在忙活着。眼瞅着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两个人的学杂费依然没有凑齐。
　　 该怎么办呢？愁得他们一家人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就在开学的前一周，孙家炸锅了，孙思哲留下一封信，跟着来村里招工的陌生人去了他乡。招工的事，孙思学知道，他没想到的是，他大哥竟然跟着走了。孙思哲心思重，大小事时常憋在心里，不与任何人说。前段时间，天天在地里忙活，一家人都很累，就没想太多。要是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孙思学肯定会留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离开学没几天了，大哥没了影子，孙思学也就只能孤身一人去县里读书。只不过，他的心里特难受。他时常责备自己，为何没有多多关注大哥，要知道大哥那一走，近十年的苦读算是白费了。最难过的还是父母，他们得知大儿子远走他乡去打工，心里难受得很。他们恨透了自己，为何没本事，别的孩子是考不上，自家的孩子考上了却没钱读书，他们心里愧疚呀。孩子才初中毕业，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幸亏同行的都是附近的老乡，要不然他们该怎么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