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凝霜瞅了一眼窗外，见树影子拉成了细长条儿，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建林的手，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你在这里要好好的，啥也别想，安心养病。家里都好着呢，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好好的，大家都好，听话。”
　　 建林坐在轮椅上，反复搓着手指头，嘴巴一张一合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他期盼着她的身影再一次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不能说话，心里却还是有些清楚的。过了这些年，他也想通了很多事。虽说他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但和没出事之前比还是差得远了，下半身还瘫痪着呢。而且，最关键的是伤了脑子。看着凝霜递来的以前由他负责起草的工程预算书的演算稿，他根本就弄不懂。他的智力仅仅能做到简单的沟通交流，就连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
　　 说实话，每次来这里，见了名义上还是丈夫的男人，想着以前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凝霜就心痛不已。而在她心里，除了心痛还有另一件烦恼事。她的一个男同学，一年多来，常常来帮她干事，给她精神上的安慰，这让她有些无措，甚至夜不能寐。想到这些，她背过身又安慰了建林几句，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出门，身后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呼唤。
　　 户外有风，时不时有叶子从树上极不情愿地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好像是在为人们上演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凝霜心事重重，每次来看望建林，胸口就堵得厉害。
　　 十多年了，凝霜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坚持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夜深人静时她又是如何熬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还有平日里的压抑、苦闷，除了她没人知道，没人理解。
　　 “凝霜，你这是来看建林了？”出了养老院大门，熟悉的声音飞到了耳畔。凝霜瞧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驶了过来，车主人就是她的那个同学，招呼道：“志峰，你来这里干嘛？”
　　 “我回家凑巧路过。”志峰下了车，见凝霜的眼角有泪痕，安慰着她，“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好人有好报，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的。”
　　 凝霜苦笑着说：“这么多年寻医问药，他还是老样子，看来，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啊。”
　　 “别，千万别那么说。”志峰瞅了一眼天边，太阳已懒洋洋地坐在了西山头，几朵火烧云飘在半空中。他想着她可能没吃饭，就说：“先把事放下去吃饭，吃完了，咱们一起商量，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你想吃啥？”
　　 凝霜不吭气，脸上堆满忧愁。
　　 “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志峰注视着凝霜的眼神试探着问。
　　 凝霜没说话，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车子沿着马路急驶而去。凝霜向后瞅了一眼，忍了小半天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如开闸的洪水般咆哮而流。志峰心里也不好受，边开车，边劝她。
　　 凝霜家离养老院不远，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下了车，他紧跟着凝霜走到门前。她上前，叹着粗气从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他紧跟在后面进了门，把门轻轻闭上，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他轻轻吮吸了几下，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跟着她从养老院里回来，见她一路上始终是伤心、难过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不舒服。见她坐在沙发上，他便准备去厨房忙活了：“你先坐会儿，我去做饭，马上就好了，不吃饭怎么能行呢？”
　　 凝霜马上拦住了：“别忙活了，我没胃口，一点也吃不下。”
　　 志峰说：“就算没胃口，也得吃点，要不然，饿坏了身子……”
　　 凝霜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饿坏了身体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也不想想，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关心我？你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志峰没料到凝霜会说这些话，这让他有些难堪。但他知道她那样说话，其实是不想麻烦他。他看着她说：“我从来没奢望过什么，我只是出于老朋友之间的关心而已。要是什么都计较的话，会很累人的。难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凝霜自嘲般地笑了笑，吼着：“快走，以后不要再管我家的事了。”
　　 见状，志峰明白再呆下去只会给她增添更多的烦恼，不如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他轻轻地说了句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放声痛哭，昔日的种种如放电影般浮现在她的眼前。
　　
　　 二
　　 凝霜和建林是大学同学，从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意到了对方。第一节课，老师讲了什么，他们都不记得，他们只记得让他们的心不断跳着的那个初次遇见的眼神。他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续的一切，仿佛早已注定了，他们很顺利地走在了一起。他们的相恋，同学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大家都替他们感到高兴。他们二人，一个是男同学中的佼佼者，一个是女同学中的佼佼者，他们的结合，是天作之合，大家都说那肯定是月下老人早安排好的。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结束了，很多人都说毕业季也是分手季，细想想，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在现实面前，校园里的山盟海誓比一张纸还要单薄，稍稍有点风吹草动，曾经的海枯石烂便真的枯竭了。昔日里如胶似漆的两个人成了陌生人，谁和谁毕业后分手之类的那些传言，凝霜和建林这对恋人听说了很多次，但他们都不在意，一笑而过。后来，他们的确是幸运的，毕业后如愿到了同一家公司上班。他们像在校园里那样天天可以见面，即便有矛盾也是可以面谈尽快解决。他们的事业很快步入了正轨，也分了房子，凝霜父母和建林母亲都很支持。没过多久，他们便领了结婚证，办了几桌酒席，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两口子。建林把母亲接来与他们一起居住，方便互相照应。父亲则在建林上初中时因病离去，母亲并没再婚，独自抚养建林直到大学毕业。一年后，凝霜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建林母亲尽心照顾，转眼，儿子也上了小小班。一切都很顺利，即使没有大富大贵，但一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那也是羡煞旁人眼球的。
　　 只是世事无常，好端端的一个家，一夜之间突遭变故。
　　 那天，早上醒来，凝霜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头也莫名其妙地晕得很。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便闭着眼睛靠在床头躺了一会儿。
　　 建林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餐，在厨房里大喊：“老婆，吃饭了。”
　　 “哎！来了。”凝霜回应了一句，开始穿衣服。她刚刚穿戴整齐，前脚还没迈出卧室，又是一阵头晕，不由自主地打着踉跄。她大喊了一声，建林着急忙活地跑了过来，搀扶着她躺在床上，“媳妇，先躺着。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要不，去医院检查下？”
　　 凝霜摇了摇头说：“没事，可能是最近累了，歇一歇就好了。”停顿片刻，猛地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还要去外面办事呢，时候不早了，你赶紧走吧。我能照顾好自己，别担心。”
　　 建林紧皱着眉头，担心地问：“真没事？”
　　 凝霜笑着说：“没事，待会儿，妈就菜市场回来了，放心吧，你去忙你的。”
　　 “对对，我怎么忘了呢？那我走了啊，饭在锅里，记得吃啊。”建林说着，凑到跟前亲了凝霜一口，眨眨眼睛走出卧室。
　　 建林的身影刚走，凝霜的脑子里又乱得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她以为是儿子在奶奶家有啥事，便打了电话，结果儿子那边啥都好着。但她的心依然心神不宁，她无心去办公室，索性就给领导请了假。她摆弄着手机，不断给建林发消息，得知一切安好后，她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
　　 窗外，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天空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凝霜披着外衣蜷缩在床头，望着窗外的密密麻麻的雨帘，心早飞到了建林的身上，他应该快到家了吧？她思着想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水鸟，穿过雨帘，飞到他的身旁，跟着他一起回家。别看她平日里嘴上老挂着她可以的，可一旦身旁没了他，她就觉得干什么都没劲，她需要他，每时每刻都需要。
　　 “叮铃铃，叮铃铃……”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一把抓起手机，听着，眼泪簌簌落下。她颤抖着手穿好衣服下了床，胡乱找了一双鞋子穿上，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路旁，闪着转向灯的车子在一旁停着，见她来了，有人从车子里钻了出来，快跑到她的跟前，搀扶着她坐到车子里。等他回到驾驶位，她结结巴巴地问：“他，他，到底，咋了？”“嫂子，别担心，医生正在检查。”他边说边发动了车子。很快到了医院，她像疯了一样，朝手术室跑着。她满脑子就一个信念，只想尽快见到她的丈夫——她毕生的依靠。她没有坐电梯，直接爬楼梯上到了十楼，冲到了手术室门口。门，紧闭着，贴着往里看，啥也看不见。有医护人员过来了，她一把拽住哆嗦着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人上前安慰她，大概说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建林一行在返回的途中，车子突然出了故障，直接撞倒了路旁的铁栏杆，冲进了一旁的壕沟。按理说，那辆车是刚刚保养过的，绝对不会出故障的，可偏偏就出了问题。司机只是几处轻微的骨折，而建林——颅内大出血，颅骨严重骨折，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
　　 凝霜听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接她的司机赶紧上前搀着她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
　　 这时，手术室的门缓缓地打开了，医生边摘口罩，边走了出来，说：“谁是建林的家属？”
　　 凝霜赶紧挣扎着站了起来，“医生，我丈夫究竟咋样了？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叹了口气：“命，算是保住了，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呀。”
　　 凝霜脑子里顿时炸开了，“什么意思？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伤得很重，很难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身体受损太严重了，将来的事，我也没法说啊。”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进了手术室。
　　 “怎么会这样？”凝霜脸色煞白，嚎啕大哭，“不会的，他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呢？我不信，我不信，都在骗我……”
　　 事实终归是无法改变的。建林整天躺在病床上，泪眼汪汪地望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无法说出来，只是张着嘴。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把她抱起来在原地转圈。凝霜强颜欢笑，她不能在他面前伤心、哭泣。她知道他心里有多么难受。她不能刺激他，她笑着安慰着他，告知他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肯定会好起来的。他听她那么一说，脸上挤出一点点笑容，拉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嘴一张一合，似乎也在附和着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肯定会好起来的。
　　 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建林没有站起来，也没有重新开口说话。整个下肢包括大小便都毫无知觉。但他神智清醒，两只手还可以动。用医生的话说：能恢复到目前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凝霜没见到建林被送到医院里的那一幕，可许多个夜里，她总能梦到那一幕，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痛苦地呻吟着。许多个日子里，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凝霜没有嫌弃建林，待他就像待孩子、待老人那般，每天为他擦洗身子，喂吃、喂喝，伺候得尽心尽力。建林因为长期卧床，隔三差五大便不顺畅，凝霜就得戴上一次性手套，一点一点把大便抠出来。开始时，凝霜每次抠完就吐得一塌糊涂，渐渐的，也就麻木了。有时正吃着饭，就听建林哼哼着，她立马放下碗，赶紧给他抠，完事端起碗又继续吃。婆婆见了，总是抹着泪，说：“好孩子，多亏了你，累吧？”而她总是摇着头说不累。其实，她每天都累得说不出话，但她不怕，肩头的千斤重担，她必须扛起来。好在孩子有老人帮衬照看，她就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建林。
　　 记得建林刚出院时，儿子回来了，好多天没见爸爸了。回来后，就躺在爸爸身边，依然是说这说那。儿子还小，跟本不懂爸爸和之前不一样了，爸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对着儿子强颜欢笑。瞧着那个场景，她忍不住又落泪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家里的事，公司的事，还有耳旁的风言风语，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但是看着可爱的儿子，看着建林冲他微笑，看着家还在，她硬是挺了过来。她深信他肯定会站起来、也会说话的。她不断给自己加油、给自己鼓劲，她一定行的。她清楚，压垮一个人的，往往不是生活上的压力，而是精神上的。她必须拥有强大的精神支柱才行。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在繁杂的日子里，遇到一些事，她又觉得无能为力。只是后来，有一次在养老院门口遇到志峰，然后他总是适时地出现在她身边，给她关心与帮助，让她不管在生活中还是精神上轻松了不少。此时，她回头再看这些年吃过的苦，忽然就流泪了。但即便再苦再累，她也无怨无悔。只是面对志峰时，隐隐约约间她又觉得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很多的烦恼，扰乱了她已经平静的生活。
　　
　　 三
　　 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事都变了。儿子长大了，也懂事，爸爸的情况，也就知道咋回事了。儿子对爸爸是没有一点嫌弃的，放学回家就帮着妈妈一起照顾，甚至有一次帮爸爸抠大便。凝霜看着儿子，泪水怎么都忍不住，多好的儿子，真的长大了。但凝霜明白，自己肩头的担子比前几年沉重得多。那时，婆婆的身体都还好，有能力帮忙。但这几年，婆婆因遭受建林变故，身体越来越差，充其量只能是照顾好自个罢了。凝霜也曾想过把自己母亲接来照顾下建林，但他们也有一个几岁的孙子得照顾，脱不开身。但父母每月都会给她打来一笔钱救急，这让凝霜心里更是难受。不能尽孝，反要两位老人……建林虽说挣扎着从死神那里逃走了，但毕竟和正常人有了区别，一年四季坐在轮椅上、躺在床上，小毛病就多得很。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毛病，可今天去医院看看，过段时间又去住上几天，又是这种药、那种药的吃着，常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几年，家里的积蓄也花光了，婆婆的退休金也每月都拿出来开销。而凝霜公司也已经很照顾她了，让她可以在家里电脑上处理一些公事，不用天天去公司签到，只是工资比原先低了不少，但凝霜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只是儿子已经进了初中，各种课外辅导资料必须得买，他的学业可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好在儿子懂事学习也好。或许正是儿子给了凝霜希望，她才有了足够的底气去面对生活的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