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经过几位老人的一致协商，建林被送到了养老院静养，由专人陪护。这个提议，凝霜本来是不答应的。但他们解释：建林待在家里，吃喝拉撒是不能自理的，身旁离不了人。她待在家里工作，虽然可以照顾建林，可公司那边总有些闲言碎语。何况孩子大了，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另外，用在建林身上那些看病开支跟住在普通养老院里费用，差别并不太大。三位老人已商量好她们会尽力支持，拿出一部分钱支付养老院费用。更重要的是，养老院里，遇到一些小病，那里的医生是有能力拿下的，不过就是吃点药或者打针而已，但要真去医院忙活几天，就成了另外一码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面对三位老人的良苦用心，凝霜又一次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今生怎么去报答这些无私的亲人。自从建林去了养老院，凝霜就去公司正常上班了。虽然不用自己照顾建林了，但凝霜精神上并没有轻松。以前，天天能见到他，去了养老院，就不能天天见了。但她每天下班后，不管多累，她都会去建林那里看他，哪怕呆上一会儿陪他聊上几句话也好。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只是回家后，漫漫长夜，她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空虚，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让她难过的是公司里的流言蜚语，如同苍蝇一样，在她的耳旁“嗡嗡嗡”地叫着。她能咋样？她只能偷偷地流泪。建林成了那样，几位老人心里一样很苦，但他们在她的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抱怨话，时常在能力范围内帮衬她，而且公公婆婆还给她透漏了让她可以去过自己的日子的想法。他们的大度，她很感动，但她清楚她不能那么做。建林是需要她的，没了她，他该怎么办？万一来了个万一，她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
　　 不只是婆婆，连懂事的儿子有一天也说着同样的话。儿子是含着热泪说那话的。凝霜听了，非常生气的，动手给了他一巴掌。他长那么大，她还从来没打过他。但他还是流着泪在说：爸爸已经成了那个样子，过去这么久了，一点好转也没有。这么多年，苦了妈妈。妈妈可以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作为儿子是支持的。他还敢确定，爸爸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与其让妈妈独自苦苦支撑，倒不如让妈妈去寻找幸福。
　　 可凝霜不愿意，也不想，更不忍心那么做。她要是奔着幸福走了，儿子怎么办？建林怎么办？还有老人呢？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天底下，谁不想过舒坦的日子？只不过，她不能抛下儿子、丈夫，她一走，这个家就散了。
　　 建林无法开口说话，也不能走路，但心里却清楚得很，他知道凝霜的不易和对他的关切，更清楚她的心思和对他的情意。他是非常知足的，他同时也有个念想，可是那个念想他只能向上苍祈祷了。
　　 一晃，又到了去看望建林的日子。公司忙需要加班，快到午饭时，凝霜才忙完，看了时间，赶紧抓着挎包，急急忙忙地乘车去了。到了养老院门口，她似乎已经听到了建林的呼唤，看见他那充满了期盼的眼神。她急匆匆地向他居住的房间跑去，那是单人间，房子前面栽了两棵枫树，长得高大、茂密，到了夏天，房子里就凉快得很。到了秋季，坐在卧室里，隔着玻璃窗往外看，红枫如火，非常美丽。跑到门口时，凝霜发现建林已坐在轮椅上，看样子等了她有些工夫了，他的脸上堆满了笑。护工说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过了一阵，端来两份饭菜，她赶紧接了过来，“你去吃饭吧，这里有我呢。”她端着香喷喷的饭菜，用勺子挖了点喂给他吃，“张大嘴巴。”他摇着头，指着他的嘴巴，意思是说：他自己来。她不给。他顿时噘着嘴，不高兴了。她只好把饭菜递了过去，放在摆在轮椅正前方的小桌上。他一只手轻轻挨着饭碗，一只手用勺子慢慢地挖着碗里的饭菜往嘴里送，脸上像是开满了花儿。她明白他的心思，就不再坚持要喂他吃饭了，也端着饭碗吃了起来。他笑着，她也微笑着，可心里却不是滋味。
　　 吃完饭，凝霜问建林：“最近这几天，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建林张了张嘴巴，眯着眼睛又笑了，好像在说：“我好着呢。”又指了指凝霜，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情意。
　　 凝霜明白建林想知道些什么，“我好着呢，爸妈也好着呢，儿子也好着呢，家里都好着。你也要好好的，我们都盼着呢。”
　　 建林捂着胸口使劲地点头，好像在说：“我一定好好的。”
　　 大半天的工夫很快过去了。凝霜一个人在说话，建林咿咿呀呀地用手势在回应。他们之间的交流是毫无障碍的。建林的任何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凝霜马上就能领悟到他的意思。想起建林刚住在这里时，她要回去时，他的脸上总挂着泪水，拉着她的衣角摇着头，就像孩子一样依恋着她。日子久了，她走时，他也不再落泪了。他心里明白，他不能让心爱的人担心，更不能添堵。
　　 出了养老院，凝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晚霞斜挂在天边，染红了大地上的一切，路途有一些不知名的花随风摇曳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缕缕淡淡的花香。凝霜走了一会，心情好了一些。不知有多久，她没有像今天这样悠闲地走在马路上，她也不觉得生活再也没了之前的乐趣，整日里都是枯燥无味的工作或者烦心事。可能，她是麻木了，或者是慢慢习惯了生活赐予她的东西，甭管是好还是坏，她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了。想当初，她觉得天塌了下来，她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十多年来，大事、小事，她经历得太多，她的肩膀也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变得强大了。她坚信，她是能扛得起任何千斤重担的。
　　 “凝霜，是你吗？”正走着，凝霜听见有人在与自己打招呼，便停了下来，向四周张望着，发现有位男子站在跟前笑着。她觉得他很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便问：“您是？”
　　 “怎么了？许多年没见了，你就忘了我呀。真的不记得了？”
　　 凝霜努力想了想，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突然想起，“啊，你是志峰。”
　　 “哎！我是志峰，老朋友，好久不见。”
　　 “天哪！原来你是志峰啊，多年不见，你变得，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凝霜惊呼道，“真不好意思，你别介意啊。”
　　 “我怎么会介意呢？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真的，和建林比，我差得老远了。哦，对了，这么多年不见，你们过得怎样？还好吧？”
　　 “这……”凝霜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些年发生的事。
　　 志峰见状，不解地问：“怎么了？别藏着掖着，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凝霜听了，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泪了。
　　 志峰是个急脾气，催问道：“你倒是说呀，有心事就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凝霜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了，说罢，眼睛又红了。
　　 志峰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老天爷太残忍了。他安慰着凝霜：“别难过了，事情总会有办法的。这样吧，我托医院的朋友打听下，看能不能找到专家给建林看看。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发生的。即便机会很渺茫，我们也要争取。你说呢？”
　　 凝霜止住了哭泣，“谢谢你。专家，我们也去看了很多次，可看来看去，吃了好些药，折腾了好久，啥效果也没有。”
　　 “哦，这样啊。”志峰赶紧转移话题，“事已经出了，别太难过了，现在，你是建林的所有。你要挺住，可不敢倒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好意，我和建林心领了。”凝霜瞅着天边，“你瞧，不早了。我要回家了，改天吧，有空，咱们再约。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见你了。”
　　 “咱们是老同学。有事，你就说，千万别跟我客气。对了，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留个电话，方便以后联系。”志峰指着停在路旁的轿车，“我开车送你回家吧，要不然，你还要打车，那多麻烦的。”
　　 “不用，不用，没多远的。我想走走，散散心。”凝霜给志峰说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他掏出手机记录了，拨了过去，她的手机马上响了。他本来是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家的，她不让他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目送她早已离去的背影，他苦笑着摇着头，想了很多很多。
　　 大一时，志峰就一直偷偷地喜欢着凝霜，也曾向凝霜表白过，只是晚了一步。那时，凝霜与建林爱的你情我侬，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在心里也真诚地祝福他们白头偕老。但是对建林，志峰还是有点不服气的，虽然他清楚建林各方面都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大学毕业后，他是鼓着劲的，满脑子都是工作，不管不问其它事，事业倒是成功了，个人问题却耽误了。直到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其间倒是也相过几次亲，有些女孩见了，心里也是满意的，但他呢，不主动，常常是见了一面吃了饭就没了下文，天天扎在单位忙活，两耳不闻窗外事，哪有女孩乐意找个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凝霜婚后，他并没刻意关注，但人多少有点虚荣心，他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时，他才有面子站在凝霜面前，要不然，他总觉得他比建林矮半头。可多年以后，当他再次见到曾经喜欢的人时，听了她的遭遇，他却没有一点打了胜仗的快感，心里反而很失落。既然曾经真心的喜欢过，他跟建林也是朋友，他就理应帮忙。
　　 凝霜原以为志峰只是随便说说，可她没想到的是，他是在意的，是很上心的，他真的托朋友找到了一个很有名气的专家，他经手的病人中有类似的症状，按照他的调理方法果真好了很多。在电话中，从志峰口中得知这些，凝霜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请专家给建林看病的事，志峰全部安排妥当了，只等着凝霜带着他们过去。很快就到了提前约定的日子。当凝霜突然站在建林面前时，他高兴得咧着嘴一个劲地笑。高兴过后，他才发现有陌生人跟在凝霜身后。凝霜把这次的来意说了，并郑重介绍了志峰和那位专家在业界的声誉。
　　 志峰，建林是听说过的，只是一直没见过。不过志峰当年在大学时追求凝霜的事，甚至志峰一直单身的事，他后来也听凝霜开玩笑似的提过。这次见了，他心中先是有些不舒服，可紧接着，他又释怀了。他暗暗责怪自己太小心眼，没志峰气量。他看着志峰，微笑着伸出手。志峰有些发愣，他原以为建林见了他，肯定会表示出敌意的，可没想到建林挺大度，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位专家仔细检查了建林的身体，问了一些问题和指导意见，开了一些药，说虽然恢复的几率不大，但还是有希望。凝霜听了，高兴极了，久违的笑容挂在了脸上。建林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见他们高兴了，志峰也很开心，但他在那一刻是没有其它的心思的，纯粹是替老朋友高兴。
　　 凝霜和建林说了一会儿话，起身准备离开了，公司还有事情等着她做。建林向志峰招手，志峰赶紧过去，建林对他眨了眨眼睛，指着凝霜努了努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志峰心里莫名得紧张，他是什么意思？志峰揣摩着，有些尴尬。但凝霜却看明白了，她整个人顿时蒙了，脑子里乱糟糟的。“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凝霜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志峰轻轻拍了拍建林的肩膀，和那位专家也一起离开了。待他们走后，建林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他恨透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爱凝霜了，他只能找个人替他去履行作为丈夫的职责。虽他很不甘心，更替自己悲哀，但是又能如何呢？难道要让凝霜继续受折磨吗？他不忍心，见了志峰，他心里忽然就有了那个念头。更何况，他的身体状况，他是清楚的，那位专家的话，只是出于善意而已，是让他的心里燃起希望罢了。
　　 以后的日子里，志峰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凝霜的左右。他们在一起聊的话题，只是除了建林的病情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了。但风言风语还是传开了。凝霜并没有理会那些，志峰更不在乎。用他们的话说：那都是些无聊人，天天没事干，就喜欢乱嚼舌头。要是和那些人置气，早气死了，走自己的路，没必要和那类人一般见识。话虽那么说，可建林的态度，凝霜是非常震惊的，他初次见到志峰时露出的奇怪的表情，时常徘徊在她的心头。志峰的情况，虽然她们这么多年没见过，但她从当年一起上大学的同学那知道不少。志峰大学毕业没多久就进了某家著名集团公司，现在已是集团分公司副总，手里管着几百号人呢。他一心打拼着事业，个人问题还是没个着落。往事，虽说已经很远了，可凝霜还是记得志峰当年向她表白的事。如今，他们走得如此亲近，虽然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可是有句话说的好，“女人永远是弱者。”即便是女强人也是需要肩膀来依靠的。凝霜也不例外。自从再次遇到志峰后，他的鼓励与帮助，让她内心有种温暖的感觉，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她也不会慌张。这让她有些不安，这种复杂的情感，让她在面对建林时总有一种深深的自责。
　　
　　 四
　　 连续几天，志峰好像从人世间蒸发了。说实话，在那漫长的十多年里，一个人苦苦支撑，虽说挺了过来，可走在大街上，她碰见挽着老公胳膊有说有笑的女人时，很是羡慕。日子长了，她常常安慰自己，但内心深处的孤独，只能用永远也忙不完的工作来充实了。只要忙起来，就会忘了所有的烦恼。可她也有闲的时候，那时，乱七八糟的事也一股脑地涌入她的心头，让她又觉得时间像停止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