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制材厂纪事(散文)
一
林区的老百姓都有靠山吃山的想法,漫山遍野都是木材,也让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兴旺了几十年,直到林场的制材厂倒闭,采伐全面停止了,这个想法才就断掉。父亲这时候才有所醒悟,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喃喃自语着,是该休息了,是该休息了。他那已经有些弯曲的脊梁,像躬起的山梁,曾经的劳累如同一座山压在山上,多少年过去了,他渐渐地无法负累,不得不弯下腰。他无奈地摇头,他老了,山也老了吗?他觉得他和山一样,都到了该休息一下的时候了。
林场建立制材厂那会儿,父亲还不是建厂元老,他从山场抽调回来的,是这里急需。那时山场也需要他,他是工段长,领着十几号人呢。不过,工段长可以有人接替,而制材厂的位置无人能替,场领导考虑再三,觉得制材厂需要的价值更大一些,他因此便来到制材厂。生于大山的人,有着大山一样的性格,他希望领导能够委以重任。
一个小小的林场就拥有一座工厂,真的是让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人都说这里的风水好。风水好不好还真有那么一说,几条沟系的山山水水,汇聚到这里,成为一条河向东流去。几条沟系居住的人也是要经过这里,才能走向别处,基于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局里领导便把一座木材加工厂建在这里,目光真的够深远。当时的人们,希望这里永远是一个聚宝盆,但未来的预言,总是给当初以粉碎一击。
在这里建设工厂,可以最直接,最快速,最方便地把板材运输到各个林场。那时候,林业局刚刚成立,下属的各个林场也是成立不久,厂房及家属房的建设是头等大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那时候还没有砖瓦结构这么一说,砖瓦结构的房屋是人们的梦中家园,还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徘徊呢。因地制宜,把木材的效益最大化是眼前能看到的,也是最实际的。厂房的建设很简单,支架起来,钉上大板子即可。家属房的建设颇费了些脑筋,不可能是山场工棚的“木刻楞”,领导们集思广益,便创造了钉小板条,中间塞进去穣角大泥的泥拉子建筑方法,简单实用而且保暖,不会让职工和家属被冷寒侵害。这个建设方法一旦确定,建筑材料的应用便提到工作议程上了。各个林场所需要的材料要按排列的次序来,没有先来后到之说。由此可见,那时候的工作强度之大,已经超乎想象了。
那时候能进来制材厂工作,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在家门口上班,不用再去山场受那份风寒,是最直接的想法。于是,挖门子盗洞,使出浑身解数的大有人在,只是没有想到,要迈进这个门槛,还真的有些难,进这个门槛是有标尺的,不是谁都能进来。
那时进制材厂的标尺是,要看会不会抬木头。这个标尺很拿人,先不看你是谁,皇上他二大爷来了都不行,这里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白挖那些没有萝卜的坑,没有用,木头不好抬,木头自己没长腿,自己不会走进来。不管木头大小,就是哭也得哭进来。制材厂的最初建设还没考虑木头是怎么进加工车间的,拉原木的车就把木头卸到门口,不可能给你卸到锯台上,如果不快点往屋里弄,会像摊煎饼一样,越卸越远。这时候,车间的这几个人,没有个铁肩膀行吗?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抬木头,哼哼呀呀的号子,沉闷而又有力,一步步所踏出来的韵律感,把心头的热血都呼唤起来,跟着他们的号子起落着。那个号子随风传去,传输到耳朵里,会觉得自己的脚,不由自主地随着风儿拐去,一直来到这些抬木头人的身边,看完人家把活儿干完,才发觉自己所在的地方怎么会在这里?看着抬木头的过程就觉得那么过瘾,那么的酣畅淋漓,到关键的时候,自己都在暗暗地用力,似乎可以助力到他们似的。
后来,当那根杠子压到我的肩头时,才感受到个中的滋味。那被重量压出的声音是发自内心的,是要把大家的力量拧成一根绳的联络方式,是团结一心,一致向上的动力。
我家邻居的大爷是和父亲差不多一起进的制材厂,他是在大林区的木场装卸过火车车皮的人,这些对于他来说是小儿科。他就曾经说过,抬木头是一门手艺,不是一般人都行,说这话时,有人就笑话,这么粗的活儿,算手艺吗?快拉倒吧,不就是抬木头吗?有一膀子力气不就行了吗?
这句话还真不能这么说,抬木头不是靠力气,中间有许多的技巧,真的是一门手艺呢。木头帮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好汉不稀干,癞汉还干不了”,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其实,这句话说起来,还是有从东北的历史说起。说起东北的历史就是要从木头帮说起。在蛮荒的年代,第一批的东北人就是从采伐木头开始的,第一棵木头的倒下,开蒙了这片天地,树木倒下的声音,打开了这片蒙在这片土地上的薄溟。
抬木头是林区最初的活计,那是要靠人们自身的力量,才能完成最初的美好设想。父一辈就是这样扛起了这份坚韧,而到了子一辈,这样的坚韧传递了下来,我们真的能承担起来吗?
二
父亲在制材车间的位置是很重要的。他在锯台的前台,这个位置需要责任心,需要有一丝不苟的精神,那时候的木材加工,包括锯机都十分简陋,与现在在带锯轮机相比,只能形容为天壤之别。
那时候的锯机还是一个大圆锯片子,直径差不多有两米的样子,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去加工车间,看父亲怎样更换锯片。他拿着一把锤子,“当当”地敲着固定锯片的大螺丝疙瘩。这个大螺丝疙瘩差不多有一个大碗那么大,他敲动的声音,像极了钟声,声音宏大,此时就觉得震人心魄。这个大锯片转动起来,自带一股风,站在旁边就能感觉到这股风的存在。锯沫被这股风带动起来,眼睛总得眯着,不然就会很容易被迷住。
锯台前有一段小铁轨,有一个带轮子的小推车,我们都叫它“小轱辘码子”,有一米多高,与锯台持平。它和锯台的距离要掌握好,木头从楞台上下来,要正好搭在它的上面。这个距离调整不好,木头就容易从上面掉落下来。曾经出现过一次事故,木头从小轱辘码子上面掉落下来,砸到父亲的大脚趾上,硬生生地把他的大脚趾给砸掉了。
我还记得他受伤的时刻,白纱布裹着脚,殷红的血把纱布都染红了,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他在家里坐下了,是伤势把他按坐到家里,他浑身都不得劲,坐不了多一会儿,就要踮起脚下地。他什么时候这样在家里闲坐着,没有多长时间就觉得浑身刺痒。他是闲不住的人,这样让他在家里闲呆,差不多要了他的命。
勉强在家里养了半个多月,他就忍不住下地去制材厂了,母亲是劝不住他的,只能由着他去。好在是一根脚趾头,尽管断了一节,走起路来有些瘸。他来到车间里,让大家都觉得惊奇,这样的伤至少要在家休息一个月的,这么快就上班来,可是够坚强的。大家都向他竖起了大拇哥,真是条硬汉子!
这次事故让他在后来的工作里,更加谨小慎微,不敢再有一丝的马虎。在锯台周围,这旋转起来的锯片,就如同张开的虎口,稍不留神就要被它咬上一口。这一口,不咬个鲜血淋漓不算完啊!
原木进入车间里,不管新鲜采伐的,还是在楞场里困了几年年的原木,木材内里都有鲜湿度。各种木材又都有自己的木质特性,特别到了加工成板材的时候,这种特性便凸显出来。
锯片进入木头中间,木材内部会发生变化,木质结构的变化把锯片紧紧地夹住,使得锯片的转动,产生巨大的困难。这时候,就要有一个人,把一个木楔子插到木缝里,抡起锤子,使劲把木楔子钉进木缝里,把木缝撑开,让锯片产生更大的转动速度,从而完成锯木加工。
这个活计需要稳准狠,需要有力气,还要有一股巧劲,才能把这个活计干好。只是,这天发生了点意外,父亲推动木头,锯片进入木头中心时,又发生了夹锯的现象,却没有人上前钉楔子。平时这项活计,是由一位小青工来担当,他进厂没有多长时间,需要父亲这样的老同志带一带。谁知这当口,不见了踪影,父亲只好自己拎着大锤去钉楔子。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他抡了几下,锤子头不知怎么就脱离了木柄,飞了出去,并且还听见一声惨叫,不远处有一个人倒下了。
三
倒下的这个人是一个孩子,与我的岁数差不多大小,我们还是同班的同学。一个劳动车间里,怎么会有一个孩子呢?而且还被伤到了。
制材厂的成立如同一件新鲜事物,让林场的上上下下都觉得好奇。平时,总有些闲人聚集在制材车间周围,其中就包括不少半大小子。我看抬木头会拿不动腿,有人看开锯加工木头也拿不动腿。每个人的爱好会不一样,可见劳动场面的热闹是非常吸引人的。
车间里是不允许有非工作人员入内的,操作规程是这样规定的,却不容易执行下去。在工作当中,会不知不觉地有人走进来,他们没有把这个潜在的危险当回事,反而当成一种乐趣去看待,大人尚可,还知道站在远处观看,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没那么理智了,会凑到锯机跟前去观看,而且让人防不胜防,他们就像一条野狗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钻了进来。
父亲抡飞的锤子头,掉落到一个孩子的手臂上。那孩子站在锯机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大概他把这劳动场景当成了一部战斗片来看了,只是一发炮弹真的飞来了,立刻把他炸了个人仰马翻。他被击中胳膊,立刻哭嚎着倒在地上,顿时,车间里慌成一团。
我知道这件事时,正在家里呢。父亲急匆匆赶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我忙跟着父亲去医院探望,只是刚刚踏入走廊,就听见撕心裂肺的的哭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没敢再踏进去一步,忙转身离开了。
这个意外事故并不十分严重,这个孩子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没有伤及到骨头。没有发生大的伤害,也就没有理赔这么一说,尽管这样,母亲还是去左邻右舍凑了一筐鸡蛋,给这孩子家送去,表达了歉意。
这孩子和我是同学,他受伤后在家没休息几天,就吊着个白绷带上学来了。这个样子,好像刚从战场下来的伤兵。同学们都过来嘘寒问暖,有两位不愿意上学的淘家伙,还埋怨他,为什么不在家多泡两天蘑菇?这个机会多难得啊!
这件事给整个车间一个巨大的震动,天天讲安全,实施的就是不到位。警训自己就是警训到别人,什么事情都要从我做起,车间的安全更是如此。场领导就这件事,在车间开了现场会,狠抓了一下安全生产。不过,这件事发生了,不用谁去督促,再也没有人来了,说实话,谁也不愿意挨那么一下。有这么个活生生的现行案例在那里摆着,不用费太多口舌去讲道理了,这个道理已经实实在在地进入到每个人的心里。
有了制材厂,无形中给了淘孩子们充足的游乐兴趣。东北的冰雪季非常的漫长,冬季的山野可是天然的滑雪场。孩子们滑雪用的雪车,所用的材料全部来自于制材厂,那里可供选择的材料太丰富了,想怎样制作都可以。每个孩子至少都有一个两个雪车,这让孩子们的整个寒假都泡到了雪地里。孩子们都爱制材厂,是因为那里给他们提供了快乐的资源。当然,这些孩子当中也包括我。
在山坡上滑雪太有意思了,每到大雪封门的时节,就会想到那山坡上的游戏,仿佛那时候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着。有孩子在山坡上滑雪,我去看看,发觉他们的雪车很是简陋,不由地想起制材厂的事情来。
制材厂关闭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父亲还在,他眼看着厂房被扒去,锯机被卖走,他想不通。他来东北几十年了,天天都在森林里采木头,木头是饭碗,木头是生活,木头甚至就是人生。不去采木头了,吃什么?喝什么?还指望着什么活呢?他的生命价值观是怎样采伐森林,他以采伐森林体现自身价值的,不去采伐树木,他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了,他是带着自己的不解去的另一个世界,也许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会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答案。
制材厂的倒闭是大势所趋的,保护天然林的工作正在蓬勃发展着,取缔各类的加工厂,对天然林的保护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这句话放到林业上,同样正确。
制材厂的拆除过程里,所见到的另一面,还是令人咋舌的。大房架子都是清一色的红松制作,而现如今山上的红松树少之又少,已经成为严禁砍伐的保护对象,差不多成为树木中的大熊猫。上一代人的过量攫取,让林业资源濒临枯竭。到了我们这一代林业人,不得不放下采伐工具,森林的休养生息,关系到国家以及子孙后代的命运,理念的更新是至关重要的!
森林的更新在悄然间进行着,森林的欣欣向荣是新一代林业人的梦想,如何传承下去,是这一代人新的课题。为了这片森林,我们必须记住这些过去的往事,那些留在树木上的刀印斧痕,是何时何地留下的,那些印迹记录着那一代人爬冰卧雪,艰苦创业的艰难岁月,同时,也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新时代的责任。只有把这些痕迹铭刻在心里,才能去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