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柿子往事(散文)
我最喜欢诗人刘禹锡营造的柿子意境:“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闪闪的如黄星星,亮亮的若金太阳。柿子,是连接秋冬的一道金色的令牌,于是颠倒了天上人间啊。
一
就在前几日,我再次捧起“生态文学”先驱、美国诗人梭罗的《瓦尔登湖》,随手翻阅到《秋色》一章,那段与秋色并存的文字,一直不愿离开我的眼睛:“10月属于涂着色彩的叶片。如今在这个世界中,它们丰富多彩的绚烂处处闪现。犹如果实、叶片和日子本身,恰好在飘落之前呈现出绚丽多彩,这一年也临近安歇。”合上书,我突然觉得意犹未尽,还有坚持到最后,能够与冷雪亲吻的柿子,以柔情融化冰冷的精神,怎么就可以逃离诗人的笔下呢?
在我的老家,秋冬之交的最美景色就是看一树的柿子。尤其是落雪了,金黄的柿子顶着团雪,将灿黄与雪白两种颜色集于一身,胜于一幅油画。母亲活着的时候,常推开窗子,静静地看着院子西南角的那棵柿子树,朔风卷进院子,冰雪跑进院子,钻进窗子,但目光不移。我问母亲冷不冷,她一脸微笑,指着柿子树说,柿子不冷,妈也不冷。
一日,妻子说,陕西富平柿子是著名地理食品,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家乡柿子的回忆,我信口开河说,我们村那的柿子叫“南桥柿子”,也是一绝。妻子也总是在我的乡愁上败北,点头称是,结婚头几年,她还吃过呢。柿子啊,在我的心中,很多往事都因柿子勾起,就像看见烤红薯就会想起六十年代的“地瓜孩”。柿子炫耀地悬于枝头,是最先迎接新年的吉祥物,人们的眼睛从此就不难寻觅到最暖的颜色了,庆年的氛围一下子推向了高潮。
7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就将老屋翻新了,方方正正的院落里,必须有占着半个院子的猪圈,有一架简陋的鸡窝,有一溜栀子花盆。母亲说,还必须有一棵树,一棵柿子树。可见,柿子树在母亲心中的位置,差点就和我的存在一样了。
母亲早就联系了在村果业上干技术员的洪珍叔,要为我们的新居培育一株“晚柿”。母亲是懂得柿子的,她说,上秋就能摘的柿子,发涩,不甜,也不好存放,晚柿是最好的品质,她早就盯上了老屋后面村果园里的柿子树了。还有,想要柿子树结果,一定要嫁接,未嫁接的类似柿子树的是叫“元子树”,结下的“柿子”叫“元子”,个头小如“肚梨子”,“肚”是指手指肚。未等老秋上色就开始落果了,母亲发现,连猪仔都不稀罕吃,太涩太酸。母亲干什么都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努力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心之所向心之专注。在每个日子里,母亲可以艰难艰苦,但绝不能凑合将就。这也是母亲给我留下的人生精神遗产吧。
母亲经常说,谁家的孩谁去亲。栽下了那棵柿子树,母亲是放在心上的,施肥浇水斫皮,样样经心,第一年就结了果,母亲怕孱弱的枝条擎不起柿子,便用棍子支撑着枝条,还将一块木板钉在棍子头上,接住了那枚柿子。看着母亲战战兢兢爬到高处,轻轻用手捧着那枚柿子,我的心震撼了,我觉得母亲那是弹琴的手指,她给柿子做着兰花指的样子。一个人的老师首先是自己的父母,母亲的柔软,始终熏染着我的性格,小时候母亲说,男孩子就应该在街头疯啊,颠啊,跑啊,像“咕咕”唤鸡仔吃食,知道回家吃饭就可以了。母亲的话,就像柿子一样,软软的,也暖暖的,听着舒服,现在想来,我的成长没有遇到什么青春逆反期,与母亲的感染有着深切的关系。母亲总是理解一个孩子的成长,她身上释放的温性,总是烘烤着我,也让我的心经不住感动,至今如此,看到一件好事感人事,眼睛就左右不了了,总是顺着眼角垂泪。妻子说我这样很不好,特别是对冠心病人。我说,心脏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接受和表达感动么!
秋爽不经意就染红了柿子树叶,染得透的叶子,连叶脉也红了,母亲说,怪可怜的,就像大冬天的,一群孩子在冰天雪地里疯,把个脸蛋冻得就像杀猪血……这是母亲表达的心痛感觉,比喻不一定恰当。在母亲心中,在红柿叶面前,那些以秋红自居的枫叶统统都逊色,叶红柿黄,斑斓精彩,自然着色,在苍白的冬季,其意义就更深刻,更耐人寻味了。
二
母亲对柿子树的审美,很特别。她说,看看,落得一片叶子都没有了,就挂个灯笼,多么喜庆,娶媳妇的人都喜欢打我们家门口过。也是,我们家在北山根,有点偏,可老街的几个年轻人“将媳妇”(胶东话,娶媳妇的意思),还真的是一定从西到东,未必真的是在柿子树下走沾沾什么喜气,母亲就那样理解,也把喜庆送给那些年轻人。我明白,也是母亲盼着我早点娶妻,让她抱上孙子。
我们家的柿子真是一道秋冬仅存的风景。母亲将其与春树相提并论,她说,一树桃花,不要一片叶;风唤梨花开,没有一点绿;白玉兰在冬天就含苞,不挂一片叶,让花开得无遮无掩。柿子树也是,柿子就是秋冬的花,雪打花开,跟梅花有的一拼。爱花的母亲,发现了规律,说得很在理。
老秋初冬了,一切新鲜的景物都回家藏起来了,只有柿子树,傲寒凌霜,迎风冒雪,在萧瑟的村落里,那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母亲并不急于摘柿子,招来不少鸟儿,多半是麻雀儿,也有喜鹊。麻雀叽叽喳喳的,妈妈说,这是吵日子,日子好了才有劲儿有兴趣来吵。特别喜欢喜鹊,妈妈说,那就是“喜鹊登枝”,多么喜庆!鸟儿把黄黄的柿子的皮儿啄破了,妈妈也没生气,说,我们家有什么,这才叫“破财”呢,妈妈下半句就是“破财是有财”,柿子才值几个钱,应该是柿子带给我们的吉祥如意最重要,我想,母亲只有看着柿子才看得见美好的未来。此番意境,古人早就说得很透彻,“野鸟相呼柿子红”,好事儿,就要奔走相告,鸟儿来闹腾,母亲才欢喜。那时并未有什么环保意识,其实,妈妈也在收获完柿子时在枝头留下一两个,给那些鸟儿过冬。母亲说,对鸟儿好,鸟儿来年还来。
在没有风景的季节里,柿子绝对是一道可以承前启后的风景。晚秋的风就像一道马鞭子,一抽,哗啦啦,连着几天,几番挥鞭,那些经霜的红柿叶就不情愿地飘落在地下了。坐在窗前,看着叶落,可以嘲笑秋风,奈何不得黄黄的柿子。柿子叶落了,那些黑黢黢的枝丫,孤单单地擎着小巧玲珑的柿子,真像孩子们用铅笔在墙壁上胡乱地涂鸦,此时的感觉特别奇特,仿佛那些柿子是天上的星星垂落在树杈上,又急于飞上天空,一碧如洗的秋日天空,就像要给我们的心情洗个澡,一丝的游云都被风儿抱走了,柿子在碧蓝的天空里,摇摇晃晃,给农家人表演着晚秋的彩色舞蹈。此时,阳光格外钟情于柿子,哗啦啦地从空中泻下来,柿子树没有遮拦了,只能任由阳光将柿子涂黄,一层层挂上幸福的颜色。
我相信风景也是有着归属感的,离开一个地方,风景会变得陌生。属于自己的风景,更能让人欣赏出意境。人生那么苦,一点点风景也不要错过,只能珍惜着,尤其是柿子树风景,可以将苦变作甜。
在胶东半岛,每年降雪最早可以在十月下旬,到了11月大小肯定有一场降雪,农家并不发急过早摘柿子,都要用雪压枝头来给柿子去涩上甜。母亲说,有些人不能天生得到甜蜜蜜的日子,那就得像柿子那样,经霜冒雪。母亲从不说我应该怎样做,我隐约感觉到母亲的话就是说给我听的。是啊,哪年柿子不遭霜,胶东半岛的柿子还要凌雪处寒啊。
母亲未必懂得风霜冰雪的隐喻,也没有刻意地教育儿子成才成栋梁,但她将儿子的身世与此时的风景做了巧妙的勾连,给与我的是箴言铭句。
三
柿子树长大了,我走出老家那年,柿子树结下的柿子不下百八十,母亲说,我不在家,也吃不完,就吆喝六母、七四婶、贵婶一起来享受秋获的欢声笑语。记得那年,母亲居然把结下多少柿子都记下了,97个。谁说数字是苍白的啊,母亲说,就差三个就100了。她感到遗憾,不过,每个柿子都是她高兴的理由,甚至可以说出哪一枚柿子在哪个杈上接的。那年秋末,很多邻居,拿着笸箩来摘柿子,幸亏六母的儿子斧子哥搭起了梯子,每家都摘取十几二十个的,妈妈说,别当回事,就像吃地瓜那样,不稀罕。马上告诉邻居,不能与地瓜一起吃,怕胀肚皮。谁知道,这年没有吃柿子的妈妈因为肚子发胀而住进了乡卫生院,再转县人民医院,最终没有回来看她的树上的最后一粒黄柿子,就走了,但我相信她是带着满足走了,因为她曾经告诉我,在我上学去的那些日子,门口的邻居常来家夜聊,一点不落寞。第一个寒假,六母还含着泪说,不该吃我妈妈的柿子,我问为什么,她也说不出道理。其实,每一个邻居,都一直念着母亲的好,用不着说出理由。
每年摘柿子时节,母亲总是让我吃个够,看着我吃,她很满足,总是笑眯眯的,比她吃了还满足的样子,当我抬眼看到母亲看我的眼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轻轻拽开柿蒂,就像揭开了蜜罐的盖子,不敢使劲捏一捏,就像俗语说的“软柿子捏不得”,只能捧住了,柿瓤软软的,就像烧热的糖稀,就像从蜂箱上切割下来的蜜,得够快地将嘴巴堵住那个小窟窿,生怕一分神甜蜜就跑了。
记得母亲最喜欢做柿饼。用剪刀将柿子柄蒂处一剪,然后用棉线儿系住,倒挂在屋檐下,晾晒柿子的时候,我总是“手贱”,喜欢捏一捏,也喜欢看一看,真像婴儿细嫩的肌肤,柔柔嫩嫩,晶莹剔透,似乎一眼就看见了柿子里面,柿子外皮渐渐地挂上一层淡淡的脂粉,真的是“粉面含春”,我都忍不住嘴巴凑上去,生怕妈妈看见会训斥,咬开一个小口,轻轻一吮,柿子的蜜汁就流入腹中,直入肺腑,渗入心底。妈妈发现干瘪的柿子了,并不揭穿我,还开玩笑地说,剩下了皮囊,我都数得出吸干了几个……
母亲,在人多时,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种女人,始终以微笑示人;独处时,却不甘寂寞。柿子悬了屋檐下一溜,她的母鸡不安分了,有的甚至跳着高儿,想啄金灿灿的柿子,母亲开腔了:吃了就下个甜蛋?把个柿子当成了玉米粒,吞得下?都什么眼神!母亲说话时,那些母鸡还侧着头认真地听,这么认真,母亲好像觉得与鸡对话,显不出自己的高贵,便一撩手,轰走了。
正月里,母亲解开捆绑瓷坛口的塑料纸,取出柿饼,给我也就是三两个,她不舍得,耐心劝我,三个姨妈那得走动,哪家少了十个八个不像样子;翠姑那,每年给我们的大枣(翠姑院里有棵大枣树)得用麻袋盛,少给了更不像话……连带亲戚邻居,母亲总是可以数一堆,这些论据很有力,那就是忍着馋,不再为难母亲了。
封藏在瓷坛里的柿子饼,个个都搽了脂粉,雪白的霜儿就像均匀地洒上的一样,我见过母亲搽粉的粉饼和粉扑,曾经奇怪地看着母亲,以为是她给柿饼上了粉。那层白霜,是挥发了糖分的结晶,轻轻掰开,一腔金黄,糯糯的,曾经想,谁拿供销社卖的糖果来换都要寻思半天呢。柿饼的蒂,我也不会放过,常常在嘴里反复咂摸,直到味儿淡去,才不得不吐掉。
四
母亲是个从来不关心“大事”的人,文革期间,很多人找母亲加入什么派别,发给几支小旗,母亲都是微笑着,接过小旗插在窗上,来人也不知是否同意,母亲不轻易表态。但那年(60年代中期)对村上各队在地埂上栽植柿子树,她显得既兴奋,又不安。在母亲心中,甜瓜酸枣才是她最关心的,秋去冬来才是她的大事。哪里落下一粒籽,从石缝窜出一棵草,才能令她兴奋,她在乎的是一草一木、一呼一吸这样的生计大事。
母亲看到柿子树上山,念叨着,柿子树啊,出了院墙就难活,种在地埂上,我们的眼睛不看着,怕是生气长不大。母亲的话让我一直不懂,至今还是找不出理由来证明。而且她为何那样担忧柿子树栽于何处,令我不解。果然,还不到两年,我们村大面积栽植柿子树的事就渐渐降温了,到我走出老家,地埂上从未看到有一株柿子树风景。
那年,我和山西一位在京城进修的同学去参观老舍故居,走进他的“丹柿小院”,山西的同学跟我说,在他们那,柿子树也只有在院子里栽植才成活。我想到母亲的话,问他为什么,他说,一枚柿子,带着蒂和梗,看着像个“吉”字,吉祥如意的东西,放在山野就没有意义了。他是语文老师,这是课文的解释,他只能照本宣科一番。当然,语文课要涉及一点文字学的,这个“吉”,从士从口,是会意字,并非是象形字。
老舍故居是一处四合院,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女士命名了“丹柿小院”的名字,柿树是从北京的西山上移栽进院的,我曾驻足柿树下反复端详联想,柿子是“红”还是“黄”,这种色系,可能只有“丹”这个古汉语词语可以表达吧?老舍先生取用夫人的命名,也让我感到了一种母性的温暖,我仿佛看见一对颇负盛名的老夫妻,操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在一个秋夜,仰首丹柿,吟出好几个名字,最后是国文水准很高的胡女士胜出。这样的画面,皆因丹柿而成色,好像一开始就注满了母爱的光辉。
我的老家有这样的话,院子是柿子树的花盆,村子是柿子树的森林。柿子树是为有人居的地方而生,尽管说不出什么道理,想想也还真的是如此。红红火火的柿子树或许有着情意,喜欢跑到人家的庭园,找一个主人,安家扎根,灼放异彩。我宁愿这样猜想。
柿子树,只有我们的眼睛看着,她才会结出那么甜美的果?或许,就像我面对鱼缸里养的金鱼,我站在面前,鱼儿就畅游欢快,需要主人看着才有生机。有些事,我们一辈子也无法弄懂其中的道理,但并不会让我们的记忆消弭。在很多问题面前,其实,我们需要的并非是答案,而是谁曾经提出了什么问题。就像有人并非那么伟大,也说不清哪里好,但谁也替代不了这个人。我母亲就是这样,她说的话常常是我解决问题的原始动力。
老家那棵柿树,早就被房屋的新主人锯掉了,所以我也很不喜欢从老屋的门前经过。我一点也没有记恨,只是眼前经常出现那棵树,眼下所有的建筑格局的改变,都被一棵柿子树遮住了,树的魂,始终不愿离开那个装着我少年时光的小院。诗人舒婷的《致橡树》说,橡树曾“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我老家的柿树没有这样惊心动魄,力挽狂澜,意义重大,只有一树的温暖不曾散去,不曾退热。
18岁,几乎每一个高中学校都在为孩子们举行成人仪式,我的成人仪式是在那棵柿树下,离18岁还很远,一个懵懂的少年,遇到一个太好的妈妈(我是妈妈的抱养子)。如今,我宁愿用此生的光阴来交换一个有妈妈的少年时代,也不迷恋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还想回到那个充满温暖,有柿树的小院。
那晚,我做了一个逼真的梦。我跳跃着摘下院墙里的一枚柿子,用指尖轻轻掐开了一个小孔,递给了我的母亲,母亲微笑着……
我愿给自己播放一部时光里的老电影,画面里只有一朵朵一簇簇的柿子。柿子,染了乡愁,即使那些故事没有了情节,也还是生动的。感叹往事如烟,或许我们是不想记住;高唱往事如歌,才是柿子树期待的。耳畔回响着林忆莲的《柿子》歌,“柿儿,被抢去红嫁妆……”谁抢去的呢?是皑皑的白雪啊,嫁给白雪吧,如此的往事,才愿屡屡回首。
2020年12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