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仙出生的时候可谓惊心动魄，他折腾了他妈两天两夜才肯出来。因为他的头先见的世面，可惜脑袋太大卡在了产道里小半天，在接生婆的帮助下才终于从母体里生拉硬拽出来，他母亲因为生他大流血死了。这让他父亲品尝了冰火两重天的感受，葬了老婆，看着哇哇大哭的儿子有些茫然了。好在大脚仙有个十一岁的姐姐李小雅照顾他。家里没有钱给大脚仙买奶粉喝，他父亲把小米炒熟用磨石研碎，他饿了就用热水稀释给他喝。小雅不会喂他，他父亲李亚东更不知道怎么喂他，每天忙着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照顾大脚仙的活就落在了他姐姐身上。
　　 小雅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弟弟一哭她就冲米粉给他喝，他喝到直顶脖再也咽不下才停嘴。刚刚三个月的孩子就养了一个将军肚，他除了肚子大，四肢骨瘦如柴。这样的他长到三岁就能和大人一起吃东西了，可是除了行走吃东西正常，似乎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意思。每天笑嘻嘻的，只有饿的时候她姐姐不懂，他才使出杀手锏大哭着要东西吃，只要有东西吃他就会停止哭，看着很好满足。
　　 李小雅一边照顾他一边要干家务，每天把他喂饱就放在地上任由他玩。等他姐姐把家务活干得差不多了，才有空想看看弟弟，大脚仙不见了踪影。他姐姐叫着：“跟柱，你在哪里？”
　　 小雅满院子地翻找，怎么也找不到，她急了，抱着最后的希望到猪圈里看看，只见大脚仙已经成了泥猴嘻嘻笑着抓着猪耳朵和猪玩在了一起，双脚的鞋子也不知去向。小雅看着这样的弟弟，伤心地哭了，弟弟快四岁了，大人的话一直听不太懂，每天只是傻乐。如今她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弟弟的异常让她感到无助。
　　 大脚仙长到七岁时仅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每天还是嘻嘻傻乐，现在又多了一项，不喜欢穿鞋。尤其是夏天更是不肯穿，只喜欢光着脚跑，有石子或者土块咯着也不感觉疼，他还故意狠狠踩着地面听脚打地面发出来的啪啪声。全村的孩子看到这样的他，为他起了一个很贴切的名字“大脚仙”。
　　 有一天他姐领着他去地里拔草，偏赶上下雨，他姐领着他急忙向家跑，他依旧光着脚丫紧跟着姐姐跑。在雨里他似乎听到了天籁之音，听着自己脚丫落地面发出的声音比在晴天发出的好听，他还发现脚踩在地面溅出很多泥花，感觉那是他见到的最美的花儿。于是从那以后，只要听见下雨，他就不管不顾地冲出家门跑进雨里踩泥玩。任凭他姐怎么喊都不听，只有他爸在家时看到这样的儿子，忍不住怒火抄起一根棍子要去打他，他才知道害怕，一边咧开嘴大哭一边跑回屋里去。
　　 大脚仙晴天喜欢将泥土用脚拍的满天飞扬，雨天喜欢将稀泥踩的四处飞溅，谁见了都要远远躲开。没有小孩子喜欢和他玩，他听不太懂别人说的是什么，要玩什么他也不按游戏规则来，只是一味地随性而来，游戏有了他别想玩好。孩子们由疏远渐渐变成讨厌他的到来，有大一些的孩子看见他，就会集体揍他一顿，他也会反抗，只是打不过揍疼了，就会扯着嗓子使出浑身力气哭嚎。有那善心的家长听到是自家孩子干的，免不了对自己家孩子一顿说教，大脚仙看到打自己的孩子被骂了，满脸的泪都没有擦呢，转脸就嘿嘿乐了。其他孩子看见这样的大脚仙很嫌恶地离开他到别处玩了。
　　 大脚仙没有伙伴，连大人见了他都说他命硬，是一个不祥之人，大脚仙好在心智不高，看见别人不好的脸色当作没有看见，照样活得很自在。
　　 他姐订婚了，在农村女孩一般长到十五岁会订婚，十六七岁就出嫁了。他姐十九岁才出嫁也算是晚婚，结婚那天他姐盖着红头巾坐着牛车走了，嫁的地方离家很远，听说对方给的嫁妆多，他爸就同意了。
　　 他姐出嫁了，他爸照旧去队里劳动挣工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村子里闲逛，饿了就回来找吃的，困了找一个柴火垛窝进去也能睡着，睡醒了接着闲逛。没有人懂得他的世界，他对别人的世界好奇，于是就想凑过去参与，别人看见他靠过来就躲。自从他姐出嫁后，没有人经管他，他就彻底变成了一个野孩子，不仅光着脚，有时候连衣服都不肯穿就四处跑。
　　 有一天他顺着村头西去的路一直走，穿过一座小山走到了水库边上，看见很多人在捕鱼。他看着心痒痒的，似乎又找到了新天地，满心欢喜地走进水里，他在水里看见了很多小鱼，于是他弯下腰试图抓住，鱼没有抓住，他自己被水呛了一口，他急忙跑回水边。李亚东回家没有看见大脚仙，于是满村子地叫着：“跟柱，你在哪里？”“跟柱，回来吃饭。”有村里的人告诉他看见大脚仙向着村西头走了，没有看见他回来。李亚东一听就知道大脚仙跑到水库玩去了，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去水库找他。等他找到水库边，看见大脚仙蹲在水边玩，心头的怒火顿时烧起来：“跟柱，你怎么跑出这么远来玩？”说着就举起棍子要揍大脚仙，他看见那根棍子就条件反射地一边哭一边向家的方向逃去。
　　 李亚东自从没有了媳妇，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他期待着别人看到他的勤奋和他的好，能够再介绍一个女人跟他过日子。可是都被人嫌弃他有个傻儿子不愿意。
　　 村子里有个杨寡妇一个人领着大大小小七个孩子生活，穷得仅能把孩子喂个大半包。她想找一个男人跟她一起养大自己的孩子，别人一听说她有七个孩子就不干了。
　　 她见李亚东的条件没有比自己好到哪里，就动起了心思。她故意放着鹅等在李亚东常经过的地方和他说话，这样次数多了，李亚东再木讷也明白了杨寡妇的意思，他们都是过来人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这事就算成了。于是他们开始偷偷相见，干柴遇烈火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自从老婆去世八年来，李亚东在杨寡妇的身上终于再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他想和杨寡妇好好过，可是杨寡妇不愿接受他那个傻儿子，不同意他现在搬过来搭伙过日子。
　　 李亚东看着傻里傻气的儿子也觉得很头疼，看着糟心极了。想起老婆因为生他丧了命，就换来这么个儿子心里说不出有多憋屈。
　　 那天天一亮他就进了自家园子割了一些韭菜，用韭菜和鸡蛋拌了馅包了一些白面的饺子。大脚仙看见了喜得嘻嘻直乐，吵着要吃。李亚东告诉儿子他要去北山抓山鸡带着吃，他要吃需要和他一起去抓山鸡，到了山上才能给他吃。大脚仙嘻嘻笑着点头答应愿意跟他去。
　　 到了北山比较僻静的地方李亚东停下脚步，把还有热乎气的饺子拿出来递给儿子吃，大脚仙看见饺子喜得大嘴一咧接过来一口一个地吃起来。李亚东将腰间系的麻绳解下来系了一个活扣，套在儿子的脖子上，大脚仙眼里只有好吃的，哪里明白老爹的意图？等他把最后一个饺子吃完，脖子一紧已经被吊在了一根树杈上荡悠着。大脚仙被吊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本能地用手去抓勒着脖子的绳索，双脚乱踢着挣扎。李亚东怕自己心软，转身就走了。
　　 这一夜李亚东没有怎么睡，想起自己的老婆用命换来的傻儿子，居然成了他亲近另一个女人的绊脚石。如今这绊脚石被自己处理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但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这样的傻儿子又能指望他干什么？等他死了又有谁来照顾他的后半生？这样想着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把儿子吊死的事实。
　　 第二天大队的通讯员来叫他去大队部一趟，大队长找他有事。他心想自己做的事被大队长知道了？等到了大队部，推开门见一位老汉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的不正是他昨天吊在树上的傻儿子吗？
　　 只见儿子的脖颈上有一圈很深的勒痕红红的很刺眼，望着这样的儿子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大队长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问他：“这孩子是你的吗？”
　　 李亚东如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的又十分忐忑地答道：“是我儿子。”
　　 “他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来的？”大队长盯着他的眼睛等他回答。
　　 “不知道。”李亚东绝不敢承认是自己勒的。
　　 大队长转身问大脚仙：“孩子，你说说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来的？”
　　 大脚仙用胆怯的目光看着李亚东，诚实答道：“是我爸把我吊在树上勒的。”
　　 “队长，他胡说，我怎么会把他吊在树上勒，那不是畜生干的吗？”李亚东说完狠狠瞪了大脚仙一眼。
　　 队长没有理睬他的回答，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随后视线落在老汉身上：“今天这事谢谢了，若不是你这孩子备不住真的死了。不勒死也会被野狼吃了。等我与你们队长说说你的事迹，有些话我不说，以你的年龄也懂得，先不要声张这事，孩子还活着总要有人养活。”
　　 老汉听了大队长的话什么都明白了，他笑笑，说自己还有事就走了。走之前从衣兜里掏出来两个鸡蛋递给大脚仙：“孩子，路上吃，听点你爸的话。”老汉想再说什么，终于无法开口，握着大脚仙的手拍了两下，然后推开门走出去了。
　　 大队长看着李亚东有些沉重地说道：“一个外人都能给你儿子一点温暖，你作为父亲都干了什么？这事我若是报上去，你必定蹲监牢是跑不了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快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这么糊涂？”
　　 队长抽了一口烟又接着道：“你这儿子除了你自己照顾没有人能够照顾得了，你要从今天这事中醒悟过来，再不要做糊涂事。”
　　 李亚东低垂着头不知道大队长的话有没有听进去，大队长看着这样的李亚东很失望，摇摇头，但还是问了一句：“你不好奇你儿子是怎么救下来的吗？”
　　 李亚东这才鹦鹉学舌地问了一句：“怎么救下来的？”
　　 大队长轻瞥了他一眼：“是你儿子自己挣扎时把树杈压折了，老秦头放牛看见了就把他领回家了，今天早晨把孩子送到大队部……”
　　 大队长简单说了经过，然后发话：“行了，你若是有心就买点东西去感谢人家，以后领着儿子好好过，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李亚东听了大队长的话，狠狠松了一口气，伸手想领儿子回去。大脚仙看着他爸伸过来的手受惊似的怎么也不肯他爸牵着走，最后大队长找来通讯员送大脚仙跟着他爸回去。
　　 回到家，李亚东从村里抽烟老汉的烟杆里捅出来一些烟油，给儿子的脖子抹上了，那红彤彤的勒痕终于被烟油遮掩上，宛如带上了一个黑色项圈醒目。村里有人见了他，问他脖子是怎么回事。大脚仙说是他爸勒的。大家听了，联想到最近村子里的传言说他爸与杨寡妇打得火热，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有人就脑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肯定是杨寡妇想要他跟她把自己的孩子养大，又嫌弃李亚东有个傻儿子不愿意他带过来。还别说，这件事村民们脑补对了。
　　 杨寡妇自然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避讳大家了，李亚东就真的睡在了杨寡妇那，家里仅剩大脚仙一个人在家。他每天早晨回来一趟给大脚仙做一顿饭，每一次都多做一些够他一天吃的。大脚仙从这天开始每天早晨能吃上热乎饭，剩下的两顿就凉着吃。有时候他会尾随他爸也想去杨寡妇家，还没有进大门，就被杨寡妇的儿子发现了，推搡着把他赶走了。
　　 大冬天里，棉服是他爸穿旧的，衣服扣不知怎么掉了，他爸教他找一根细麻绳将衣襟左右一抿，用细麻绳一系。鞋子也是他爸穿旧的，有些大，好在大脚仙的脚不算小，穿进去也能挂住脚。只是他天天在外面跑，鞋帮几天就被他踩成鞋底了，脚后跟露在外面冻得红肿发亮，春天一来他的脚就化脓了，然后干裂成一道道口子，很多苍蝇紧紧跟随他叮咬腐烂的地方，看着很惨。
　　 他爸跟着杨寡妇忙活她那几个孩子，照顾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就整个夏天泡在水库边上玩，那是他的乐园，他有些乐不思蜀了，水里有鱼，他可以追着它们跑。有时候也能偏巧抓住一条或者两条鱼来，放进嘴里咬上一口，可能感觉味道不错，从这天开始喜欢抓鱼吃，有时候碰见小虾和泥鳅也吃。这一幕很多人看见了，说他生性，果然与正常人不一样，活蹦乱跳的小虾小鱼都能吃。
　　 他也能吃出乐趣来，仰起头张开大嘴把一条泥鳅顺进嘴里并不咬碎了吃，而是含在嘴里任凭泥鳅在嘴里乱钻，忍不住嘻嘻笑时，那泥鳅就会趁机逃出他的嘴，他再把地上裹了一层泥的泥鳅再放进嘴里，由着泥鳅在他的嘴里挣扎，直到玩够了，才肯细嚼慢咽地吃进肚子里。
　　 晚霞铺在水面上，血红一片，附近的山景倒映在水中那景色更是迷人，大脚仙最爱看这样的景色，一看就会出神。那一天他照旧站在水中看景，却发现景中有人坐在小船上收着渔网，这一幕让他看呆了，情不禁地向着收渔网的人走去，等他走近想要去帮着收，船身一歪，船里的人没有把住船帮翻进了水里。
　　 大脚仙条件反射将手伸进水里去捞那掉进水里的人，自己也扑进了水里，几次挣扎抓住那人的胳膊拽起来，那人从水里站了起来，扶住小船喘着粗气，人有些吓懵了。等想起还有一个人，仔细寻找哪里还有人。他感觉那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天已经黑了，水面的霞光撤下去了，黑漆漆的一片，他喊着：“喂，你在哪里？听见了吱一声，我好救你。”
　　 水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刚刚发生的事不是真的。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掉，恐惧席卷而来。水里的渔网也不收了，划着船回家找人帮忙。等他跑进了院子一叠声地叫着：“爸，妈，你们快再找一些人，帮忙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