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间值得】娥姑(征文·散文)
四年多了,我再次回到故乡。可是,故乡并没有给我好脸色。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收割了晚稻的农田,所见皆是东倒西歪的枯黄稻茬;一栋栋杂乱无序的小楼房,冷冰冰的,对我的到来完全无动于衷。
我把目光投向洗衣塘。那里曾经是村里最热闹的场所。妇女们一边洗搓衣服,一边唾沫横飞,东家长西家短,八卦新闻,从这里发酵,然后传播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几块光溜溜的青石板,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好久无人光顾。塘水浑浊,浮着一层油腻腻的东西。北风吹过,不起一丝涟漪。
水太脏了,洗衣服都转移到村后的中塘了?我心想。
我的眼睛不经意转向娥姑家的大门口。娥姑,她现在怎样了?
娥姑,比我大几个月,名叫娥得。排行比我高一辈,我称她娥姑。
小时候,娥姑喜欢跟我在一起。
春光明媚的下午,我俩各牵一条老水牯,雀跃着到了后山脚下。我俩麻利地将牛绳往牛角上一缠,用力拍一下牛屁股。老水牯得到号令,刺溜一下就窜上了山坡,去找寻新鲜美味的嫩树叶。娥姑一个眼神丢过来,我即刻心领神会,紧随其后,直奔山谷里的那一片野刺梅。
等我俩的肚子被酸酸甜甜的野果子填满,牙齿开始发酸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娥姑将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圆圈,对着嘴一吹,“哞哞”几声,两条老水牯闻声而来,肚子涨得跟怀孕了一般。我俩顺手折几束杜鹃花,绑在牛的犄角上。两条水牛,瞬间变成两匹荣获军功的战马。我和娥姑俨然是两位将军,骑在它们的背上,勒紧缰绳,慢悠悠地向村庄走去。晚霞满天,炊烟袅袅。我看见娥姑的脸,红扑扑的,像火红的杜鹃花。
仲夏夜的晚上,屋里闷热难耐。我刚放下碗筷,来不及将满口的饭菜吞进喉咙,便抓起一把蒲扇,像一只蝴蝶飞到晒谷场。娥姑和几个小伙伴已经先到了。
今晚玩什么?我问娥姑。
我们去捉夜火虫吧。夜火虫即萤火虫。
天上繁星闪烁,地下萤火点点。没有灯光的夜晚,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多数赤着脚,踩着星光,从村前跑到村后,从晒场跑到田埂。
娥姑,夜火虫在你头顶上。我叫喊着。
娥姑身手敏捷,头一偏,手腕一勾,蒲扇拍下去,一只正在飞行的萤火虫应声掉地。娥姑把它捉住,放进小玻璃罐。小玻璃罐如一只流动的小灯笼,在蛙声四起的夏夜,将一颗颗童心,照得通亮。
秋天,采猪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们把注意力从山地转移到渠道边,水潭里。清澈见底的小水潭,长着油油的水草。小鱼小虾小螃蟹,在水草里穿梭嬉戏。我和娥姑,像两个贼,冷不丁将竹篮挖过去,迅即又提起来。
抓到了,抓到了,好几只小鱼呢,还有虾子。两人兴奋的笑脸,在被搅浑的水潭里,成了大花猫脸。一个下午,我们捞了满满一篮子水草,还收获了一小碗小鱼虾。
我家没油了。你把鱼虾带回去吧,你姆妈煎的鱼真好吃。娥姑有些气馁。
晚饭的时侯,我端着饭碗溜了出去。在娥姑家的柴屋前,我将碗里的鱼虾拨一半到她的碗里。香喷喷的滋味,从舌尖一直弥漫到心田。
然而,我与娥姑后来慢慢变得隔膜,以至于完全陌生。
我读三年级的一天,娥姑的母亲去世了。她的父亲,腰边长了一个大脓包,乍一看,像是揣着一个宝葫芦。他的脸黑黑的,背有点驼。咳一声,一口痰飞出老远。村人背地里叫他“痨病鬼”。我听过他骂娥姑的姆妈,没用的臭婆娘,连崽都不会生,生了一窝赔钱货。
娥姑没有再上学。星期天或者假期,我偶尔还同娥姑一起放牛。她似乎突然长大了,不再和我们嬉笑打闹。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发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觉得她奇奇怪怪的。
哼,一点都不好玩。我不再邀约她,继续和其他小伙伴一起,上山采野果,下水摸鱼虾,尽情地享受童年的欢乐。偶尔碰到,我习惯性地喊一声“娥姑”。她迅速地看我一眼,随即低下头。
转眼间,我即将高中毕业。
寒假的一天,阿梅来找我。明天娥姑结婚,今晚我们去陪她吃顿饭吧。你一定要到场啊。
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女孩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娘家要摆“款女酒”,邀请村里的同龄女孩和新媳妇参加,陪出嫁女吃饭聊天。娥姑虽是招上门女婿,也遵循这一风俗。
吃过晚饭,我和阿梅等几个女孩,在娥姑的婚房陪她说话。
婚房布置得很简单。门上贴了红对联,窗户贴了红喜字,床上铺了新被子。家具大多是旧的,有一个新做的木制洗脚盆和一个新买的塑料脸盆。
吃饭的时候,娥姑没怎么动筷子。她的眼睛肿肿的,一看就是哭过。
阿梅劝导,娥姑,不要难过,女人总归要嫁人的。
不劝倒罢,这一劝,娥姑的眼泪像是打开的水龙头,哗哗地往下淌。她一边哭,一边诉说:我的命好苦啊!没有福分读书,也没有福分出嫁。注定一辈子守在家里,没有出头之日。见娥姑哭得伤心,我也悲从中来,陪着她一起掉眼泪。
我知道,娥姑一直不同意留在家中招上门女婿。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绝食两天。父亲提着斧子,嚯嚯几下,门被劈开。十六岁的娥姑吓得赶紧抱住了父亲的腿。
男方是湖北人,做裁缝,比她大十多岁,死了老婆,有一个女儿。姆妈说,娥得太可怜。老二不肯留在家里,出嫁了;老三不肯,也出嫁了。不是还有妹妹吗?为何偏偏是她留?
不想留在原生家庭,倒愿意嫁出去?我当时委实想不通。
姆妈说,一个农村女孩,一辈子只有出嫁那天,可以风光一回。夫家的礼数不周全,可以不出娘家们;走在路上,音乐队偷懒了,可以停在原地不动;到了夫家,鞭炮放得不够大,可以站在门外不进去。
可招上门女婿,连这一回的风光也没有。
娥姑结婚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村庄,与娥姑的距离更远了。放假在家,经过村口的洗衣塘,经常可以看到她忙碌的身影。见到我,她先是痴痴地看着,然后极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声“回来了”。我正想说些什么,她已急匆匆离开。
关于她的许多事情,都是姆妈告诉我的。
娥姑结婚后,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她男人在外地做裁缝,她在家带孩子,种田种地。女人的活,男人的活,她全包了。往后几年,送妹妹出嫁,给老父亲送终。慢慢地,日子似乎有了起色,她阴郁的脸上漾开了浅浅的笑容。
可是,老天对她毫无怜悯之心,将一场飞来横祸降临到她头上。她的男人,她两个儿子的爹,在外地与人发生纠纷,被活活打死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娥姑正在水田里插秧。她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怔怔地瞪着捎信的老乡,足足有三分钟。吓得那人连连后退。
娥姑腿一软,跪在了水田里。直到村里人七手八脚把她弄回家,她也没说一个字。
她念了两年书,不认识几个字。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鄱阳湖筑坝的工地。她没有秋菊的勇气和能力,去为她的男人讨回公道,甚至连男人的骨灰在哪里也不知道。
娥姑成了寡妇,刚刚三十出头。那一年,我从江西调到广州一所大学工作,离她越来越远。姆妈跟我一起住广州,再没人告诉我关于娥姑的事。当然,是我没有特意去打听。
几年之后,我回老家探亲。在村口的水泥晒场,我看见水塘边站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她好像刚刚洗完衣服,脚边靠着一只装满衣服的竹篮。她站在那里,与正在青石板上洗衣服的妇女们谈笑。
哎呀,嫂得,你是没听到啊,夫妻俩吵到好夜深,差一点打起来。
娥得,你跟你家光子吵架不?他不会打你吧?
……
是娥姑!她怎么变得这么胖?像即将临盆的产妇。她家光子?是她的男人么?
女人中有人眼尖,认出我来。说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个把脸转向我,眼睛像探照灯似的,似乎想从我身上发现一些闲谈的资料。
波波回来了。怎么是你一个人?好多年没见你哟。还这么年轻……
你一言,我一语,我应接不暇,只好傻傻地笑着。按家里的规矩,挨个喊了一遍。
娥姑拎起篮子向我走来,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你回来了。”她的眼神闪亮了一下,瞬时熄灭了。“是的,我回来了。”望着她浮肿的面容,花白的头发,我鼻子一酸,眼眶热乎乎的。
我没有回家的这几年,娥姑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
做裁缝的男人死了不到一年,好心的邻居把一个算命的瞎子领到了她家。瞎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靠给附近村民算命看日子为生。娥姑实在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和两个儿子。她到父母的坟头,狠狠地哭了一场,晚上便和瞎子成了亲。村里人都喊娥姑的新男人叫光子。
从此,她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饭,很少下地干活。没事儿就去水塘边跟人聊天。据说她食量惊人,与村里力气最大的男人比试过,不分高下。
在水塘洗衣服的时候,常常有人开她的玩笑。
娥得,光子又给你买什么好吃的?看你,越来越富态了。娥姑装作没听出话里的嘲弄,嘴角扯了扯,扭头就走。
娥得,你的命真好,不用干活,还有吃有喝。空了还有人拉二胡给你听。我眼馋你。
娥姑的脸上瞬间覆上一层霜,咬牙切齿地说,眼馋是吧?我希望你下辈子嫁个光子。
姆妈生病的几年,我回家的次数多了些。姆妈也是留在家里成亲的,自然对娥姑多了一份亲近。她常去娥姑家坐。我有时会陪姆妈去。到了娥姑家,她礼貌地说:“嫂子坐。波波坐。”然后呆呆地站着,许久没有一句话。她的瞎子男人跟姆妈聊天,说些生辰八字之类的话。我感到无趣,便一个人去田野看风景。
一个夏天的傍晚,天气很热。我和姆妈吃过晚饭,想去外面凉快凉快。姆妈习惯性地往娥姑家走。还没到她家屋前,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好像是有人要寻短见。
我和姆妈到了娥姑家门口,看见娥姑与两个邻居在撕扯着。娥姑拼命挣脱,两个邻居死死拖住。她蓬头散发,像疯子一般,嚎叫着,不要拉我!让我去死!我这个猪命狗命,早死早投生。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从他们的议论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娥姑的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生子。老大生的是女儿,十三岁;老小生的是儿子,刚刚九岁。两对少夫妻长年在外面打工,孩子几个月,交给了娥姑。娥姑辛辛苦苦带大两个孩子。没曾想,两个人的性格合不来,见面就掐架。娥姑左右为难,只得当和事佬。这引起自认为输了的孙女的不满,说奶奶偏心眼。这两天,大媳妇娘家有事回来了,孙女向母亲告状,说弟弟欺负她,奶奶还帮着弟弟。大儿媳见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当即发飙,对婆婆破口大骂。娥姑人老实,吵不过儿媳,气得往水塘跑。
这时候,娥姑情绪平复了一些,坐在地上呜呜地哭。我走过去,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多么粗糙的手啊,与粗粝的树皮差不多,硌得我的手生疼。想起小时候跟她在一起的情景,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想要给她传递一种力量。姆妈在旁边轻声细语地劝慰,她的脸色慢慢地舒缓。许久,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家门口,她的瞎子男人倚着拐杖在默默流泪。
姆妈去世后,我又是几年没有回家,自然没有娥姑的消息。
我站在娥姑家门口,正欲敲门,里面传来二胡的声音,是《二泉映月》。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像一个受尽苦难的女人在暗夜里呜咽;又像在诉说她的满腹委屈和哀怨。姆妈曾说过,娥姑的瞎子男人待她不薄。娥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开导她,拉二胡给她听。
我悄悄地回转身,走向姆妈的老屋。一群觅食的鸟儿,“呼啦”一声飞起,在灰色的天空盘旋。《二泉映月》悲凉的旋律萦绕在我的心头,在村庄的上空久久回荡。
性格决定命运,在她身上再次印证。
姐姐此作,要落花评,应为绝品。

读这篇《娥姑》让我思绪漂浮,一会儿想起鲁迅先生《故乡》的人物少年闰土,一会儿又想起鲁迅小说《祝福》中的人物祥林嫂。
文章简洁生动,错落有致,人物相貌、衣着、语言、举止刻画栩栩如生。写得真好!
只愿娥姑是小说中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