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成给我发了一个信息，说他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要前往中东国家阿联酋讨生计。吃惊中的我给他回了一条短信：“春生，你要活着。”春生懂，这是《活着》里的一句话。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曾有一天，周成陪我去书城，我在三楼查阅电脑技术方面的书籍，当时我穷得连本书都买不起，只能在那里把该了解的内容一一读完。他倍感无聊，我说：“你到二楼去找一本名为《活着》的书来看！”他去找了，并且一直站着把它看完。当时，我们初涉社会，过着一种艰难的生活。每次求职失败后，他总是感叹：“准备翘（死）了！”我们没有大学文凭，不会开车，连办公软件都不精通，甚至曾有单位打电话问他身高是不是写错了……我们一天只食两餐，每餐只啃两个馒头加榨菜，如此下去，我们的处境愈发困难了。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们拎着一瓶劣酒，沿着南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南湖里的粼粼波光、草坪上的红花绿树以及南湖诗意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有一次他两眼直直地看着湖面说：“你有没有股跳下去的冲动？”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眼前只不过小小风浪就顶不住了，以后还有大风大浪那怎么办？就算是有人把我扔进邕江里，我也会奋力爬上来！”他脚步踉跄，看着我呵呵一笑，此刻我也步履蹒跚。
　　 有一个晚上，我和周成去一位朋友那里蹭饭。这位朋友住在南湖附近居民区。走进狭窄的小巷，挤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个人脸上写满了为生活而奔波的疲惫。朋友住在七楼。逼仄的楼梯，昏黄的灯光，晃荡在像是发生过某种不祥事件的氛围里。朋友是与别人合租的，小房间里堆满了各种物品。我们站在阳台乘凉时，看见四邻各个窗格里亮起的灯，各种或明或暗的光线映着靠近窗台的活动，就像是皮影戏。我们清晰地看到相邻一栋楼的一个房间里，摆满了上下架的床铺，窗户全部敞开着，一个靠窗的上铺躺着一个穿粉红短裙的女子，从她摇扇子的神态可以感觉到房子里的闷热。你不知道她正在从事的职业，不知道她明天还会不会穿着裙子、摇着扇子在这个窗口出现，不知道她生命中哪些过往，但她有一点是与我们相同的。那一刻，我说：“我们就像蝼蚁！”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背影极其像高中的一个女同学——李娥，她翻身过来目光准备和我们接触的一刹那，我们惊慌失措地逃离那个阳台。后面有两次去朋友那里，我都不敢靠近那个阳台。
　　 几天后我动身前往邕宁县城蒲庙，去的时候我告诉周成：“我现在要去做苦力了！挺过这段时间，总会找到更好的出路！”在蒲庙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我每天都挥汗如雨地搬砖、搅拌砂浆，手指被水泥蚀伤的那种疼痛，在某个夜里让我辗转反侧。三个月后，我去了一个名叫明阳的小镇，明阳小镇一个废弃的石油基地里散布着若干小厂，我的工作是焊接管道。在一个礼堂里，墙壁斑驳陈旧，桌椅落满灰尘，电焊的弧光瞬间能我让回到高中学校时的情景。离开的那天，走在乱草蔓延的水泥路上，一个低洼处的癞蛤蟆不停地聒噪，想着明阳小镇往日的繁荣昌盛，感慨人事代谢。回想起在那里干活的那段时光，我仍能从几十公里外远远地嗅到，那个礼堂发酵的糖泥散发出的浓烈气味，它与蒲庙建筑工地闷热的气息，以及南湖民房逼仄的氛围有着某种联系。
　　 我从明阳小镇回到南宁，周成已辗转到汕头。在他动身之前我再三劝留他在南宁，但他独自一人烂醉一番之后便去了阿联酋。
　　
　　 二
　　 我和周成的交往可以追溯到读高中的时候。开学报到的那天我恰好在他后面，他妈妈送他来学校，他妈妈拿着两根细长的蚊帐竹子，拎着一个装着被子的化肥袋，他提着一个塞满衣服、书本等物品的编织袋。他紧张得不知往哪儿站，签名的时候手还有点抖。
　　 到我交学费时，收费老师说：“按学校规定，你要另外交200块赞助费。”我爸问：“为什么忽然说要交这笔钱？前面那位同学怎么不用交？”这么一说，准备离开报名席的周成脸红了。
　　 老师告诉我们，周成是择校生，交了5000块择校费才得到这里来读书，而我是以超过录取线十几分被学校录取的，不一样。我爸一听说别人交了那么多钱，脸上有种不可捉摸的笑容，赶紧左掏口袋右掏裤兜，好像生怕动作慢了200块钱就会变成更大数目。我爸农闲时既做竹编活又做建筑工，即使他使尽浑身解数家里仍捉襟见肘，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了才揍够额外的200块。我问我爸还有路费回去吗？我知道他本来还想在县城买农具。农忙时，我们家的打谷机牙轮经常脱落，我爸就会骂我妈动作太慢，然后嚼着根草，在田梗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瞅准了时机跳到另一块田垌去帮衬人家，人家的打谷机停止工作了就可以借来用。我爸故作轻松地说：“儿子，没事！那打谷机反正也用十一年了，今年再折腾折腾也不会散架。”
　　 老师按报到的顺序排位置，我和周成成了同桌。
　　 第一天上课，班主任要求同学们一一上讲台介绍自己。轮到周成时，周成趴在桌子上，同学们齐刷刷地看着他，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班主任使劲地叫了声：“周同学！”看他紧张的模样，放缓了声调叫：“周成同学！”同学们投来了深浅不一的目光。后座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上战场，怕什么！你不上去我上了！”这话吸引着我回头往后看，一个女生扬起柳眉，嘴角上扬，一副当仁不让的姿态。她的名字叫李娥，她的话使得我都不自在了，我推了推周成，他就像鸵鸟把头埋进了沙里，两脚在桌子下面筛糠，僵持了几分钟，老师只好作罢。他是当时唯一不上讲台介绍自己的，同学们反而一下子记住了他。
　　
　　 三
　　 “还记得我吗？”
　　 我拿着测线仪，在布满灰尘的吊顶里测试网线，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来接听，一个女的开口便这样问，我立刻挂掉了。我的工作职责是解决公司的计算机及网络问题，同事习惯了通过手机给我报故障，手机一响我就知道麻烦来了，有时候忙得腾不出手，还不得不接，最讨厌的是接到诈骗或骚扰电话，浪费时间。接好被老鼠咬断的网线后，我顺着梯子爬下来，走在过道上。手机又响了起来。掏出手机来一看，又是一个陌生电话，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接了。
　　 “猜猜我是谁？”这回换成了个男的。
　　 早上，因为生产系统突发故障，我被经理骂了一顿，心情特别不爽，正想回敬一句过去，话到嘴边变成了：“好，我在猜了。”
　　 “猜到了吗？”
　　 “正猜着呢，你有事吗？”听他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当然有事找你……”
　　 经理正在不远处训斥小车司机：“不想混了是吗？信不信我炒你鱿鱼！”司机早上因送小孩去幼儿园而迟到了5分钟。经理看见了我，指了指生产部楼面上挂着的红色横幅“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我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匆忙挂掉了电话，去做我该做的事情。金融危机过后，这个城市正迎来新的一波失业潮。
　　 等我干完活，回到电脑面前，发现QQ里的验证信息狂闪，有个人不断地加我为好友，附加的信息是：“你找到大饼了吗？”这是《活着》里的一句话，我记得是福贵重逢春生时说的。无疑，这个人就是周成，也就是早上给我打电话那个男的。我通过了验证，心想那个女的又是谁？那边发给我一行字：“今晚六点，路易十六，不见不散。”“路易十六”是个西餐厅。还不见不散呢，一点都不容我商量似的。
　　
　　 四
　　 周成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他皮肤黝黑，块头大，个子矮，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衫。
　　 开学之后，慢慢地我跟周成熟悉了，他学习的基础非常差，几次模拟考试都是垫底。他对我说：“我爸花了那么多钱送我来读高中，他这是赶牛上架，不知以后拿什么成绩回报他。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我会被我爸打死的！”
　　 “你爸打你？再怎么说，你是他儿子啊！”
　　 “你看……”他撩开衣服，转过身去，只见他后背是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些伤口结的痂还未脱落，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你爸对你狠了点！不过，你应该努力，争取更好的成绩回报他。”
　　 他愁眉苦脸地摇着头。
　　 我发现他上课经常陷入停顿的状态，就像一台CPU频率过低、内存不足的电脑运行过程中忽然卡顿，接下去不是蓝屏就是黑屏了。我只能在课后把老师讲的内容复述一遍又一遍，他还是很难接受。三番两次如此操作之后，我的耐心也磨尽了，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重，最后几乎是吼着对他说：“你这铁瓜怎么敲都不开窍！”说着还拿笔头敲他脑袋。通常我面对一台经常卡顿的烂电脑，摔鼠标、砸键盘是常态，严重的时候显示屏还会遭殃。好在，周成并不计较这些。
　　 秋收季节来临，他说邀请我去他家游玩。他告诉我，他家种有十几亩的香瓜，刚摘的香瓜皮薄肉厚，清脆爽口，瓜汁就像蜂蜜一样甜……我欣然同意了。
　　 周末，我们出发了。从县城到他家，坐了1个小时的班车，然后换乘半个钟的三轮车，再步行15分钟，到他家里刚好是中午。我第一次看到他爸，他爸长得高高瘦瘦，左额头有块黑印。他见到我后，说道：“听说你辅导我儿子学习，我很感谢你，欢迎你来我家玩！”我却不敢和他握手，他就像站在怪石上盯着猎物的瘦鹰，目光中能从别人身上攫取出某种东西。
　　 我们到了他家的香瓜田，一垄垄绿油油的田里点缀着白的、黄的瓜果，空气中飘着清甜的味道。瓜田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我们各自摘了两个香瓜，带到小河边清洗，只需轻轻一掰瓜就裂成了两半，瓜汁从裂缝处流了出来。我啜饮着流到指缝的瓜汁，果然如周成所言，刚摘下来的瓜如蜜般香甜。他妈妈在不远处向我们打招呼，原来刚才她弯腰在田里劳作，我们没有注意到。
　　 小河里分布着大小不一样的石头，在水流的冲击下荡起层层涟漪，我挽起裤脚下河去，摸取石块掷到岸上，惊得那些石缝里的虾米忽东忽西的奔走，我一时兴起，走向了河中央。没想到脚底下一滑，河里有一个回旋，旋即把我往下游卷去。周成见势不妙，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便扑腾一声跳进河里，拼命向我划来。我们气喘吁吁地相互搀扶着，浑身湿淋淋坐在河岸上时，周成他爸赶来了，他两眼赤红、青筋暴涨，一个巴掌掴在了周成的脸上，刚站起来还没有来及解释的周成被掴倒在地，脸顿时红肿起来。“我都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这河里有暗流不要下去玩，你偏是不听，不给你个教训你都不长记性！”我第一次见他爸如此发怒，也被吓着了，不敢声张，周成他妈妈赶紧跑过来，流着眼泪紧护着周成，看看周成他爸的怒气还没有消，便拉着周成和我回去了。
　　 我的心忐忑不安，暗暗责怪自己多事害得周成无端被揍。从周成他妈妈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周成他爸是个知青，当年下放到这个村里，和周成他妈好上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去了。周成他爸对周成从小就很严格，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周成身上，希望他能鱼跃龙门。每次周成考试失利，周成他爸不但打周成，还自己打自己，左额头那块黑印就是自己造成的……
　　 考试来临，周成极其不安，如果这次考试他还是垫底，极有可能被劝退，他再次央求我帮他。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我已经隐约看到了皮鞭的挥动，有什么方法能让他的成绩单上每一科都及格？
　　
　　 五
　　 现在想起来，那无形的鞭子也在抽打着我自己，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们置身在这巨大的瓦罐之中。
　　 晚餐我是在公司食堂里解决的，我不想去那个“路易十六”，我讨厌用刀叉吃东西。老同学之间能谈些什么啊，无非就是叙叙旧，当年如何，现在又如何，谈得不扰最后还不欢而散。这么多年我们没有联系，现在忽然打来电话，感觉有点跷蹊。
　　 我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我妈在电话里说，我哥的病又犯了！我哥发病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神志不清，我妈使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把他搬移到床上，然后按住他的手脚以防他撞伤，这样的情景，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来。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像是被抛到上空，恨不得马上落到家里。我知道，此刻我哥已经停止了抽搐，我妈才腾出手来给我打电话。我爸远赴非洲务工，我妈一直都是在煎熬中走过来的。而我爸出去的目的，只为赚足去上海给我哥治疗的手术费。我哥从小就患了癫痫，为了给我哥治病，爸妈几乎走遍了省城每一家医院，而最后得到的答案往往是：癫痫难以治愈，会伴随他一辈子。有一回，我妈打听到某种草药有奇效，她连续三个月上山寻找草药，我妈以前胆子很小，看见癞蛤蟆都怕，上山找草药时，连蛇都不怕了，乱坟岗也敢闯了。只要有一线希望，爸妈都愿意去尝试，哪怕是神汉道婆，也都请来过不少。我家因此变得一贫如洗。每当听到某种不自然的低沉的怪叫，我都会像爸妈一样，脸色变得铁青，悬着心细听，是不是我哥的病发作了。“癫痫”是我们家的噩梦。
　　 我哥已经这样了，而我还辜负了家人对我的期望，我在高考中提前交卷，最后名落孙山。我为什么提前一个钟交卷呢？我叹了一口气，走出公司大门，准备回城中村休息。这时，一辆轿车从前面快速驶过来，看起来快要撞上我了，我赶紧后退两步，轿车急刹发出尖锐的声音，车尾甩动了一下，停在我眼前，一个身短体壮的汉子下车即挟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到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