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沙沙的翻动声后，只有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我一个多钟就把试卷答完了。监考老师已放松了警惕，我掏出藏掖的试卷，对照着誊抄，笔迹得与原试卷有些出入，分别填好班级和姓名。考试结束前5分钟，我交了卷赶紧往周成的考场教室跑，这路线我计算过了，我的教室到他的教室隔一栋楼，我从三楼跑下去，跑过道，再跑上四楼，总共要跑154个楼梯步，跑30米的过道，大概要跑180秒。我不能交卷太迟，太迟会赶不上，也不能交卷太早，太早会引起其他老师的注意。如果中途有什么意外，还有一两分钟可以延迟。到了周成的考场，周成老早就紧张地往外瞅了，趁同学们一窝蜂似地站起来交卷，他赶紧窜出后门，两眼放光地拿好我从怀里掏出的试卷。他再从教室里出来时，像吃了一棵定心丸一般，流露出感激的目光。
　　 接着考物理，我写完整张试卷，然后誊抄一份，等考试时间走到倒数第5分钟，我交卷了。我跑到周成考场楼下时，那位书法老师挡住了去路，他问：“唉，你去哪？你急急忙忙地干什么呀？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来学书法了？”“我……我……”我一时答不上来。“你考得怎么样啊？”“还好我……我……”我一时语无伦次，只求他别问我那么多，赶紧放我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等下交卷铃一响我还没到周成那里就完蛋了。“好像还有时间呢，你是不是不会答？”他疑惑地盯了一眼我鼓鼓的口袋，又说：“不论考得好不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努力都会有进步……好吧，你走吧！”我长长松了一口气，跑到周成教室门口时，刚好铃声响，周成屁股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到眼前，说了句，“我以为你不来了！”我塞到他手里的是试卷还是卫生纸，他看都不看，就赶紧回去交卷。
　　 我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教室，班长表情严肃地把我叫到一旁，他说：“刚才，监考老师拿着一张试卷发愣了足足两分钟，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我满脸狐疑，心想这班长卖的是什么关子，难不成我考试作弊被发现了？他见我没有回应，便从背后拿出一张试卷，“这张试卷是你的吧？”我赶紧抢过来。一看不得了，这张我手迹的试卷，班级写得周成的班级，姓名写着周成的姓名！我噼噼啪啪地把它撕个粉碎！班长只能干着急，说：“我觉得挺奇怪的，刚才我把全部的试卷再找了一轮，确定没有你的名字，这张试卷明明就是你的，为什么写别的班级别人的名字，还有你刚才跑得那么快去哪啊？”我交卷的时候搞错了，把周成的试卷交在了自己班级，拿着自己的试卷去周成班级！我不客气地回了句：“我好久没吃‘鸭蛋’了！”看看班长没有再纠缠我，我又跑到周成班级，把他叫出来，说了句：“糟了！”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急忙问道：“怎么了？”我说：“我搞错了，刚才拿上来的是我的试卷，写着我的名字，你的试卷在我们班被撕碎了！”他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说：“刚才我也没留意是不是你的名字，我把你的试卷交在我们班了，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现在还没有人敢肯定我们在作弊，看看再说吧。”
　　 为这事我们发愁了几天。最后，成绩一公布，我有分数，周成零分。对此事同样疑惑不解的物理老师把我的试卷又放回了我的班级里。
　　 那次意外拿“鸭蛋”回家，气得周成他爸又揍了周成一顿。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周成曾说过想离家出走。高中三年，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灯下努力地读书，不是运行场上的百米冲刺，不是林荫小径中荫生的情愫，而是在考试最后五分钟，冲出考场，不停地奔跑，给周成送答案。我天真地以为挽住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
　　
　　 十
　　 眼前的周成哪里像当初那个想离家出走的少年。一转眼，他已变成油头肥耳，肚子微腆，皮革西装的成功人士。不知道，他这几年又经历了什么。车窗外，川流不息的灯光如萤火般闪烁，车里光线暗淡，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难道“作弊”的魔咒又回来了？我低吼着对周成说：“又是作弊，你找别人去吧！”
　　 我打开车门，后面一辆电动车急忙刹车，“开车门也不看看，想死啊！”
　　 “对不起！是我瞎了眼。”我下了车，用力地甩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我忽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你那同学说带你哥去上海做手术，我正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有什么话千万别瞒着妈。还有，这几天夜里我常梦见你爸，你打打电话给他。”
　　 上海有一家医院能够开颅切除大脑异常放电的病灶，我哥恢复正常的唯一希望就寄托在这上面。我爸曾说，如果能够使我哥身体恢复健康，狗屎他都愿意吃！从内心深处，我是抗拒周成这样擅自主张的，但我又迫切希望我哥能尽快好起来，只得安慰我妈说：“没事，放心。”我买了张国际长途电话卡，到电话亭里拨打我爸的电话。他无不例外地问我，我哥病情怎么样？我妈怎么样？家里情况怎么样？然后告诉我，那边天气热了点，工作也忙了点，社会治安不太好，有时候还有武装冲突，数十个工友得了疟疾，有一个工友出了车祸回不去了……我们的话还没讲完，已响起嘟嘟的响声，没有话费了——打往非洲的国际长途非常昂贵，每分钟要十几块钱。
　　 我终究没有把我哥去上海做手术的事情告诉我爸。我握着话筒愣了一会，把电话挂上，转过身来，发现有个人倚靠在电话亭旁，偷听了好久的样子。定睛一看，是李娥，她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才发觉自己在打电话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流泪了。
　　 李娥告诉我，周成是做高科技精密器械的，他有一款产品是反作弊无线器材，能在指定点检测出市面上最新的作弊神器。之前，他已跟官方多方面沟通。他还得找人伪装成考试者，带着最新作弊神器进入考场进行测试，于是他找到了我。他原本不想告诉我这些，以便我假戏当真唱的，配合得更加完美，事已至此，只能把话说清楚了。
　　 “他为什么要找我呢，他不用花那么大力气来找我的？”
　　 “他说你有考试的天分。据我所知，最近一年你参加计算机网络和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的自考，连续考过了9个科目。”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笑了。当年我憎恨考试，鄙弃高考，现在又在考场上努力证明自己。这是命运对我的嘲弄。我曾在很多个辗转反侧的晚上，起身翻阅计算机技术书籍。我相信未来。
　　 李娥说：“不单这个原因。你还记得当年我调走前发生的事情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那天凌晨5点，我肚子咕咕乱叫，便起了床，在操场溜了一圈之后，走到食堂门口，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左右瞅瞅，然后像头灰熊一样扒在垃圾桶上。走近一看，他不就是周成吗！周成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塞在嘴里的馒头掉了下来。在我逼问之下，他才告诉我，他家种的瓜果遭到台风重创，颗粒无收……我抢过他手中一个缺角的馊馒头，剥掉了一层皮，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把馒头塞进自己嘴里，顿时感觉到满嘴麦牙糖的香甜，咽喉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胃肠如沐春风般的温暖……我告诉他，我爸在做建筑活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伤得不轻……连续多天，周成都能从垃圾桶捡回完整且新鲜的馒头，直到李娥调到另一所学校前，他捡回了完美无缺的碱水粽，里面有小粽叶包着的糖……
　　 我们相互依偎着，周围车来人往，我们就像飘荡在涌流中一片落叶上的两只蝼蚁。她在我耳边低声地说：“当年我也没能考上大学，很傻很天真地被熟人带入传销组织，被限制在了一栋居民楼里。有一天，我看见你出现在对面楼的阳台上，转眼就不见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多么希望是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再次出现在阳台上！你总有办法的，对不对？告诉我，你是不是曾出现在那个阳台上？”如果时光能重回那个阳台，我愿在那里迎接她的目光，不必惊动他人，轻轻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我感觉她还有很多话，却化成了晶莹的泪珠，浸入了我的胸膛。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在这滚滚洪流中。
　　 第三天，我的手机接到信息，“今晚六点，听雨斋，不见不散！”
　　 我知道，周成从上海回来了。
　　 下班后，我走到十字路口，想起小时候我哥带着我在野塘边赶鸭，那些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想起校园里的那些往事，“作弊”是我们永远抹不去的标签；想起被水泥蚀伤手指的疼痛、被电焊弧光灼伤眼睛的煎熬；想起《活着》那句话，你找到大饼了吗……我哥为什么会患上癫痫呢？周成为什么学习成绩那么差？我人生的曲折是因什么而起的呢？是“作弊”吗？我不知道这些答案。
　　 电话响起来了，是生产部经理打来的，生产系统又出故障了！往右走是回公司，往左走是听雨斋，前面亮着红灯。接下去的路怎么走？对我来说，这不是选择题，而是判断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