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传说石头会开花(小说)
我怀疑石可心是哑巴。
但她不是哑巴,绝对不是。她能听见,耳朵灵得很。
比如,碾子做好饭,喊一声“心儿”,她会拽着头顶横杆上的绿围巾,用粗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听见外面放鞭炮,她会把眉头拧成一团烂棉线。院里有人说话,她会慢慢躺下,身子像纸船放进水里那么小心,然后脸转到塑料布蒙着的窗户边。往常,她的脸一般背着那边的。
我是跟着北坞村支书王党恩到她家的。之所以被王党恩带过来,是因为南无村渐渐被北坞村吃了。坡上的北坞村原先叫北无,和南无村是一对难兄难弟。王党恩说这个倒灶鬼名字,越叫越穷,又背又无,干脆把村改成了北坞村。他找人打了深井,通了自来水,挖了下水道,还引了天然气。后来,政府支持两村合一村,南无村但凡有一点能耐的人都搬到北坞去了。
我问南无是什么意思。王党恩说就是啥球也没有的意思。
现在南无村就丢下五户人。王高明王俊明两兄弟到四十岁,视网膜自动脱落,成了瞎子。地本来就瘦,天本来就旱,更种不成样子。遗传病公道,没偏没向,兄弟俩比赛谁更穷。吴志高患尿毒症,隔一天透析一回,一双眼睛瓦绿,脸乌青乌青的。还有一个老光棍,一辈子没儿没女没家业。比南无还南无。
那是个春天的上午。碾子从北坞村刚拉了一车箱水,蹲在院里剪红薯苗的毛根,准备把它们滚上泥条,栽到坡地里。南无村地势低,除了那条鸡肠子河,去哪里都得爬坡。按道理应该有水,可天下按道理的事多了,没几个有道理的。以前县里来过一个水利员说南无的地下水硬,不适合饮用,绿豆都煮不软。自从北坞村打了深井,现在连硬水都没有了。隔两天就得拉一回。
进了屋,我和王党恩支书一直站着。想坐也没有地方。一共就两间屋,一看就是老先人留下的,窗户还是碎格子。地上堆着装粮食的麻袋,老椅子上挂满了棉衣。捞饭的黑笊篱挂在熏黑的墙上,一把豁豁牙牙的饭勺反扣在脏兮兮的炉台上。
碾子是石可心的丈夫,跛着一条左腿,目测只有一米五几。王党恩说碾子年轻时,上游鸡屁股山炸石头,他伤了腿。一条腿短,一条腿长。拉水上坡,虽然不得劲还好些。下坡时也就艰难多了,他得把车辕拼老命举过头,增大摩擦。车底下垫的轮胎磨得剩下两层皮了。在这间黑屋里,你绝对幽默不起来。地上堆满了粮食,烂鞋和柴禾,碾子像一只紫皮土豆蹲在灶间,光脑袋,矮胖的身子,拘谨地来回折一根玉米秸。
站了半天,才看清炕心里有个活人,是个女人,这就是石可心。她不说话,也不动弹,屋里光线太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我所能想象到的脏乱差都不及眼前的场面。两根丈巴长、碗口粗的没有刮皮的杨树杆交叉在对面墙上,树根用破布条缠裹。中间拴着两根横杆起固定作用,底下那横杆挂满了春夏秋冬的衣服,空隙处拴着一条绿围巾,一头卡在垫了三块砖的窗台上。窗台上摆满药盒、袜子、内裤和塑料袋。石可心横卧在横杆底下,脑袋边蹲着一只淡绿色的积满白色污垢的尿盆。周围堆满了被子、褥子和各类衣服,没有拾掇的碗筷,越过她身子的电线插座。最奇怪的是靠近窗台的炕边,摆了一溜石头,青的、黄的,大的如馒头,小的如枣子,顺着窗台一字摆放,小人国的卫兵似的。
她想坐起来,拽着围巾就能坐起。
现在她不想起。她不说话,那些衣服杂物也静悄悄的,石头们全都乖乖地摊在那里。炕上像被洪水冲过的河滩。
“你好!”我往前走了一步。只能走一步,还差点绊倒。地上摆着放过礼炮的纸墩,平时碾子坐在上面吃饭。
石可心没有说话,甚至头也没有动一下,死盯着横杆上搭挂的红色上衣。一条袖子垂下来,像从河滩上捞什么东西。
“我以后就住你家啦。欢迎我吗?”
石可心还是不说话。碾子赶紧说“欢饮欢迎,咋不欢迎的。”这会儿,他两手紧张得来回撕扯着一片玉米皮。我估计他家是第一次有客人。
王党恩支书说碾子根上是河南人,他爷爷逃荒到南无村的,累得剥了层皮也要在这里扎下根。给孙子起了个好名叫“碾子”。稳如磐石的意思。鸡肠子河上游的鸡屁股山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掂一疙瘩石头就能烧成石灰。他爷爷帮人家烧石灰,他爸爸给人家拉石灰,好不容易挣下这个院子。到了碾子这一辈,河南人的标签淡化了,碾子说的是标准的南无方言。他爷爷死的时候,眼眶里盈着泪水,摸着碾子的小手,说“我娃成了地道的南无人了。”老头欣慰得太早了,碾子还不到十五岁,跟着他爹进山,炸下来的石头顺着山坡滚。石头长着黑眼睛,专门追着他的脚后跟,他跑不过它,石头从他腿上碾过去了。
碾子从此个子就不长了,又矮又跛,背景也不体面,连个提亲的也没有。到了三十岁,有人说石可心愿意嫁给他。他当时就哭了,蹲在鸡肠子河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遍喊爷爷,说有人愿意嫁给我。他爷爷在半空中回话:不管啥样,只要是个本地人就行,这条件还挑挑拣拣狗屁呀,有老婆就算烧高香了。
进村第二天,我们几个戴着麦秸秆编的草帽子,搜救犬似的,跟着王党恩支书在南无村上来下去地跑。南无村啥球都没有,就是有太阳。太阳从早上出来,像憋了一晚上的尿泡,撒起来就收不住。到了中午,地都能晒出油。碾子家的红薯苗裹着泥条栽进去,蔫得腰弯了。我们在山坡上考察,妄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偶尔发现能种个啥有前景的农作物或者药材。带着地质员在鸡肠子河滩里举着发烫的青石头,妄想发现个什么矿。走访北坞村的女人,妄想发现个什么民间手艺,就能让这几户苦不堪言穷不堪穷的人家早日脱贫。但是电视是人编出来的,有那条件南无早不叫南无了。
只有尽快搬到北坞村一条路。可是钱呢?
靠在后墙上,我、王党恩,还有包户的四个同事,嚼着凉饼子,愁得满脸乌云色,嘴里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托福,嘿,诶嘿……”没有招了,学济公哩。声音在后窗下断断续续,我唱一句吸一口凉气,唱一句,又吸一口,好像饼子能甜死个人。其实,四个人嘴里都是口疮。急下的。
窗子没有玻璃,钉着一块白色的塑料布。里面躺着那个无声的女人,她看不见我们,也看不见面前那条通往北坞村的空肠子般的路。我们说话唱歌,吃饼子,喝空泉水,她连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都没有呼应过。
“石可心会说话吗?”我问王党恩。
“会说。话少。”他靠在后墙上,眼睛一闭一睁,随时都要打呼噜。
“说说石可心嘛。”我摇他,还不到午睡时候,他张着嘴像上辈子欠了瞌睡似的,靠着啥都能睡着。
王党恩支书立刻呼出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揉搓红红的眼睛。我连忙递给他一瓶水。
“她能听见吗?”
老支书仰着头,故意朝屋里喊:“耳朵好着哩。你说啥她都能听见。”
他说石可心是念过高中的人。要不是下肢瘫痪,碾子就得打光棍。“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石可心念过高中?在哪里?”我非常好奇,急忙坐到王书记跟前。
“壶镇中学。”
我也在壶镇中学上的高中。石可心居然念过高中,还是壶镇中学。她是怎么残疾的?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我看了一眼上面的窗子,关闭了将要涌出来的问句。我得进屋找石可心谈谈。
院子里的一根铁丝做成的晾衣绳,晒着那条军绿色的被子,还有两条褥子,上面印满尿渍。太阳的针刺进被褥里,把一股怪味挑出来,撒在不大的院子里。
碾子抓着刚从绳子上取下来的粉色内裤——石可心的内裤。她常年不穿裤子,但是穿内裤,底下剪开的内裤。这几天她老尿褥子,屁股湿漉漉的。还有一回肚子里的屎都憋回去了,她就是不坐起,也不喊我。碾子看见我走进来,准备进屋的身子立刻转过来。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声音像秸秆底下的虫子爬,不仔细都听不清。
碾子裸露出的皮肤只有一种老酱的颜色,连牙齿和指甲盖都是酱色的。他贴着墙,酱色的脑门上光秃秃的,像太阳烤干的瓶底子。
石可心每顿饭只喝半碗米汤。中午的面条只吃两口。她躺在两根杨树干底下,一堆衣物包围中,像躺在长满海藻的破船上。这船是破船,保不齐漏水,桅杆折了,船在汪洋中打转。
我给石可心倒了一杯水。她不接,也没有坐起。碾子接过水,把炕上的衣服往里拨了一把,让我坐在炕上。我把石可心吃剩的插着筷子的塑料饭盒放到炉子上,扯掉那根从她被子上跨过的乌黑的电线插座,尽量离她近一点。
“你是壶镇中学哪一届的?”
石可心闭着眼睛。但我知道她醒着。她的眼皮涌动,里面波涛起伏。只是不睁眼。
“她属猴的。39岁了。”碾子怕我尴尬,替她回答,两个颜色更深的酱门牙露出来。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石可心应该比我低五届,我俩没有交集,更不可能认识。但一定有共同的老师。
“我当时的班主任是贾培训老师。你认识吗?”我问她,我在找共同话题。
石可心终于睁开了眼睛,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头发归到耳朵后面,抓住绿围巾的一头。
“你愿意带我去捡石头吗?”石可心说话了!原来她是这样说话的。一口婉转的南无方言,像鸡肠子河上空掠过的翠鸟的轻啼。清脆,高亢,纤尘不染。但提出的问题使我怔住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脑子正常乎?
“捡什么石头?你咋跟黄队长胡说哩?”碾子转过身。请求我不要跟他老婆一般见识。让我跟王党恩说一下,北坞村能不能给他批一块宅基地,王党恩马上就答应了。碾子想要村委后后面的那块地。王党恩说那是准备建养老中心的,村子东边给他批一块,过几天就能下线。
石可心好不容易说话了,她攥着绿围巾,是想坐起来。哪怕她说的是鸟语,我也要接着,而且要果断:“我愿意跟你去捡石头。”
“我只上了不到一年。贾培训老师带我们语文课。”石可心转了过来,但没有坐起。一堆旧被子烂褥子抓着绿围巾的胳膊非常白。偶尔转过来的脸也很白。这种白,是缺少阳光照耀的苍白,像一颗泡在水里的黄豆,让人立即想到一个词“虚弱”。她还是个高鼻梁,双眼皮的美女哩。跟碾子完全没有夫妻相。
“贾老师讲的《项链》我记忆最深了。我看书最害怕记外国人的名字。可是,玛蒂尔德·卢瓦泽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也喜欢他的课……”石可心不看我,眼睛垂着。
“你一定喜欢语文课。写一篇文章给我吧!你写一篇,我给你修改,”我从挎包里掏出杂志,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个是我写的。然后撕掉这几天在村里的扶贫记录。把空白纸和碳素笔放在她枕边。
我让碾子把窗户打开。屋子太闷了。
碾子跪在炕上,把窗户底下的石头扒拉到墙角,石头发出哗哗的声音,像水从上面流过。石可心伸手把一颗一颗的石头拢到枕边,护着这些小卫兵。她没有拒绝开窗户。
“可心啊,黄队长可是大作家。他让你写你就写。说不定能发表哩。那你就成了北坞村的能人了。”我谦虚了几句。我大学毕业在文化局这几年,虽一直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只能加入个市作协,哪里是什么作家。
但王书记这句话对石可心很受用。我特意看了石可心一眼。她的眼睛不再低垂,而是瞅着屋顶。
你的笔名就叫石花——石头里开出的花。
我说这句话是有依据的。南无的河滩里,最多的就是石头。当时觉得很奇怪,这种青石被河水冲来冲去,没有长成圆溜光滑的鹅卵石模样,而是跟炮弹炸过似的,有棱有角有孔。王党恩支书说,这河也是一条倒灶鬼河,倒灶鬼石头砌墙都不是好货。
你现在有笔名儿了,试着写一篇散文给我。下次来交给我哈。
石可心写的第一篇文章是《父亲的枣园》。字迹歪歪扭扭,完全是中学生作文。到了秋天,父亲枣园的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小希望。在村委会,我趴在桌子上修改,同事在旁边冷嘲热讽的,说我扶贫还扶出个学生来。看这修改的架势,是要全文脱胎换骨。
《父亲的枣园》发表在《汾东日报》第四版文艺副刊上。稿费二十元。是以石花这个笔名发表的。我找了主编张晓军。他经常找我要稿子。我说无论如何石花的文章都要发表。不合口味我就改。那家伙让我改了三回。
石可心一遍一遍地看着报纸,用手抚平本来就很平展的纸角,把稿费夹在报纸里。她接过我递过去的几本书,不知该放在哪里。
我跟王党恩支书说,村委会腾出一间房做阅览室室。文化局的地下库房里,存着一些当年“三下乡”活动剩下的文学书籍。像《朱自清文集》、《贾平凹散文集》、《张爱玲文集》等等。我家里也有一些书。可以拉过来放在柜子里。
“碾子,石可心要看的书,以后你负责取回来。”
碾子“嗯嗯”,酱色的光头一点一点。
石可心拽着横杆上的围巾,撑着坐起来。她不说话,慢慢折叠身边的棉衣。凡是手可触及的衣服都叠了,我送给她的书规规矩矩放在枕边。后来我发现那些衣服用花花绿绿的包袱裹着,堆在墙角。我数了一下,一共大大小小十几个。窗台上的药盒重装进了塑料袋,炕上那一滩被子叠起来放在她身后,她坐累了就靠着看书。

真是一篇好小说,拜读学习。

——我读山魔小说《传说石头会开花》有感
一
这是一束光,一束照亮黑暗的光,一束善良温暖的光,一束改变弱者命运的光。
小说讲述的是驻村干部黄队长,帮助贫苦男人碾子与他相依为命下身瘫痪的妻子石可心精神与物质双脱贫的故事。
小说格调高昂,紧扣时代脉搏,温暖人心。
二
眼前的石头像鲜花,一簇簇,一丛丛,五颜六色,铺满河滩。
小说语言精致,人物刻画细腻。故事紧逼现实困境,扶贫干部黄队长,师道人心,面对困境勇于挑战,以心换心之人文情怀,不仅挽救了残疾女青年石可心的心灵,让她感受到生命之光亮,也让读者心生感动。
感谢山魔。初来流年,奉献出如此精美的精神食粮。
收梢还有伏笔,令人深思。
山魔的小说,有语言的原味与生活的细节,也有伏笔千里的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