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静秋的确不是一个育花的好手，他甚至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养花人都算不上，因为之前他从没有体验过施肥、翻土、播种、育苗的劳动生活。用他的话说，男人格局要大，要远，要层次高，不能干那些“沾花惹草”的事儿。后来，他发现公司的同事有热爱遛狗的，有热爱k歌的等，各有所好，也渐渐改变了自己的习性，并从育花过程中悟出一个道理——人生没有一个爱好，简直就是没有灵魂，就是对生命的亵渎，生活也枯燥乏味。
　　 初次养花，说来有点哭笑不得。那一天，他适逢休息，一群要好的朋友聚在他家里搓麻将，忘记了时间。他的妻子中午下班回来又累又饿。掀开锅，见里面凉凉的，非常生气。好在还给他保留点面子，等那些人离开后，就与他大吵一架。其实，他们平时也经常拌嘴，但这次是动了真格，任凭他怎么赔不是，她还是任性地回娘家了。为了散心，他去了城乡结合处，观赏田园风光。回来的路上，看到路两旁杂草丛里有一片片呈毯子状异常稠密的东西。那是一个春天，它们都一簇一簇，很嫩，很小，但能辨认出其形状像极菊花的叶片。他笃定这就是菊花了。论理说，市场上各种各样的菊花都有得卖，而且价格还不高。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想要的是享受整个育花的过程。买成品花，仿佛是偷懒，走了捷径，连自己都感到难为情。他继而郑重其事地买了花盆，盛了花土，将它移栽去，整日家肥水侍奉，照料得有模有样，单等着灿烂花开的季节。
　　 居家过日子，夫妻之间就得慢慢磨合。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长时间住着毕竟不是办法。张静秋脑子好使，去请她时，把自己演成了王八。他的妻子气头一消，也就坡下驴，跟着他回来了。
　　 她回到家里第一眼看到微妙的变化就是窗台上摆着的几个花盆。那花盆里的绿色植物倒还清新可人，很是舒服。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进口的洋菊花，还撑起十足的面子说是从市场上花大价钱买来的。他的妻子趴在叶子上仔细地闻，怎么都闻不到菊花散发的香味。既然老公如此呵护，必定有他的道理，便不再过问。
　　 阳台很高，在强光照射下，那几盆花儿需要他隔三差五地浇水、施肥，不然它就摆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花儿需要用心经营，小家需要用心经营，夫妻之间的情感更应该用心去经营。这是他在育花过程中悟出的道理。于是，他总是抢着去做饭，去刷碗，去洗衣服，并开始观察妻子的服饰和嗜好，还有事没事地往女装专卖店里跑，弄得店员很是诧异，以为他是变态狂。每次他走进去，她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有一回，他看到店里的卫衣很是新潮，就动了心，在根本不知道妻子三围的情况下冒失地买了回去。满心欢喜地让她试穿，孰料那件卫衣瘦得可怜，她穿在身上紧绷得像铁桶，大气都不敢喘。静秋为她帮着忙，费了好大的劲，才脱了下来。
　　 张静秋年龄不大，却是名副其实的老房奴。仅这一项就占据了他的绝大部分收入。每月初，工资卡里的钱被银行按揭扣除房贷后，所剩无几。现在，他又时不时多了一笔花销，故而只能缩减自己。他的兜里常常揣两种香烟，人前或领导面前必须是牌子很硬的招牌烟；人后档次低得就不是一星半点。气味虽然有点呛，但还解馋。
　　 专卖店里的衣服、鞋子贵得出奇，他就打起地摊货的主意。不成想地摊货会掉链子，有一回为她买来的一双鞋子不仅尺码不一样，颜色也差异很大。张静秋尴尬至极，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捏捏衣角，懊悔得满脸通红。虽如此，他妻子的脸上仍然收拢起因他精打细算而滋生的落寞，泛出令人欣慰的微笑。
　　 女人的心思很复杂，复杂到你不可捉摸。同时，女人的心思也很单纯，你不经意间一个微妙的动作，一个眼神，一份礼物都能让她神魂颠倒。而这一切必须是建立在你用心的基础之上。他给她买漂亮的裙子，漂亮的丝巾，她投以甜甜的吻。他们上下班时常共用一辆电动车。有一天上班，半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凉风夹着雨水打在脸上，冷嗖嗖的。他的妻子脱下自己的雨披为他挡雨，还解下丝巾打个结，套在他的脖子上。虽然把他打扮得不男不女，那一回，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她的温柔感化了，反正他泪水溢满眼眶，心脏呯呯直跳。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这还真不是空话。
　　 被他精心料理的花儿越发旺盛，小家也让他经营得像模像样。到了深秋，别处的菊花都已经随着节令盛时开放，而他们家的花儿没有一点开花的景象。不仅如此，连一个像样的花骨朵都没有。他很纳闷，就去咨询深谙世事的老年人。他们仅远远地瞟了一眼就给出了结论，说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菊花，而是野生的艾稞。他的妻子差点笑岔气，不无幽默地戏谑一番。张静秋暗自庆幸地想，虽然没有收获到花香，却收获到满满的幸福，这就够了。
　　 到了第二年，他正儿八经地去了花卉市场，买来了风信子、蝴蝶兰之类。这一回，对它们的爱护更是细致，人也变得更勤奋了。除去浇水、施肥，该掐枝掐枝，该掰杈掰杈。忙，并快乐着。
　　 近几年，与张静秋关系甚密的靳宇翔家里情况糟糕透了，夫妻关系更是走道了悬崖的边沿。张静秋干着急，又没办法。唇寒齿冷，他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危险的自己。但是，他不能把这些腐蚀性极强负能量的信息传递给妻子，相反，时常在她的耳畔吹着悄悄的风，要么说靳宇翔商场失意，情场得意，她的妻子从没有抱怨过他，要么说靳宇翔生意又失败了，失败得差点儿卧轨自杀，多亏他的痴心爱人发现得及时，救了他。还宽慰说她要的不是金钱，只要能厮守在一起就足够了。他们越是闹得欢腾，他被窝里的温柔之风越吹得邪乎，几乎把靳宇翔的妻子粉饰成温文贤淑绝代无她的女神，说得他妻子瞪大着眼睛，倾慕着那个经历着凄风苦雨却都能温柔以待的小家。夜色深沉的晚上，她把他搂得更紧了。
　　 “我也是！”她意味深长地说。
　　 “你也是什么？”张静秋明知故问。
　　 “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她温柔入梦，一如烂漫山野里耀眼的杜鹃花。
　　 张静秋简直被她的缠绵细语融化了，一个吻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额头。
　　
　　 二
　　 “你打了她？”
　　 “嗯！打了她！”
　　 “离啦？”
　　 “嗯！离啦！”
　　 “女人是需要用心去经营的！”
　　 “这个拜金女，我以前对她那么好，贫困潦倒了，她就投进别人的怀抱。她这样做能对得起我的苦心吗？”
　　 “你要学会忍让。”张静秋已经微醉。此时，他正坐在铁哥们靳宇翔的家里，这种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风云往事像银幕上的片段一会儿溶入，一会儿又溶出。有磕磕碰碰的，有危机四伏的，不停地变幻着，主角是昔日里与靳宇翔状况雷同落拓到极点的自己。那时，他的妻子也是选择吵闹，他一会儿面对妻子无理的咆哮一点办法也没有，脸憋得红成了火炉里的钢球，一会儿又被她气得暴跳如雷，捶胸顿足，桩桩往事宛如眼前。毕竟，不堪回首的日子都已过去，现在他脑子里浮现着的是四海云锦，姹紫嫣红的景象，不仅感慨道：“家是共同的支撑，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有委屈求全。”
　　 “不说了，说了都是泪。天气这么暖和，也焐不热我心中的苍凉。”他将单薄的背心下意识往上撸，汗津津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靳宇翔现在过得很不好，可以用一个“惨！”字来形容。其实，之前，他也有过高光时刻，前途可以说一日千里，从小组长直线晋升到正科级，何其的开挂？成为财富巨人的梦想已经把他架空。他想，人往高处走，职位再怎么升，还是打工族，是拎桶吃水的人，与理想中的大富大贵八竿子打不着。于是他暗下决心自闯江湖。他翻阅资料时，不知道在哪儿看到过励志篇鸡汤文，介绍的是四川一家洗足店不几年洗到连锁，洗到上市的神话。刚好他的院子很大，心想与其闲置着浪费资源，不如改造成洗浴中心，倘使经营得当，说不定一不小心也能开成连锁，开到上市呢。再不济，他也是一个修水道的创业者，可以平视老板级的人物。他先是买来全套设备，再求爷爷告奶奶办环评，办许可。几个证办下来，积蓄所剩无几，而生意却阴死阳活。为了节省开支，他不得不自己学会给人搓背。理想丰满得云蒸霞蔚，现实骨感得山寒水瘦，如此的落差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生意经营是一门学问，而家庭更是一门学问。两口子过日子如果没有孩子的牵系，那更是无本之木，无水之源。靳宇翔的妻子要的是高质量的生活，要的是在闺蜜面前抬得起头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靠男人撑起的大半个天空。男人事业不尽人意，换来的当然是女人的埋怨、唠叨和争吵。柴米夫妻百事哀，关键时刻就看男人怎么调理，弄不好，就是女人的绝尘而去。
　　 接到靳宇翔邀请电话的时候，张静秋正在为一盆即将凋零的黑妖姬而发愁。他寻思着，肥也没少施，水也没少浇，功夫也没少费，它怎么说蔫就蔫了呢？就说前几天吧，一盆被他当做宝贝供养着的兰花好不殃生虫了，让那可恨的家伙把叶子咬得片片斑痕，各种办法都想尽，也寻不见它的影子。眼见得一片片叶子由枯黄逐渐变成枯萎，他禁不住怒气，将一瓶剧毒农药灌进去大半。虫子倒是消停了，他精心料理的宝贝也干枯了。看来，养花的学问深奥着呢！
　　 桌上的菜不多，够吃。没有女人的纷扰，靳宇翔的家里倒是清静了不少，也更加显得孤寞。张静秋摸摸衣兜，在铁哥们面前不知道该掏哪一种牌子的香烟。既然是知己，掏心窝子的话又无所不谈，就没有装大尾巴狼的必要。他略微沉思片刻，索性把两种香烟都掏了出来，摆在几子上，抽出来两支，一支给自己，另一支烟递于靳宇翔。他把烟含在嘴里点燃了，吐出来的烟气凝聚成一团，又在半张着的嘴巴里打着转转。靳宇翔饥不择食，有得烟抽，已是一佛出也，二佛涅槃，才不计较什么牌子。他似干枯的稻田遇到雨水的滋润般双手捧着，吞云吐雾。
　　 “现在说你什么好？嘴不尖就不要吃磨眼里的食。当初，三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唉！如果听劝，何至于此？”张静秋恨其不争，将吐出的烟雾又吞了回去。
　　 “满目的星河不及你的眼睛灿烂，记忆的长廊总有你的身影蹁跹……”夜色深沉，隔窗音响里飘来动人的抒情诗和悠扬的旋律。那旋律时而低缓，时而高亢，时而缱绻，时而离殇。朗诵者是一个男生，其声音抑扬顿挫，极具感染力。于是，屋子里凝聚的气氛更加湍急，更加凄凉。
　　 “夫妻之间永远没有大是大非，有的只是把对方放到心里。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吗？”张静秋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又咂了咂嘴，劝导他说。他相信，此刻已感动了自己。
　　 “这件事情脚本就错了。不是仅忍让就能解决问题的，而是当你落难了，她不会跟着你过低三下四的生活。纵使你对她百般好，她仍然会往金枝上飞。”靳宇翔越说越激动，嘴角微微翘动起来，“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恩爱百年，见鬼去吧！那只是没有一点肉丝的骨头，让那些不食人间烟火咬文嚼字的人啃掉大牙。”
　　 “你养些花吧！或许对你的感悟有所启迪。”
　　 靳宇翔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像是不再认识，倔强地摇了摇头。
　　
　　 三
　　 屋子里没有灯光，宁静得就像张静秋没有进来过一样。窗子半开着，窗帘随着吹进来的风不停地摆动着，张翕着。他的肚子里好几次随着阵阵恶心翻浪一样地难受，不停地折腾已经让他精疲力尽，脑子也昏沉沉的，现在挺尸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妻子反复给他盖的被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他用脚蹬在了一边。
　　 风越来越大，窗帘翻动得更加猛烈了，突然，不知道卷到了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惊得他清醒了大半，连忙喊道：“媳妇，什么掉地上了？”
　　 后者没有回音。他又习惯性地把臂膀在空中划一个半圆，想拢住她，却扑了个空。他不觉然打了个冷战，一骨碌坐起来，开始慢慢回忆，突然一巴掌重重地甩在自己的脸上，一股气团如棉絮状噎住了喉咙，自言自语道：“坏事了!她离家出走了！”
　　 的确是坏事了，他从东倒西歪地回到家，酒劲就上来了，心思也钻了牛角尖，就想测试一下媳妇是否掉进金钱至上的大染缸里，也跟着随波逐流。胆大到痛哭流涕地说他去了赌场，除了没把媳妇输掉，包括房产等都输了个干干净净，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吃不准到不了天明，讨债人的就会追上门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仅是信口雌黄的说辞，在他这里竟如此出色，入骨三分的表演连他自己都信了。现在倒好，应验结果出来了。他赶忙按亮灯，玉白色的灯光瞬间四溢开来。他顿着灯光巡视四周，见离自己最近的柜子上放着一杯清茶。他下意识用手试了一下，没有一点儿余温。他心潮微漾，若隐若现地念起她的好来。他能想象得到，那一刻，在她的心目中自己一定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能给自己倒最后一杯水，真是不枉夫妻一场。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仅是瞬间的浮现，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得上一次她离家出时，那些该拿的，不该拿的衣物都搬家一样地携带着，可是，这一次不同，他翻遍所有的衣柜，也没有发现少任何衣物，哪怕随身穿的T恤也没被她带走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