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他们来到河边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草丛里到处都挂满晶莹的露珠。
　　 早晨在河里泛舟，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树林里缭绕着乳白色的雾气，水面上也笼罩着一层薄雾，缓缓升起。
　　 “是小鱼们做饭时的炊烟吧。”辛凌梦幻般地看着河水说道。
　　 “你可真会联想啊！”华雨感叹道。最近的她总是带有几分怀古的情调，还喜欢上了阅读古典文学里面的文字资料。
　　 浮艇开动起来后，辛凌微笑着靠在尾舱旁边，身体向后半仰着，蓬松的头发披在肩上，雪白的脸颊上流动着波光，显得风采照人。
　　 河流较好地保持了自然界的原始风貌，处处都是迷人的风光景观。沿河泛游的时候，人们仿佛经过一条时光之谷，能够将当今时代和过去的世界连系起来，和遥远的过去没有了距离，能够体验到自己生存在一个永恒的时空里。最主要的，是能够感到和自然的肌体十分贴近，可以亲聆它的鸟语虫声，风鸣水音。
　　 “我坐在小船中，向着远方航行。当我回首，向我故乡的岸作别，再也禁不住热泪充盈。我的亲人，令我心为之怦然跳动的旧情，像忧愁的雨云，飘向南方的天空。”
　　 说罢，她含笑看着远方的风景。两岸树木就像一朵朵绿色的云团，纷繁的绿意从她眼底掠过，温和的凉风拂过她粉红色的面腮。浴着和风与这金色的阳光，她忽然转过头来问道：
　　 “你知道这是哪个时代的人写的诗吗？”
　　 华雨困惑地摇了摇头，他从来也没有读到过类似这样的作品。
　　 “不知道吧，我再给你背诵几句：
　　 “滑翔着，有如纸风筝，在温和的蓝色天空，飘荡而升腾，大地腾涌起蓝色的尘雾。……”
　　 华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铁屑面对磁石一般，感到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这个女孩子，时时处处总是会带有一种魔力，尤其在她完全快乐的时候。她的快乐情绪，好像连周围的空气也能够受到感染。
　　 华雨没再说话。他珍惜眼前的一切，毕竟在某个时间，在某一段河流里，曾经有过一个小艇慢慢驶过，艇上坐着的两个人，互相爱慕已久，并且相信此生都不会再分开。今天的这河流，这绿色的植物，草丛、花朵以及鸟雀，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勾起他心中那些被尘封和掩埋已久的记忆。这些景色，和八百多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自然界显示出她恒久不变的风韵。然而那时，他却没有机会和她如此地亲密无间，同舟共济。华雨专注而又仔细地看着她，寻找记忆中属于辛凌的那些熟悉特征和印迹，而眼前的现实景色，却已然和自己的记忆变成浑然一体。
　　
　　 二
　　 记忆苏醒的那一时刻，恍若隔世。
　　 从入睡的那一时刻起，他就无法预见自己的苏醒，更没有料到会在无意识的混沌中，走过如此大的历史跨度。究竟是自我迷失，还是又一次新生活的开始？
　　 压在心底的未知声音，挟裹着汹涌翻滚的滔天潮汐，冲击并淹没了他的整个身躯和灵魂。意识的天空里，布满橙红色的强烈渴望，背负着难以忍受的痛苦，流落在一个迷失的荒野里。梦幻在疯长，愿望在重聚，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无法奢求那个遥远的梦想。
　　 周围传过来了各种声音：右下方传来一阵哗哗声，间杂着气体流动时发出的咝咝与嘘嘘的声。头顶上的不同方位分别传来人语。他试图睁开两眼，首先感到光线的强烈，一种明亮的乳白色充斥四周，正上方有许多椭圆状的光圈。
　　 他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进行了时间旅行。在这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处于昏睡状态，因为当初曾经被冷冻起来，如今只是被唤醒。
　　 “请原谅我们现在还不能给你输入通用语言模块，那要等你完全康复以后，目前我们只能通过这套同义语传译装置来和你进行交流。我们很想知道关于你过去的一切，但你的记忆区资料信息过于复杂，最初的窒息和深冷处理技术，已经使你的记忆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我们正在设法将其修复，并且已对记忆区进行了保护性的加固，将来有望经过共生菌的作用，能够使记忆完全恢复。”一个十分悦耳的普通话声音对他说道。
　　 那个时代的技术，他已经记不起任何清晰的细节，但那所有曾经拥有过的幻想，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里，那所有曾经付出过的努力，无数次的失败、坚持、绝境逢生般的喜悦，使他刚刚复苏的心再一次激动起来。
　　 那几个护理人员来到华雨身边，触碰了某个他所看不到的装置，一股温泉喷涌的热流，从腰背部注入四肢百骸，原本麻木无知的躯干，顿时溢满宣沛活泼的元气。意随心转，他终于又可以自由控制浑身大小肌肉的收缩，自由收放屈曲和转体了，这时候，才终于有了完全复活过来的真实感受。
　　 一个略呈四方形的蓝色物体，是一套全新的服装，护理员们从上面拉出一个细长的蓝色带子，再按下一个突出的部分，那东西就自动打开，在他的身体表面铺展开一层浅蓝色的物料，稍微动了下，那东西就覆满全身，既柔软又熨贴。柔软的布料还在不断产生变化，从淡淡的浅蓝到层次不同的灰色，再到深红、黄绿等，那种材料布满周身，和皮肤之间有着亲密接触，但却始终与体表保持着微小间隙，产生一种奇妙的舒适感。
　　 “你好，很荣幸能够为你服务！”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才明白声音是从自己的那身衣服上传来的。
　　 衣服却并不罢休，一边用语音提示着，一边在左衣袖上面点亮了一个小小的视屏，有一片未知的织物纤维被激活发亮，显示出几个不同的标识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发现它也可以被随意移动，可以拖放到身体的任何部位。
　　 “你可以使用它作为信息交流的工具，也可以直接用语言对它下达指令，它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因为那是和总资料库相关联的。”面前的女孩微笑着解释道。
　　 如此说来，这应该就是一套智能服装了。
　　 他感到既新奇，又有些手足无措，举手投足间，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女孩，就是那三名护理员其中的一位，是具体负责对他的生活进行日常指导的。
　　 “我该怎样称呼你呢？”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他有几分腼腆地问她，同时一张脸也无缘无故地发起烧来。
　　 她对华雨莞尔一笑，满面灿烂生辉，“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只不过比你早来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我是辛凌。”
　　 华雨的意识之海立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怎么可能呢？在如此遥远的未来时代，一切都忽然变得那么不可思议起来，这其中的起因和缘由，恐怕超出了他目前能够理解的范围，虽然拼命想拾起留在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拨开那一层层厚重的迷雾，却终于还是徒劳无功。但他并不过于心急，因为他完全信任眼前的这个漂亮女孩，在以后的时间里，或许可以和她一起，共同寻求谜底和答案，重新触摸原先的梦想。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和你的贴身伴侣进行直接交流，有什么问题都向它提出来。”辛凌走上前来，伸出手指，在他衣袖上的那个小小视窗部位点按一下。
　　 “有什么可以帮你吗?”衣领部位的声音说道，“我的名字叫凯拉，你可以随意给我更改名字，现在要更改吗？”
　　 “不用，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他赶忙回答。
　　 华雨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是他在这个新时代苏醒之后，最先知道的两个名字，一个代表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和自己原来的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一个名字属于自己贴身伴侣的服装。他得让自己慢慢地习惯这些才行。
　　
　　 三
　　 新生活里的第一天，充满了难以数计的新鲜印象，比如，那种薄薄的，似乎涂着一层蓝色荧光物质的建筑构壁，那种大小会变，无处不在但又神出鬼没的隐蔽式房门，以及那些自己会移动，不知有何用处的自主式“家具”。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辛凌几乎成了他的全职导游。
　　 “你必须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辛凌对他说道，“因为现在的时代毕竟和我们曾经熟悉的生活年代相隔太久，如果不尽快适应的话，就无法真正融入今天的社会。”
　　 辛凌带他进行一些身体机能方面的改造，身体的全面检测和一些必要的矫正净化，以及共生菌的接种注射。
　　 “这是必须做的，否则你以后在生活中就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辛凌说道。
　　 整个输入过程令他感到十分意外。这是一种直接输入式的学习方法，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中，他感到自己的意识领域仿佛接受了一场暴风雨般的洗礼，大量的数据以人体生物脑能够接受的方式被输入记忆区域，同时，他的全身以及肢体部位，也分别产生出各种不同的感受。
　　 经过这一番学习，他有了和以前大不一样的感觉，分明有一整套系统的知识网络已经在头脑里建立了起来。对于生活中的每个细节，他可能目前还会感到茫无头绪，但又似乎觉得心里已经有底了，有很多现成的知识体系已经在那里，只等他去开发，去启用。
　　 辛凌喊来了一架飞艇。他们从生物工程中心起飞，向右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然后径直飞向一片灯火璀璨的居住区。
　　 华雨估计时间大概是晚上七点钟左右，他没法估计飞艇的飞行高度，只是从舷窗外时不时掠过一些彩色的建筑侧面，看起来似乎有一些不真实感，更像是经过一群由巨大的彩色积木搭筑成的立体图景。
　　 他一直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仔细想了想，天空！对了，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天空，在这样的时辰，应该有一些灿烂的火烧云，或是新生的晚月，最先出现的星星，但这些东西在他的视野里都没有看到。他又刻意把眼光从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建筑群里往上巡视，于是终于发现了星星！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星星啊！那么大，那么明亮，排列得又似乎太有规律了些，同样给了他一种不真实感。
　　 飞艇犹如游鱼，在色彩缤纷的建筑物灯光里向前悠游行进。然后，在一处散发着珍珠光泽的兰色玻璃墙边停靠下来。辛凌指引他，从飞艇搭就的通道口进入建筑物内部，这时，华雨已经完全失去了方位感，只是迷迷糊糊地跟在辛凌身后，直到她向着某处开始发号施令的时候，他还是无法确认自己目前身在何处。
　　 在辛凌的几个简单命令下，房间里忽然亮起了淡蓝色的明亮灯光。辛凌不停地向房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命令，华雨听到她的话语里用了好几次“维苏达”，知道那是一个住宅服务器的名子——他就“已经知道”了，然后看到房间里的各种设备都在开动起来，几分钟的功夫，房间里的景象就完全变了，他刚进来时看到的几块彩色隔板消失了，又凭空增加了几件家具，在一个好像橱柜似的物体顶端，出现了一个彩色绚丽的旋转灯饰。
　　 “好，现在你的房间已经进行了初始化，一切功能都可以正常使用了。你已经通过了基础知识方面的输入学习，应该不难应付日常生活方面的自理。”
　　 “我不知道会不会再碰到什么问题难以解决。”
　　 辛凌安慰地一笑：“没关系的，你可以通过凯拉，利用通讯器和我联系。”
　　 她转过身向外走去，可刚走没多远，又回过头来说道：“我还是多陪你一段时间吧，要不，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
　　 “可以吗？那当然最好了！”华雨热切说道。
　　 “是在你这里，还是到公共饮食厅去？”
　　 华雨踌躇着，似乎也没有自己的主意。
　　 辛凌的脸上挂着笑意：“算了，你还是跟我到外面来吧。”
　　 华雨跟着辛凌，大约走过了两个居住单元，来到一个长圆形的廊式房间里。在这儿，光涂层从每个侧面以及整个拱形屋顶，都发出浅黄色到淡绿色调的光泽：“这是居住区域的公共饮食厅,”辛凌解释道。这里摆放了许多台式的小桌，每张台桌的形状都不一样，或是菱形、半圆形或椭圆形，华雨和辛凌选择了一张圆形的红色台桌坐了下来。
　　 辛凌的左手放在水晶键盘上方，问他：“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华雨抱定了一切听从辛凌的宗旨。
　　 辛凌略为思索一下，然后雪白的手指就在键盘上跳动起来。她选择的是非拉斯鳎鱼，三色果酱和炸面圈，翡翠橙汁。这些食物依次从桌面的活动窗板被输送出来。
　　 华雨感觉自己简直是饿极了，几乎贪婪地对付着辛凌推到他面前的这些食物。辛凌只是含笑地望着他，自己并没有多大食欲，仅仅喝了一点点橙汁，吃了几个炸面圈，然后把剩余的炸面圈小心的一个一个叠放在果酱杯上面。华雨则非常仔细地吃完了那条鳎鱼。
　　 然后，他们来到瓴台下面。浓厚的雨云已经完全收回了，深蓝色的天空上，繁密的星星像水晶那样闪闪发光。本地的低空区同步空间站刚好处在月亮所处的位置，但稍后，月亮便会转过来，显示出她渐欲丰满的形象。
　　 在辐射灯的照耀下，周围的建筑物在夜幕中显得高大而又清晰，显出不同光色的橘红、粉紫或浅绿色的外廓，而在附近的光线明亮处，路面和墙体都被雨水淋湿，发出乌油油的亮光，好像被均匀地淋上一层糖汁。
　　 他们漫步了一会，不知不觉的，他的住处已经快到了。
　　 辛凌和他告别后，华雨进入自己的房间，抓起放在窗台上的控制器，打开灯光和卧具，然后脱下衣服，放入转角处的静电洁衣柜里，就直接躺到床上去，盖上松软的气被。振动器打开了，使他全身都得到放松，但他还不想过早入睡。打开主视屏的开关，在室内淡紫色的灯光里，屏幕前方出现了一片乳白色的云雾状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