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艺机已被送了进来，严格说那只是一个终端分离体。辛凌坐在旁边，在选择键上打入一连串代码。机内发出一阵工作时的音响，送出三样食物：一盘云状的软质食品，几块复合饼，一杯淡红色的透明饮料。
　　 辛凌开始用小匙挖取盘里的食物。
　　
　　 七
　　 华雨从一个深长悠远的梦境里醒来。压在心底的声音像汹涌翻滚的滔天潮汐，冲击并淹没了他的整个身躯和灵魂，意识的天空里，已经布满了无处不在的强烈思念。此时的他，感受到一种极度的寒冷，这是一种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寒冷，寒冷仿佛变成了物质，紧紧包裹住他的整个躯体，同时也侵入到他的身体内部。游目四顾，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丝温热的概念，寒冷似乎变成了一切，并且创生出世界上的千姿百态。
　　 那难以言喻的寒冷感觉，从皮肤的每个细小毛孔钻入，杂乱而又肆无忌惮地在他的体内四处游移。当它们逸出体外时，就变成无数微小的冰粒，在他的眼前飞速旋转着，最终编织成一个个难以名状的图形，形成一条具有网状结构的深长隧道，向着一个遥远的目标，那些闪亮的光斑和光环，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然而，无处不在的寒冷又使他感到万分疲累，哪怕是一些微小的闪光刺激，已足以让他感到昏昏欲睡。他无法抵御这种袭击，昏昏沉沉坠入一种纯粹无梦的睡眠之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又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图景：一个模糊的人形，一株开花的树木。流水洗过的石头。衰草连天，夕阳无限。他故意让自己在一些看似逼真的断垣残壁间行走，奋不顾身地跨过一个万丈深渊，内心感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不安，然后就真的苏醒过来。
　　 这次是真的醒了。因为一切都变得安定下来，不再有任何大的变化：这是正常的，在观念中理应如此。
　　 然而那却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女孩，是——他的女儿！寒冷使她感到万分疲累，可她最终还是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上方。
　　 有一张凝神注视着她的男人面孔，显得迫切而又焦灼。
　　 “华彩，宝贝儿，你能认出我是谁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动了动肩膀，感觉浑身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于是咧开嘴笑了：“你是爸爸。”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仿佛刚刚跨过了一个万丈深渊，感到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不安。
　　 记起自己的女儿，华雨迫切想要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辛凌很能够体谅他那种急切的心情，帮助他从资料库里寻找各种相关记录，最后从华雨所使用的那只改进后的休眠箱体里面——这也就算是他乘坐过的时间飞船了吧，找到底部一个隐蔽的储物小格。那里保留有大量的信件和其他信息，那些信息都储存在一个记忆体里，像一粒纽扣那么大的微小晶体，容量有八个TB，辛凌帮助他在一个显示器上读取了里面的数据。
　　 首先扑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大照片，照片背景是重庆891低温物理研究所的大院子。照片上共有七个人，江雨晨院长坐在中间，笑得很舒畅，他的左边是一个年轻人，和那个年轻人侧身站在一起的，就是他自己了。在他身后，有个人还夸张地做出一个代表胜利的V形手势。照片下方有一行说明文字，说明这是当有一次研究取得重大进展时，江所长带领他们出外聚餐庆祝，回到研究所院子时拍摄下来的。
　　 接下来又有一张照片，他看到自己和一个胖胖的小女孩站在一起，那是华彩！他的心里忽然记起来了，那就是自己的女儿华彩，只见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斜着身子，亲热地拉着他的右臂。这是在郊区的一个小树林边拍下来的，下午的阳光倾斜地穿过林间，给身边的树木罩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父女俩的身影和树林的阴影浑然一体，和青蓝色的天空、湿润的青草丛融在一起，这是多么可贵的时光啊，每一分钟都有着至高无上的价值！如果现在有谁能够让他再度过五分钟这样的时光，他都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回过头来，看到辛凌正安静地望着他，并没有想要打扰的意思。看到他出于内心激动而不停颤抖的两手，辛凌也体会到了这些资料对于他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记忆体里保存有大量视频和图片文件资料，那些照片，居然很多都是全息立体的。原来到了2020年前后，全息立体拍照技术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一架普通手机就可以具备全息立体拍照的功能，只是那种照片非常占用存储空间。
　　 他看到了自己女儿在成年以后的各种生活场景。
　　 有她在工作场所自拍的，有她和丈夫儿子、和同事的合影，从照片上，华雨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孙，那个十分可爱的小家伙，居然带着几分自己童年时期的影子。
　　 这么说，女儿已经在那个时代完满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女儿呀，你还好吗？人的一生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当一切都时过境迁，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时日又显得多么珍贵和美好啊！八百多年是一段很长的光阴，也是一段遥不可及的路程，可是今天，我却深深知道，我们都有着同样的血脉传承，同样的心境，回忆之间音容晏然，欢笑如初，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感受，无需征询，无需印证，我们都有着同样的忧欢以及对往昔的眷恋，共同呵护着的是一组欢乐的记忆，共同守候的是一则对未来的期盼和憧憬……
　　 值得庆幸的是，她毕竟生活在过去那样一个美好的时代里，生活在那个时代最好的一个国家里，所以，她的一生也是充满着希望、幸福灿烂的一生。感谢那段历史给予她的一切。
　　
　　 八
　　 三峡云库在所有的内陆云库中，算是比较大的一座，它的中心库容水量巨大，如果所有的空压设备都被充分利用的话，可以提供两万区划面积的全部供雨，那个时候，从各个负压回旋仓内，通过分级加压过程，大量的雨云喷涌而出，从自动控制的不同输雨区内，由人工控制的气压在不同的高点进行定向输送：连绵不断的雨云就像被一个隐形的巨人制导着，向一定的区域进行着散播。
　　 在中心控制机房，所有的计划雨、计划风都已经按照早已编制好的计划准时施行着，这一切都在气控主机的严格掌握之下。只是像现在进行的湍流区改良试验，才需要额外增加一些人为的监控。
　　 “五十七号雨应该已经开始了吧？”辛凌问道，她又来到华雨身边，挨着他站在输控仓前面。
　　 “斜压波太强了，”华雨说，“必须平衡所有辐射区的气流通量。将所有的雨层云移向东区。”
　　 只见本来已被排列成方阵的灰色云团，在被加强的定向层流推动下，像一阵潮水般向东移去。
　　 辛凌很佩服华雨那迅速培养起来的各种能力。他平时的风格是那样稳健、判断准确，使别人自然而然把他当作一位前辈师长来看待，而他的身份又是那样特别，如果说作为师长，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在这个时代里面，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原来的生活年代久远？可是要说作为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也是名副其实，因为在这个时代的生活，仅仅只有半年多的时间,除了常规的基础知识输入学习和气象控制方面的培训，还有赖于他天生对于新知识的领悟能力，才能够迅速适应自己全新的工作角色。
　　 华雨屡次想要弄清楚她在过去的身份。有时，他会不无试探地向她询问：“既然你和我都是从同一个时代过来的人，那么也请多少给我一点提示好吗？比如说，我们过去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那时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这样也有助于我的记忆恢复不是吗？”
　　 辛凌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过什么经历呀。”她说。为了帮助他恢复记忆，她不遗余力地从资料库里寻找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影像和文字资料给他，希望借此能够打开他那被锁闭的记忆仓库的大门，但关于自己却丝毫都未提及，只是隐隐盼望着他能够主动唤起记忆，或重新构筑两个人的情感天地。在这一点上她显得尤为坚持。
　　 云量再一次挤满云库上方的天空，从900米到1500米高度不等。每一高点的云层都有独立的测量计，将和定位相关的数据送回监控仪。这一次输送的云层很厚，日光也变得十分暗弱，室内的光控继动器，陆续开启了光涂层的内电源，使室内保持了一定的照明度。
　　 到了渐进加压阶段。华雨全神贯注操纵着均衡器上的手动开关，两眼紧盯着指示窗里不停变换的数值，调整各个管道区的能量供应。
　　 监测仪通过屏幕，将主要的代码内容显示出来。冲压值加大了，一轮比一轮升得更高，华雨显得有些忙乱，不得不把所有的开关都推到顶点。
　　 “奇怪，加进的数值不该有这样大。”他自言自语道。
　　 边路峰值一直在上升，但是转眼间，中心区压强却逐渐下降了。
　　 “不对！”华雨急忙喊到，“主机数据出现错误！”
　　 他急忙在输控仓的那些手动旋钮上进行调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压强反差的现象并没有消失，在靠近中心区的雷诺应力层面上，又出现一条横向的低空急流。
　　 “外部操作没法接进去！”华雨焦急地拍打着一连串复原键，“指令仓自行关闭了！”
　　 辛凌也感到很慌乱。这样的逆向差值，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可以想象会给云库里的设备带来多大的损害。
　　 超过正常的冲压数值，会使封合库的轮泵机组承受十倍于正常的压力，旋仓和分体仓也都会因为过大的流量遭到破坏。
　　 他们又坚持努力了一阵子，但情形一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华雨冷静地说道，“这里由你来照看，辛凌，我到下面去，把那六个蟹形闸全部关闭。”
　　 “不能去，华雨！那样太危险了。”辛凌吃惊道。
　　 “只有这个办法。你负责照看这里。”华雨急匆匆抓起一个安全套环，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安全鞋，就冲了出去。
　　 辛凌尽管十分忧心，但是想到这也许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把那六个蟹形闸全部关闭，才可以终止那条汹涌的洪流。
　　 联组器不断发出警报，云库上空，又升起一些新的云团，风力也在逐步加大。上部云层里面，时不时掠过一道道霹雳的闪光，传来阵阵雷声。
　　 辛凌仍在无望地进行手动操作。通话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些亮黑相间的干涉条纹，她懊恼地将它关闭，然后全神贯注从监测仪那里查看各种数据。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前忽然跃入几个执行代码，那是什么？
　　 切变加压！
　　 她本能地跳起来。“不能施行切变加压，华雨还在下面！”她失声喊到，虽然明知可能无效，还是按下了缓行键，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外面风狂雨骤，天色特别阴暗。她飞快地从走廊尽端的小门里穿过，深一脚浅一脚向曲线板闸的方向快速跑去。
　　 蟹形闸就在曲线板闸下方，靠近基泵区，它的上方还有风压机的大型涡轮片。进行切变加压时，涡轮片会周期性的高速运转，配合分压舱的分级运作，形成一条高密度云系。那时，蟹形闸的附近就会形成一个强力的旋流中心。华雨会怎样？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可怕的后果！
　　 辛凌几乎不要命地跑过闸顶的纵向加强板，两手紧紧扳住顶檐。
　　 “华雨！”她扯开喉咙喊到，“华雨！快上来！”
　　 她不顾一切地摸索前行，后来终于来到一个泄水槽的顶部。
　　 “华雨！”她又高喊一声，身体一仆，顺着泄水槽滑了下去。
　　 她一点都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一骨碌爬起来的，紧接着就不顾一切朝着蟹形闸的方向飞奔。
　　 隔着密集的雨帘，她看到那六个闸门已经被关上了四个，华雨正在第五个闸门上方，而在他身后仅仅几十米远处，涡轮机的巨大叶片已经在开始转动。
　　 “华雨！不要干了，快点过来！”辛凌竭尽全力，带着哭腔喊道。
　　 华雨几乎神速地关紧了第五只闸门的螺旋杆。他很清楚自己的危险处境，来不及处理最后一只了，他用手扒住护墙的边沿，弓起身体，借助涡轮机的巨大风力，拼命向这边跳跃出去。刚一挨地，又接着往前跑了几十米远，这才回过身来。
　　 涡轮机的转速逐渐加大，蟹形闸及其周围区域被旋转的水雾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了。
　　 辛凌激动万分地向他跑过去。她的衣服已经被雨淋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但她全然不顾。
　　 “华雨，”她又无力地呻吟一声，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搂着对方，互相拂去满脸的雨和泪。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如织，旁边传来机器运转时的巨大轰鸣。环境如此恶劣，他们却没有再多加关注，只是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九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哺幼园。那是在离岸几十米远的地方，树木都被刻意整理过了，一圈银色的栅栏，围成了一个很大的花园。
　　 他们离艇上岸，从一株株修剪整齐的林木间隙走过去，来到了哺幼园的栅栏旁边，经过管理员的允许，可以到里面去参观。
　　 在这里，许多动物的幼崽都被集中养育起来。虽然平时人们也会通过集住城达成协商，把那些幼崽抱到家中喂养，但在一般情况下，还是由许多这样的哺幼园来集中进行管理教育。哺幼园一般坐落在各个自然风景区和山区，管理者则由各个生物部族推举选出。在园内，各类生物幼崽都被悉心看顾着，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取食，一起学习，可以培养同情心和互助观念，所以，哺幼园也可以算是动物们的集体训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