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小说）
　　
　　 夕照峰影
　　
　　 一
　　 兴起同学聚会这股风，也就是最近五六年的事。
　　 原来一届或者一个班里，总有热心人，先联系班长，如班长也热衷于此，那么，一拍即合。第一步，先分头找人，互相之间纵向横向联系。一般都先联系混得出类拔萃的政府官员或企业经营佼佼者，因为这需要资金的支撑。先成立筹备小组，拉赞助。兵马未动，粮秣先行么。联系到八九不离十了，便定聚会日期。所谓聚会，并不是大家聚起来嗟一顿走人，这里面讲究多着呢。根据筹措的资金，量入为出。一般是先订宾馆饭店，根据外地同学人员多少订房，联系印制人手一册的通讯录，订制纪念品，大多都是订制印字的水杯居多。租借舞台，音响。当地有旅游景点的，还要包几辆大巴，拉到景点耍耍。最后一项是拍大合影，然后人手一张合影照。同时，筹备组会根据原来同学在校时的文艺特长，总会提前叮嘱某人到时出什么节目，而且，一般定下来的是很难推得掉的。照例，酒过三巡，气氛渐浓。性格开朗，且不怯场的同学，嘴里说着“献丑了”客套话，一边迫不及待地拿过话筒拍了拍，咳嗽一声，便兴致十足一展歌喉。主持人巴不得五个话筒不够用才开心呢。不停地说着“重在参与，重在参与”，鼓动大家不冷场。
　　 话说公元某年某月某日，红星中学七二届高中毕业班同学在县城“星河湾大酒店”隆重聚会。在敬过老师酒和其他桌子同学酒后，乔晓山应约登台。
　　 乔晓山，六八年随父母从南京下放到苏北某地。七二年高中毕业，毕业后，留在农村做了代课老师，直至七八年才返城。
　　 在他走向舞台时，桌上有人喊：“乔晓山，加油！”乔晓山笑吟吟，礼貌地向那声音发出方向挥着手，一跃上了台。
　　 只见他朝音响师点了点头，随即，大屏幕上映出：“秋高气爽，江南水乡，朝阳中，岸柳，稻海，一派平和气象。”《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前奏音乐高亢，明亮。随着节奏，乔晓山一个转身亮相，“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还是当年那气场，声音宏亮，余音震荡。
　　 “哗”，掌声响起，宴会厅里，掀起第一波高潮。一曲终了，他站在舞台中央，恭敬地抱拳，向大家躬一躬身，快步离场。
　　 主持人季海军刚说谢谢献歌，要报下一个节目。“智斗，智斗。”台下一条声地嚷着。
　　 本来，“智斗”是作为压场戏，留在最后。同时，季海军本人还要饰刁德一角色。他还想再撑会，仍按节目单进行，但已由不得他做主了。
　　 “智斗，智斗。”同学们大有不依不饶之势，主持人见此气氛，也只好顺水推舟。他诙谐地大声宣布：“应广大革命同学的强烈要求，下一个节目：智斗。”
　　 因为节目临时调整，坐在一张桌上的周慧敏和李琪，各自连忙拉扯整理了一下衣襟，一前一后朝舞台走去。
　　 其实，同学们要将此节目提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想将乔晓山和周慧敏的节目凑一块儿。因那时乔晓山和周慧敏的关系，只要是这一届的同学，套句流行过的词：你懂的。
　　 由于李琪人矮体硕腰粗，大腹便便，四十厘米的台阶，周慧敏一脚跨上了，他蹭了两次，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走边口台阶上。这时周慧敏转身，上前搭把手，他才气喘嘘嘘地蹭上了台。
　　 “大猫，雄起。胡司令，雄起。”同学们肆虐地起哄着。学生时候，李琪绰号叫“大熊猫”，为顺口，叫着叫着就省了个字，直接叫“大猫”。几十年过去，现在看他走路样子，还真像个大熊猫了。不过，看他体态臃肿，动作迟缓，笨拙，可他口不笨拙。上台后，忙里偷闲，不忘和台下同学观众互动一下，热络气氛。
　　 只听他对着台下说：
　　 “我尊敬的老师，革命的同学们，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还记得当年本帅哥和乔晓山演《智取威虎山》时，对黑话的那场戏么？”
　　 经他一提醒，像火星子点着喷着燃气的炉灶头，“轰”地一声，整个宴会厅爆发出震动耳膜的笑声。
　　 原来，临毕业那学期，学校里参加县文教系统样板戏会演。李琪饰座山雕，乔晓山饰杨子荣，周慧敏饰小常宝。由于节目能荣幸选上参加县汇演，学校犒劳剧组，加了红烧肉。李琪大快朵颐，吃坏了肚子。连吃几次药，临上场，还赶了趟茅房。肚里有心思，上台难免走了神。演到杨子荣进山门时，两人对黑话：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啦？”
　　 “防冷涂的蜡。”
　　 演到此，一切顺利。哪知此时，李琪可能肚子里又要作怪，一急，竟然忘词了。神差鬼使的又重复了句：
　　 “怎么又黄啦？”
　　 乔晓山一听，大事不好，这小子犯病了。瞬间愣了一秒，若按剧本台词答，肯定不合榫。他随机立断，双手往脸上夸张地抹了抹，大声答道：
　　 “又涂了一层蜡。”
　　 台下一阵哄笑，继而掌声一片。
　　 在那个年代，样板戏台词，一般人都耳熟能详。而且，视样板戏为“天条”，篡改样板戏是犯天下大忌，上纲上线，是政治问题。观众先为饰座山雕演员串词着急，但随即被杨子荣救场的动作和机智回答折服，所以，鼓掌是发自内心的赞赏。好在李琪这大活宝此时真魂归窍，接着的演出，顺利流畅，剧场效果很好。
　　 演出结束后，作为纪念，每个参演同学，一人一支钢笔，一本汇演纪念笔记本。临回学校前，瞅个机会，周慧敏问乔晓山：
　　 “你怎么敢篡改样板戏？”
　　 “唉，不投着榫，万一他再掉链子，演砸了，虽说责任不在我，但损失是我们学校的。再说，假如追究到李琪头上，那样问题就大了。”
　　 听了乔晓山的话，周慧敏被面前这个“下放户”同学的侠义心肠，深深地打动了。少女的心像触了电，倏然一酥。如果说，以前对乔晓山有好感，是看他人聪明幽默，单纯活泼，是一直把他定位为弟弟。因为乔晓山他们家才落户这里，处境艰难，她爸妈同情他们。由于是紧邻就便，生活上零头碎脑事，能帮上多少帮多少。所以两家像亲戚一样，往来走动，无拘无束。晓山妈和慧敏妈说过几次，要认慧敏为干女儿。为此，晓山妈还送给慧敏一只玉坠，说是她老乔家祖传。当然，因为当时社会环境原因，只是两家大人小孩有数，外人并不知情。因此，晓山插班到高中班读书，她也一直以姐姐身份处之，可以说是亲戚关系，并未入心。而今天，她的心，因为乔晓山的善良与侠义，被彻底的撬起而怦然跳动。她似不经意地瞥了乔晓山一眼，此时，正好乔晓山也望着周慧敏，慧敏脸一红，嘴角上翘，抬起右臂，习惯性地将食指横在鼻梁上，腰肢微微扭了扭，赧然一笑。她心虚地以为刚才的一闪念，已被晓山洞察，所以，瞬即匆匆转身。
　　 乔晓山望着翩若惊鸿离去的慧敏，木然呆在那。是啊，同龄的男孩女孩，一般是女孩“开化”早，何况慧敏比晓山还大两岁，更早熟二分。晓山也一直把慧敏作姐姐待。因为在家里，他最小，上面有两姐姐宠着，现在，大姐二姐去内蒙了，先不说他妈认慧敏为干女儿，他也有意无意间的潜意识里认慧敏为三姐。刚才的对话以及慧敏的局促，他哪知此时，这位几年来漂亮热情大方的三姐姐，内心中的所思所想已开始换位。对于刚才慧敏的眼神，语言，体态，隐隐感到有异于常，因此愣在那发呆。
　　 “人家早走远啦，这下不要再涂一层蜡了，还没数？发哪门子呆？”
　　 李琪也大晓山二岁，男女之间的男欢女爱又比晓山多知晓一二。说这话时，他拍了下乔晓山的肩，乔晓山一个激灵，吓得不轻，扭头朝李琪讪讪一笑。
　　 “救命之恩，容当后报。”
　　 李琪双手抱拳，感激刚才舞台上那救场之情，顺势化解了这眼前尴尬。
　　 对黑话这段这笑话传到学校，传到班级，当时，可用轰动效应一词来形容。
　　 在同学们的肆虐善意哄笑中，他们三人略一准备，“智斗”好戏开场。
　　 周慧敏，出生地即是现在的居住地。但填个人简历表，在籍贯栏里，从来都填的是南通启海。她高挑的身材，白晰的肤色，长长的睫毛，一双乌黑的眼晴，若盈盈秋水。嘴角上翘，一笑，碎米齿洁白如玉，两颊显出浅浅的酒窝。嘻笑或害羞时，有个习惯动作，下意识地将右手食指横在鼻梁上，以遮掩口鼻，更显得娇态可人。
　　 在苏北盐阜地区，人口结构基本上由“本地人”和“海门人”组成。当然，以本地人为绝对主体。
　　 我们这地方的海门人，如果溯源的话，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光绪年间，由新科状元张謇，搞实业救国，兴办纱厂。因其故里人多地少，遂动员家乡父老乡亲，来苏北海涂开垦植棉，为纱厂提供棉花原料。
　　 这些海门人，勤劳能吃苦，抱团心强，精于谋划。也难怪，当年离乡背井，携家带口，到人生地不熟的外乡谋生，为防被本地人欺生，互相帮衬，更是一家有事，即家家有事。古话：“亲不亲，故乡人么”。外出办事，只要凭口音，会两肋插刀地帮你。在男婚女嫁上亦是如此，其实，这就包含着生活习俗认同这层关系。
　　 这些启海人会种田，几分自留田，被他们种到极致。他们的饭桌上，常年从来不缺菜蔬。而本地人种田属粗放型，每年总有一段时日接不上茬。春天收鱼季，就到海船上挑点腌鱼卤回来，下锅熬熬盛起来，沒菜时舀半碗，拍俩蒜瓣，滴俩滴菜油，是大多人家的保留菜谱。
　　
　　 二
　　 七十年代初，那时，学校里高中生，年龄大多在二十几岁。男女同学，几年相处，总有些人，大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互相还是会暗生情愫。即使没有纸条传情，手体接触，甚至平时互相间连少有的语言交流，都中规中矩。但一颦一笑间，意在不言中。
　　 周慧敏就是这其中的有些人。特别是临近毕业的那场演出，周慧敏被乔晓山那善良侠义之举深深打动了，少女心中那台感情天平，已慢慢从亲情向爱情倾斜。平常有意无意间，目光都会跟着乔晓山影子转。
　　 乔晓山家插队在兴阳大队，和周慧敏家隔河相邻，一桥相连。晓山上面还有两姐姐，已早他们一月，“上山下乡”到内蒙古了。他们家才到农村时，在那年代，乔家属内部控制户，没少受多少奚落和白眼。慧敏的爸妈，为人善良，也可能出于对弱势外来户的同情，一年四季，周家家境虽不宽裕，但四季菜蔬上，铲两莴笋，割把韭菜什么的，不时救急。乔家不会种地，春种秋收，他家几分自留田活计，基本上都让慧敏家给代劳了。
　　 早在他俩读书时，一块上学，一块放学。随着时间流逝，乔家政治上宽松了些，经济上也已不似从前。买了辆单车，给乔晓山上学。家到学校，毕竟六七里地。开始时，周慧敏还搭顺车，过不久，生产队里就有人开起了两个学生的玩笑。是啊，那个年代，两青年男女同行，还会令人侧目，何况坐一辆单车。每当此时，周祥便正色否决。周祥说：
　　 “我就听不惯你们本地人和人说话，你侬你侬的，啥嘛泥脓，还肿脓呢。”
　　 可能乔晓山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入乡随俗，学上了这与长辈打招呼的口语。可他邯郸学步，用错了地方。刘六说：
　　 “说你是海门乌子，你还犟，你侬这词是尊称，哪个喊我你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再有人问：“你们两家不是关系挺好吗？咋就不能好上加好呢？”
　　 “两码事，两码事。”老周咈然。
　　 再以后，周慧敏上学不坐乔晓山车了。
　　 毕业后，他们在生产队里，早上，学大寨旗头升起，他们迎着晨曦出工，晚上，看着旗头落下，踏着晚露归巢。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农忙假结束，慧敏被推荐到大队小学代课。虽说高中生教个小学四年级，应是绰绰有余。但她仍常常夹着书和本子朝乔哓山家跑。周祥阻止了几次，但慧敏理由充足，不能误人子弟。是啊，女儿现在是老师了，毕竟是女生拿的男劳力工酬，也就睁只眼眯只眼了。
　　 由于慧敏谦虚好学，肯动脑筋，她带的班，在公社小学汇考中成绩靠前，所以，在大队小学中，虽说代课，一年下来，倒也成了骨干教师。
　　 人往往就是势利。在一个生产队的方翠花，因丈夫刘中仁在供销社做采购员，家境殷实。两口子也不知毛病出在谁身上，反正结婚好几年，就未生下一男半女的。丹药偏方吃了不少，求神拜佛头也磕了不少，还是梁山军师一一吴(无)用。没法子，两口子抱了一儿子，叫刘仿。抱的儿子一样宠。这小子，虽与刘中仁八面玲珑基因无缘，但机灵活络倒像是嫡传。刘仿聪明活泼，就是和念书“犯忌”，摸着书本就瞌睡。初中未毕业，就没心思念书，被刘中仁介绍在供销社打零工。凭着家中有人吃皇粮的资本，一家人在队里，属于眼睛朝上瞭的那种人。那几年，刘仿虽说年龄不大，但谈的女朋友倒是不少，不过沒有一个成正果的。刘中仁婆娘方翠花，看周慧敏已做了教师，而且从小看着这小丫头长大的，知根知底。现在她家刘仿也老大不小了，谈的女朋友都是花里胡哨的，不踏实，冤枉钱也花了不少，她心里能不急么。
　　 这天晚上，她用小手帕裏着两包“大前门”香烟，到张大美家串门，想请张大美到周家去提亲。
　　 张大美是个热心人，欢喜给人家做媒。她虽然不识字，但脑瓜子好使。在这闭塞的乡下，一身兼二职。既是媒婆又是接生婆，顺带给人看看手相。先做媒婆吃喜酒，喜酒吃过吃红蛋，一个系列沿袭，一条龙服务。她是个大烟枪，平常小旱烟袋不离嘴，偶尔开开洋荤，买包纸烟，也就是那八分的“经济”牌，或者一角四分的“大生产”牌。三角六分的“大前门”只是看过公社干部叼的。现在看到面前香喷喷的“大前门”，她两眼放光，一口应承了下来。合不拢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