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一直想写一些怀念父亲的文字，但却不知从哪里写起？也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思来想去，还是从父亲的职业手艺写起吧！
　　 父亲的职业是农民，一位从小就开始干农活的农民。从来没有离开过土地，去世前还在土地上耕作。严格说来，父亲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农民，算不上是庄稼把式。他的个头中等，力气也不是很大。无论是耕地还是锄草，或者是割麦挑担，都不是很在行，而且不利索，有点慢。每每是在庄稼紧要档口跟不上趟，赶不了紧！从我记事时起，父亲就是那样。除非地里活很紧，才下地劳动。一般情况下，他都不下地干活。即使是下地干活，也是慢腾腾的，一副油锅溢了不急的样子！中午还要歇晌。这样的一位农民，在农村里算不上是一位吃苦耐劳的人！
　　 父亲生于一九四二年，兄妹六人，他是家里的老大。老家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一岭之隔。父亲上完高小就回家务农了。开始在他们村里的农场干活。据说当时想当兵，被奶奶拦下了。奶奶让他上楼去拿东西，他就上楼了。上楼以后，奶奶就把楼梯搬走了。就这样把他拘禁在家里的楼上，关了三天三夜。时间不长，家里就给他订婚了。因为母亲这边只有母亲和姥爷，父亲和母亲结婚，就到我们现在住的村子当了上门女婿。到现在的村子后，就参加集体劳动。由于上过学，算盘打的好，就当上了村里的会计。后来又当村里信用站的代办员。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信用社后来撤销了各地的信用站。父亲在五十八岁时，和后来的村干部政见不合，才从会计的岗位退下来。据说当时村支书和村长贪污了救济款，还假借计划生育私自罚款，被反映到镇上。镇长和书记吓得不行，让村干部赶快退钱，想平息此事。涉及的村干部没钱退。镇上决定撤掉村支书和村长，扣除村支书、村长、会计一年的工资。父亲当时对这样的处理很不满。我辛苦工作一年，你们凭什么扣我工资，我没有贪污，更没有私自罚款。你们这样处理，玷污了我的名声。后来还是书记镇长做工作，让父亲服从处理意见。等这阵风过了，想办法补上。还说，那两个人都撤职了你还是村会计，依然是村干部。处理意见并没有说你侵占国家集体财物。就这样，村里干部再次换届，新干部走马上任。新干部要求所有村民办理相关盖章手续必须要他同意。而村民找父亲办手续时，父亲就按新干部的要求，让村民去找其他干部，而其他干部就以研究名义吃拿卡要。更有甚者，其他干部以到镇上、县上开会需要公章，从父亲手里要走公章，几个月不还回来。村民来找父亲办事，父亲只能如实的说公章不在。好多村民不理解，认为是父亲在故意刁难他们。有人甚至到镇里、县里告状。父亲的工作很难干。在新干部上任一年后，新任干部以父亲不配合工作提出换人。在父亲对新任干部彻底失望后，退出了村干部的是非窝。因为补发工资的事，父亲找过几次领导，直到当时的镇书记调离才解决。
　　 父亲当村干部三十多年，一直担任会计文书一职，兢兢业业，认真工作。群众基础很好，口碑不错。人比较正直，敢说话，没有吃那卡要的毛病。我认为父亲是难得的好干部。由于后来干部任用的不正之风，父亲不送礼，不去巴结领导，被排挤是意料中的事。后来，我们所在的镇干部因受贿入狱，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些村干部很多都是花钱买来的。那位被判刑的干部供出了送钱的人员名单，没有父亲。
　　 其实，父亲在我们那儿，还有两种营生本领，两种身份：分别是木匠和先生。在我们老家，对于一些会一定手艺的人或从事某些职业的人，称呼为先生或匠人。称呼先生的有：老师、医生、看风水的人等；称呼匠人的有木匠、泥水匠、板匠、铁匠、小炉匠、银匠、花匠等；还有称呼为师傅的，如厨师、讼师等。小的时候，我对这些称呼没有区分过。长大了，开始思考分析这种情况，发现这中间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称呼先生的，基本上都是有一定文化，主要是摇笔杆子靠嘴谋生的人，如老师称教书先生，医生称看病先生，看风水的称风水先生，有的称阴阳先生；称呼匠人的，主要是靠手艺出力吃饭的人；称呼师傅的，主要是有一技之长，而不普遍的一些人才。父亲会做木工活，是木匠；又懂风水，是先生，人们称其是风水先生或阴阳先生。在父亲的这几种身份和职业中，我倾向于认同父亲的匠人身份，所以以木匠作为文章的题目。这篇文章是怀念父亲所写，而父亲在艺多不压身的观念指导下，担任村会计，又先后拜师学做家具、看风水。由于过去农村的干部待遇低，不脱产，除过乡镇村里的工作外，有大量的时间干农活。前面说了，父亲干农活不在行，所以就先拜木匠师傅学做木活，后拜风水先生学看风水。这两种手艺父亲集于一身，又当着村干部。有人曾把父亲告到上面，说父亲当村干部不好好工作，又当木匠，又当阴阳先生在外面捞外快，说看风水是搞封建迷信。这个问题当时的领导过问过，没有过多的说什么，让父亲注意影响。父亲也有一段时间，把看风水的罗盘收起来。有人来请父亲去看风水，父亲就给来人说明情况。但是来请的人不管那一套，你不去他就不走，还要父亲一定帮这个忙，嫌给的钱少了翻倍。而且还把告父亲状的人骂了一通“你告状说人家搞封建迷信，那你家死了人，你就不要叫阴阳先生看地看日子埋人”。父亲拗不过，就去了。再后来，告状的人母亲过世，差人来请。父亲没有去，那人的老父亲亲自登门向父亲赔罪，说他的娃脑子不够成，让父亲大人有大量，看在他的老脸上去安埋他老婆。如果不去，他就跪下替儿子赔罪。还说，他老婆走在他的前面，他一定要看着把老婆安埋好。至于他那天走了，后辈人把他咋样，就管不上了。父亲背上罗盘，跟着老汉去了。还没到灵堂，几个主要孝子，包括那个告状的人早早就跪在路口迎接。父亲把他们扶起，那个告过状的人给父亲赔礼：张先生，我是个混球，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妈的后事我请你帮忙！事过了，我再登门谢罪！父亲说：“我能来，早都不计较这了！迷信也罢，风俗也罢，学了这手艺就是给人讨奴的！”父亲来到灵堂，给亡者上香叩拜！孝子磕头还礼！然后被让到房间，递烟倒茶！父亲让主家取出预备的红纸白纸，准备先写灵牌，再看墓地，查下葬的日子。主家坚持要先生先歇会儿，吃了饭开始工作。趁主家准备饭的时间，父亲写好了灵位，火纸折叠用红纸包裹糊成长方形的纸盒，再用红纸写下“故先慈X氏讳XX之灵位”，将红纸糊成信封样，然后再将几张火纸折叠装里面。取两个竹筷子，削尖一头，沿糊好的灵位两边从里面插下，筷子削尖头插入糊好的盒子上，用手固定弄匀称，死者的灵牌就做好了。然后孝子把灵牌放到棺材前面，烧香烧纸，女孝子放开悲声哭一通。父亲做好了灵牌，主家的饭也做好了，糖水荷包蛋。六个鸡蛋，父亲吃不了，让主家拿个碗，拨出两个。先前那个跑路的从父亲到丧家门口，就全程陪父亲安排下葬事务，荷包蛋也有他的份。一般丧事，由于条件所限，很少给阴阳先生单独做饭款待地的。但是这一家，由于过去和父亲闹过不愉快，所以侍奉的格外周到。父亲告诉他们，后边帮忙的吃啥我吃啥，不要搞特殊。家家都一样，谁家都有红白事。吃过饭，父亲在人们的陪同下，踏勘墓地，钉桩。父亲从踏勘的墓地回来，问了主家的属相和生辰，通过一定的推演定下了死者出殡的的日子。根据死者的生辰和亡故时间，合八字，确定下葬的日子和时辰。日子定在第五天的早上辰时（早上7-9时）。日子定下来后，主家就开始请帮忙的修幕，给舅家报丧，请位家。在场的人就开始联系各人的亲戚家人，主家也安排人跑路给主要的亲戚路转（六眷）报告出殡日期，叫人帮忙。在农村，丧事安排实际上是从阴阳先生到丧家确定出殡时间开始的。而阴阳先生实际上是充当丧葬礼议的主持。从那之后，人们再也不说父亲搞封建迷信了。
　　 接下来用白纸做好引魂幡，用于转灵和出殡时孝子背上，是出殡的旗幡。一般是两个幡：一个幡用于指引亡者，写“金童前引路玉女紧相随”，另一幡是告知冥界的，写“一柱香烟通地府”。这两个引魂幡，在唱孝歌时由孝子一手持点着的香，一首抓幡杆扛在肩上，跟在唱孝歌的人后面围着灵堂转。歌师唱孝歌，孝子转香。这个仪式一般最少需四个人：打鼓的走在前面，敲锣的跟上，唱歌的第三，孝子随后。安葬后，写“金童前引路玉女紧相随”幡随同其他的祭祀纸品烧掉，写“一柱香烟通地府”的幡插在坟堆上。
　　 紧接着作阴阳课章。课章里包括七单：有一七到七期的时间；百日、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时间；还有死者丢魂的时间方位；出殃时间、殃高情况、去向；六道轮回；犯冲四相；出灵时辰；安葬方位；生故时辰。后边写上“亡者诸神煞仔细须推详天地初开张八卦定阴阳”。
　　 做完这些，又开始写地契，主要是死者的安葬地方的方位，六界，并说某年某月某日，由谁经手，当地土地、城隍监证，作价9999贯卖与亡者。告诫各位神灵鬼煞禽兽，不得侵占。如有相欺，亡者凭此可告于当地土地城隍诸神。中介人张坚固。后面还要写上：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写完后还要盖阴阳章。死者下葬时，由孝子烧香焚表烧了。阴阳推演理论说，这是亡者的证明，凭此到阴间上户口。
　　 做完这些，已过去几个小时了。下来用白纸写对联，贴于门框上。还要用火纸分别贴在门板上，告知门神，不要阻挡亡者出入。父亲干完这些工作后，就到了帮忙的吃饭的时间了。农村过事，做的大锅饭糊汤面。父亲自己拿了个碗，舀了饭，夹了一些辣子和腌菜，和其他人一样圪蹴在场边吃起来，吃的满头大汗。晚上，父亲和乡亲们开始为亡者坐夜。当锣鼓敲起来起来时，父亲开始唱孝歌了。“我吃了孝家的小米饭，没有什么来谢孝家。白天我帮忙把水担，晚上我围着孝家堂屋转圈圈。为人一世草木枯，多想想亡人的恩德处。……”主家老汉听到此，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擦过眼泪，拿了个瓷碗，给父亲倒了一碗水，放了白糖，用筷子搅了搅，双手递给父亲，让父亲喝水，喝了再唱。父亲接过水，坐到边上的条登上喝水。其他人又接着唱了。那一晚，父亲坐了一夜，天亮才回家睡觉。到了安葬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又去坐夜唱孝歌。第二天安葬，吃了酒席才回家。安葬过后，阴阳课章一般贴在主家堂屋的侧墙上，其他的对联等就撕掉了。之后三年过年门上不贴对联。地契已烧掉了。父亲安葬过的人没有统计过，估计上千了，写过的阴阳章课和地契也是那么多，却没有保存下来。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也没有保存下来。曾经有人和父亲开玩笑，说你写的地契中介人是“张坚固”，盖的阴阳章，明明是你写的，应该写你的名字“张清水”，把咱村上的章子盖上。父亲笑笑说，我师父就是这样教的。啥时给你写的时候，我就按你说的写，你上不了户口别怪我。开玩笑的人说，那不敢，说笑归说笑，真正到那地步，你要按你师父教的来，不敢改。你改了用不成，我就天天来缠你。父亲说，那不怕，我多折点桃木条。
　　 我们老家地处秦岭南麓，是丹江源头，在春秋战国时期，属于楚地。居民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客家人，先祖来自湖北，受楚地的文化影响较大。在婚丧嫁娶建房修庙等方面，很注重风水礼仪。所以父亲学的风水手艺，有相当的信奉人群。风水行业，解放后特别是六十年代破四旧，将风水理论列入封建迷信，冲击较大。我们老家从事这种行业的人很少，所以父亲每年也能挣到一些零花钱。按行业分类，风水先生安葬一位死者，报酬是两个木匠工钱。一般跑两趟，人不在了去一趟，做完安葬所需要的全部工作。安葬的时候再去一趟，按时辰主持出殡下葬事项。在所有帮忙的人把棺材放到墓坑或推进墓室，拨正方位后，由孝子烧地契，由位家挽孝。孝布是根据孝子与死者的远近亲疏关系裁成的长条白布（死者晚辈直系、旁系血亲等），孝子用麻丝系上，戴在头上，叫戴孝。在安葬前，拖在背上。下葬后，由位家挽起，盘在孝子头上。然后由先生撒五谷斗，主要孝子跪在坟前，接撒下来的五谷等。五谷斗是农业社会的一种仪式：用装粮食的斗装上砸碎的谷草，里面放上水果糖、饼干、花馍、花生、硬币、针等，再放些五谷粮食，如麦子、包谷、谷子、豆子、高粱等。先生开始一手提斗，另一只手抓斗里的东西抛撒。嘴里念唱着词：天地初开张，八卦定阴阳。…吆喝一句，人们迎合一声“哦”，撒一把。人们争抢撒的东西，拾到糖果、花馍、硬币等。孝子跪着，手牵衣服前襟接着，先生有意给孝子衣襟里抛洒五谷。在这期间，有些和孝子关系较好的人，也会恶作剧给孝子衣襟里撒些土，或者拾几块石头、砖头放上，美其名曰“送金砖”。孝子接到的五谷等物，要拿回去放家里，意味着五个丰登，财源滚滚来。按过去的说法，兄弟妯娌要抢着跑回家，跑得越快越好。现在一般都不跑了，一起走回去。
　　 父亲的风水师傅过去教过书、看过病，做过堡上的文书，还会算命。家族人丁不旺，他爷那一辈分家，弟兄四个，每人分得30多亩地和其他的财产。这一枝三辈单传，到他师傅这一辈，还是一个人。其他家已经一分再分，而他家却没有再分过家，原来分家的地，不但没减少，还增加了。家产比过去更殷实丰厚了。解放了，他就被定为我们村的唯一的地主。土地家产被分了，还要批斗。父亲六十年代来到我们村，当上了干部。从他师父被定为地主时起，公社通知开会等送通知传话的差事就落到地主头上。文化革命期间，依然是批斗的对象。参与批斗的人几乎都是一些没文化的二杆子，根本就不知道咋批斗，让地主老实交代。这个地主过去为人还可以，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交代情况就事论事。批斗的人就不愿意了，说地主不老实，紧接着就动手打地主。每次开批斗会，干部都要参加，还要作记录，会后还要汇报。但父亲对打人那一套很是反感，曾几次阻止打人，并说公社领导开会说过“要文斗不要武斗”，还拿出报纸读，强调这是毛主席的指示。在文革期间，父亲被定为保皇派，造反派要父亲交账交公章，而且说父亲是现行反革命，要批斗父亲。在一次晚上批斗会上，造反派不让干部参加，把村里的地主、富农和一个涉嫌盗窃的人放在村戏楼批斗。当晚涉及的问题升级：地主涉嫌私藏枪支、银元，富农私藏银元，另一个人盗窃。开始让他们老实交代，说不上眉眼，就说他们不老实，下来开始用刑，说是对地富反坏右等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拳打脚踢、架飞机等过后，就把几个人捆绑吊了起来。用绳子绑上手，绳子的另一头绕过戏楼的人字梁上。几个人拉着绳子的另一头喊起，人就离开地面。如此反复，让他们交代。当天晚上，革委会的头目公报私仇，将涉嫌盗窃的人吊起，让人放，抓绳的人直接松手，把人墩到地上，如此三番，那人惨叫连连。当晚被家人抬回，一命呜呼。地主富农当晚也被折磨的遍体鳞伤。地主当晚由儿子背回家。地主回到家后，顾不上疗伤，给儿子交代：这一次可能活不了了。让儿子在五更天时找父亲，求父亲想办法救命，挪个地方，到区上县上蹲监都行，留下来就没命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去找当时的村支书，路过涉嫌盗窃的那家人门口，子女哭声连天。父亲问了情况，得知昨天晚上批斗，出了人命。父亲找到支书，说了他听到的批斗情况。二人认为事情重大，一同去当时的公社反映情况。公社的领导给区委领导打电话，区委指示公社干部马上去村上了解情况，区委马上派人到村里。由于批斗出了人命，第二天区上来人叫停，并把地主带走，后来又被县上带走。地主走时，面带笑容给家人说，死不了了。跟前看的人以为地主疯了。后来到区上、县上，地主表现跟回家一样高兴，押他的人审他的人都认为吓疯了，也就没在难为他。地主被劳动改造了，六年后地主才被放回来。依然承担跑腿的活。文革结束后，地主才真正过上平民的生活。后来地主给我们说“文革开始时，曾给自己算过一卦，说他难逃一劫，留死挪活”，他说开始批斗时，他就知道活不了了。给他安的罪名是私藏枪支和银元，解放时就交了，现在没了，交不了了。交不了又过不了关，只有死路一条。国家把他拉到县里去了，应了挪活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