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冰融,在那个夏夜(小说)
一
“大哥,你快回家吧,咱爹已经水米不进了,闭着眼,老在念叨着你和二哥的名字呢。”傍晚时分,下班走在自家楼道的栾旭东,接到了妹妹栾旭夏带着哭音的电话。
他快步进屋,和妻子说:“小夏打电话说爹不太好,我们赶紧回去吧。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买飞机票。”妻子这几天刚办完退休手续,无须请假。栾旭东先打电话和局长说了声,忙在网上定票。好庆幸,飞往老家所在城市的机场还有三张晚上11点的票,他赶快下单买了两张。之后打电话告知在深圳工作的小弟栾旭华。栾旭华说:“哥,我在非洲呢,单位派我出差督查工程,一时半会回不去,老爹真的不好的话,大哥辛苦你处理吧。”
栾旭东看了看抽屉里的钱,又去楼下取款机取了两万元,也顾不得吃饭,和妻子提着行李箱打出租往机场奔。
凌晨一点半,抵达莱亭机场。顾不得喘口气,又打上出租,直驰一百六十公里外的老家惜福镇桃花坳村。
“汪汪——汪汪!”连绵不绝的狗叫声,伴随着栾旭东夫妻匆忙的脚步,响到了老家黑漆漆的大门前。未等开门,就听见妹妹凄厉悲痛的哭声:“爹,你醒醒啊,大哥二哥还没回来,爹——”
哐啷一声门响,栾旭东进了院子,只见堂屋灯火通明,好几个亲戚面容悲戚,围在家里的炕前。看到栾旭东夫妻回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
“小华——小华……”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老父亲,气若游丝,在念叨着。
“爸,快睁眼看看,我大哥和嫂子回来了!”妹妹栾旭夏抹着红肿的眼睛大声喊着。
老父亲竭尽全力,眼皮终于裂开一道细线般的缝隙,一丝笑意绽放在嘴角,之后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不自主地念叨着:“小华——小华——”
老爹终于没有挺过那一夜。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要返回时,栾旭东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他和公司请好假,交代好接替的人,开始启程回国。栾旭华愧疚地说自己四年未回家,回来一定去坟前给老爹叩头道歉。
妹夫王林山开着三轮车送栾旭东夫妻到镇上打出租,车上放满了栗蓬、花生等土产,不要也不行。看着妹妹憔悴的脸庞,佝偻的腰身,栾旭东心里十分不忍。栾旭夏比他小五岁,比旭华只小两岁,还不到五十的她已经头发斑白,皱纹满面,看起来简直比自己老了不止十岁。和妹妹同岁的妹夫,黑瘦,细高,满面沧桑,腰杆也不再是年轻时那样挺拔。他握着妹夫长满老茧的手,连连感谢:“林山,爹瘫痪这些年,庄稼地活那么多,照顾爹,你和小夏都辛苦了,谢谢你俩!”嫂子杨惠也说:“是啊,正和你哥说呢,我退休了要把爹搬到我家去照顾。爹瘫痪在床五六年,妹妹妹夫辛苦了!”
“哥嫂,说啥呢,都是俺应该做的,嫂子和哥上班忙,还不时寄钱给爹,俺和旭夏就是伺候伺候爹,没什么的。唉,就是旭夏太累,白天得帮着我干地里的活,中间不时回家看看爹尿了没,要不要喝水,给他翻翻身,怕生了褥疮。晚上也是这样,两个小时就起来给爹翻次身,按摩按摩胳膊腿……”
“林山,和哥嫂说啥呢?老的生病了,哪个儿女不一样尽心尽力?”旭夏阻止丈夫说下去。
转眼出租车到了眼前,兄妹嫂姑依依惜别。临上出租,栾旭东对妹妹说:“小夏,在爹睡的屋最北边的抽屉,放了五千块钱,留着给维维上学用。”
“哥——”旭夏急出了眼泪,“爹的殡葬费都是你花的呢,又给俺钱。”
“小夏和林山好好保重身体,别那么累,让维维用心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话毕,出租车一溜烟开远了。
二
出租车上,杨惠略有埋怨:“老栾,给小夏钱,我没意见,毕竟赡养爹,妹子和妹夫出力大。爹的殡葬费呢你是儿子,又是大哥,掏也应该,但是老二家两口子挣得比咱多,回去得和他们说说这些花销。咱家栋栋眼看就研究生毕业,好娶媳妇了,不得给准备房子啊。”栾旭东没有吱声,觉得当着出租司机面谈论家里的事,不太好。
杨惠见丈夫没搭理自己,气闷得很,发着牢骚:“老二一家四年没回来过年了,不是这个事就是那样事要忙的,前两年过年咱来家,爹那时扶起来还能坐一会儿,在炕上,就那么一直眼巴巴瞅着窗外,盼着老二一家能回来,林山抱他到餐桌前,他还是心不在焉,老把头扭着看门那儿。告诉爹旭华出差不能回来,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我看着都心酸。其实谁不知道,老二两口子就是为了在丈人家过年,找借口加班啦,出差的。我爸妈也是就我姐妹俩,按理说,应该我和妹妹两家轮着在我父母那儿过年。大前年我妹妹婆婆走了,家里没了老的,过年和我爸妈一起,我也不再担心老两口过年眼前没个人寂寞。咱倒好,年年跑回来过年,给老的花钱买吃的用的都是应该的,可是飞机票也得花一笔大钱……”杨惠絮叨着,大概也就是想倾诉一下,至于栾旭东回应与否,倒也没甚在意。
日子一天天过,正月十五送灯,清明上坟挂纸送单衣,月日(寒衣节)上坟送棉衣,每到这些日子,栾旭东都会打电话给妹妹,并手机转账给她600块钱,让她代替他给那个世界的父母尽一下孝心。旭夏总是很不安地捏着手机说,哥,别老给钱啊,该攒钱给大侄子买房了。上坟送个灯,买几叠纸去给爹娘压上,花不了多少钱的。
旭夏的手机,是父亲中风那年栾旭东回老家买给她的,并给家里拉了网,这样就可以时常和她视频,看一下老爹的情况。每次看到妹妹疲惫的脸庞,他都很歉疚。父母一辈子生了四个孩子,在栾旭东身上有一个姐姐,生天花死去了。他和旭华差三岁,之后又生了妹妹旭夏。他读高三时母亲生病去世,弟弟旭华即将升高中。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拉着饥荒,家里实在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何况栾旭东即将升大学,学费对靠种粮食为生的老爹来说,是天文数字。还在读初二的妹妹含着泪辍学了,十四岁的她,瞒着岁数跟着村里的姐妹们去海产品加工厂打工,整天两只手浸在咸咸的海水中,泡得发白,冬天就冻得和胡萝卜似的。每个月休两天班,还要回家给父亲做饭浆洗衣服,帮着农忙。一个月工资一百一十六块钱,除了吃饭花二十多,其余全给了爹,添补着给两个哥哥交学费生活费。大学寒假回家,栾旭东看到长高了半个头的妹妹瘦弱得麻秆一样,身上穿的还是娘在世时过年给她买的衣服,衣袖短了快一捺,裤子露着半截脚脖子。栾旭东很是心疼,拿着用奖学金买的围巾给妹妹围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栾旭夏刚够二十岁,就和邻村榆林庄的王林山结了婚,那时栾旭东在读研,奖学金也仅仅够自己的费用。一贫如洗的娘家没有钱给旭夏置办嫁妆,就连林山家拼凑的一千块钱的彩礼钱,也给上大三的旭华交了学费。
林山是个憨厚老实的小伙,童年丧父,老娘拉着他过日子,娶媳妇盖不起新房子,一直住着三间茅草房,直到林山长大要结婚了,还是这样。结婚后的林山,时常到桃花坳帮着老丈人收割耕种,从没有怨言。林山母亲去世后八年,旭夏的老爹中了风,住院治疗后,起初还可以拖拉着腿走。再次中风,就躺到了床上,不能自理。为了照顾老爹,旭夏和林山只好常住桃花坳,两边跑着管理庄稼。老爹起初腿不能走,但拉起来还可以坐着吃饭,后来只能躺着喂饭,林山无奈,只好把榆林庄的土地让叔伯兄弟种着,自己主要管理着丈人家的田地。
三
瘫倒炕上的那年春节,爹提前让旭夏打电话叫两个哥哥嫂子过年都回来,说有事商议。回家后,栾旭东看到爹尽管腿走不了路了,但吃饭还行,口齿也清楚,脸色红润,精神不错,看来妹妹照顾得挺用心。晚上睡下,听到妹妹不时起来照顾爹。大年三十晚饭时,坐在轮椅上的爹郑重其事说:“我这个样子拖累你妹了,等我不在了,你兄弟俩不用争也不用吵,这八间房子就是你妹的。为了你们读书,你妹妹早早下学帮我,爹无能啊,旭夏这么小就被迫不读书,我亏欠你妹妹的,你们也亏欠。这些年都是林山帮着种帮着收,他替你兄弟俩出力了。”房子,当年盖了八间,是准备给旭东旭华结婚的,老爷子打算得很好,兄弟俩一家三间,老两口住中间两间。但是,两儿子读书争气,都在外面找了工作,也找了媳妇结了婚,两家买房家里都没花一分钱。老大媳妇还好,老二的就经常话里夹棒子,嫌弃买房家里没帮忙,娘家出了三十万,所以每次回老家,就得闹点故事。这次,大约觉得农村老房子也不值个啥钱,倒也没有吭声。
有一天晚饭后,栾旭东坐在客厅沙发看电视,旭夏打来电话:“哥,村子里要建一个大樱桃市场,咱爹的房子被征用了,听说给不少拆迁费呢。要是真的给了,咱兄妹三个平分。”旭夏爽朗的声音中透着喜悦。
“哥不要,爹早就说了,房子是给你的,不管补偿多少拆迁费,都是你的,我和你二哥都不该要。”
“哥,大侄子在南京买房得不少钱呢,爹说是给我,但这是爹的房子,咱兄妹三个都得有份。”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维维明年毕业,实习单位找好了?”
“他打算考研,正在憋着劲头复习准备呢。”
“孩子愿意上进是好事,想考啥就鼓励他。”
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才恋恋不舍放下电话。
杨惠从厨房出来,拿着洗好的苹果,放下水果,眉开眼笑地说:“爹的老房要拆迁了,能补偿多少钱啊?”她进客厅时听到几句电话。“多少也和咱没关系,爹早就答应给小夏,补偿她和妹夫这些年照顾老人的辛苦。”
“咋没关系?爹生病,我们也给了不少钱呢。栋栋的媳妇说要有房子才结婚,在南京,两三万一平,房子咱买得起?”
“和买得起买不起没关系,爹说把老屋给妹妹,大家都在眼前,也都答应了。我们不能见钱眼开,不守承诺,言而无信。”
杨惠白了丈夫一眼,不再吭声。
四
“大哥,补偿款下来了,八间房镇里一共给了114万,我算好了,咱三家,一家38万。我等会打电话给二哥。约个时间,你们来家拿吧。”刚吃完晚饭,栾旭东接到了妹妹的电话,语气很是兴奋。
“我不回去拿。这是爹给你的房子,多少都是你的。”栾旭东坚持道。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五一就回去……”杨惠一把抢过栾旭东的电话,忙颠颠地说道。
“好的嫂子,我和林山等你和大哥来家。”
“小夏,你和二哥说了吗?没有的话,我来联系他。”栾旭东从妻子手中拿回手机。
“好的大哥,你联系二哥吧。以前爹在世时想他,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忙忙忙的,说一句半句就挂了,也没时间和爹视个频。”
旭东心里沉了下。他听旭华抱怨过几次,说他妻子嫌弃老家穷,买房没帮忙不说,还得寄钱养老,旭华不接电话,也许是妻子在眼前,怕家里有事要钱吧。
“老婆,拆迁款我们坚决不能要,小夏为了我和老二读书,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我们哥俩都亏欠妹妹的,所以,小夏儿子上大学我帮着掏学费,你也是支持的。何况老爹也说了,房子归小夏。”
“老栾,你想问题简单了。我们不要倒是可以,但是咱们是和老二一样身份的人,我们不要了,老二家的会罢休?并且人家要,我们坚决不要,会显得人家不好看啊。我觉得,可以三家分钱,小夏那儿我们觉得她付出多,私下补偿些给小夏。”杨惠苦口婆心道。
“爹说的给小夏就是小夏的。小夏多少年照顾爹,辛苦劳累的,也应该她拿这钱。”栾旭东斩钉截铁道。
“爹当初肯定想不到这房子会这么值钱,要是想到了,也会改变主意的。你忘记老二买房时爹的为难?他让小夏打电话给你,问能不能倒腾着借点钱帮帮老二,人家丈人家出那么多钱,他怕老二在媳妇眼前没地位。”
栾旭东叹了口气,说:“反正我们不能要,到时候看情况吧。”
五
下了飞机,栾旭东在镇那儿租了一辆车,马不停蹄向桃花坳村直驶。绿树遍野的山村空气清新,鸟雀欢唱。一座座白墙红瓦的砖瓦房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这是村子规划的住宅区。
找到妹妹的新住处,栾旭东下了车。
一进大门,就听见妹夫王林山在院子气哼哼地嘟囔:孝敬老人时往后躲,看到钱就红眼了。看到栾旭东夫妇,忙敛起愤怒,热情招呼:“大哥大嫂回来了?”说着接过杨惠手中的大包小包。屋里的人也闻讯出来,原来老二栾旭华和老婆方琼已经来了。
“好了,好了,旭华,大哥来了,有什么话对着大哥说。”方琼脆亮的嗓音尖锐响起。
栾旭华也忙接过栾旭东手中的东西,一起进了堂屋。
小夏招呼大家在沙发上落座,一一倒上茶。又去外屋洗大哥带来的水果。
栾旭华迫不及待开了口:“大哥,咱农村的老规矩,老家的房子都是归儿子的,小夏是嫁出去的女儿,老古语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房子本应没她的份,但是这些年她伺候爹也辛苦了,应该给她补偿,这些拆迁款拿出一百万,我和大哥咱两家平分,剩下的十四万给小夏,补偿她这些年照顾爹。”栾旭华的话让栾旭东很惊讶,前几天打电话给他,告诉拆迁款的事,他只是说知道了,没想到会厚着脸皮抢。
按语不到之处,风姐就将就吧。难得抢到一次,嘿嘿。

小说中那个好的大哥,想不要拆迁费,其实最终大嫂仅仅多给了妹妹一万。利益面前,亲情容易淡薄。咳!
再次感谢花的精彩按语,在乏味中找寻亮点,辛苦辛苦!
这篇小说,扎根现实,接近底气,非常耐读。读到有些地方,不由泪目。这就是好小说的魅力。小说以养老、拆迁款的争夺为引子,以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的情感纠葛为载体,将家庭矛盾的产生、发展,继而达到高潮,最后妥善解决的事件描写得林淋漓尽致,让人置身其中,好像读者自己就是家庭的一员。
最小的妹妹,忍痛放弃人生的理想,将照顾老人、供哥哥们读书的重担挑了起来。她无怨无悔,品行大度,胸怀开阔,装下了整个家。可以说,她是家庭的顶梁柱,也是家庭矛盾的调解员。她调解的方法很直朴,就是先替别人着想,谦辞退让。她像一汪清水,照见了自己美丽的心灵,同时也照见了两个哥哥不同的世相。大多家庭,儿媳当大半个家。大哥主意大,对妹妹百般照顾,不贪不多占,处事公道,媳妇虽有不愿,却也能理解。二哥被媳妇“绑架”,几乎不回家的他,拆迁款一下来回家回得比谁都快,并在拆迁款的分配上丧失了良心。
岁月如此静好,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兄弟两个事业如日冲天,是小妹拿自己的命替他们换来的岁月安稳。
对亲人而言,将心比心,永远是一剂良药。照顾病重的岳母让二哥体会到了小妹的不易,幡然醒悟。
亲情产生矛盾,有时像刀剑,伤人无形。更多时候是一团火,能融化心中所有冰霜。此篇小说如是。
小说结局,每个人心中的寒冰都融化了。
亲情是一部永不落幕的感人至深的电影。
文笔稳健,语言质朴,人物刻画入微,打动人心。好小说,赞!再来10篇。

是的,钱,很考验人性的。最近网上纷纷扰扰的互换人生的各路人马,他们也在金钱面前显露着人性的良善与丑陋呢。
能引人深思的小说就是好小说,比如这篇。向姐姐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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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转念一想,他们真幸福吗?
大嫂也不是没有怨言,但大哥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化解。当然,他能得到妻子的理解,前提在于妻子和他一样善良。
二嫂的自私来自于不平衡,二哥讨好她没错,但对小妹就不公平了。直到二嫂母亲生病,二哥感同身受,对小妹深怀愧疚,还算有良心。此时二嫂的内心是怎样的,将心比心,即使和二哥有龃龉,应该也不会反对吧,毕竟他们是同类人。
妹夫的行为与其说是争取利益,不如说是护妻,他和小妹一样,真是一对有大爱的好人。
最后,他们成为今非昔比的人,成为彼此感动的人。
本篇作品真实淳朴接地气,让人感叹这人间有脉脉温情。
这个初夏,阳光如此明媚……
祝福您幸福安康,佳作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