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着别人开口，方琼接着说:“我家买房子花了六十万首付，又贷款一百零五万，到现在还有三十多万没还上呢。我家琳琳最近还要出国读博，咳，钱不达点，愁死个人。”
　　 一直寡言的王林山终于憋不住了：“爹瘫痪那年，说好的房子是留给我和小夏的，你们大家都在眼前。伺候爹这么些年，小夏成宿成宿睡不好，头发都快掉光了，你们看看她老的！二哥难道想违背爹的意愿？”
　　 “爹说房子给你，证据在哪？没有证据，打官司你也赢不了！”快言快语的方琼急三火四截断王林山的话。
　　 “公道在人心。爹说这话当时还有村主任林田叔在场，可惜他出车祸去了。但是，大哥大嫂，爹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的。”
　　 “听到咋样？你看看周围村子谁家的房子不是给了儿子？再胡搅蛮缠，十四万也没有你的份！”栾旭华有些蛮横地挤兑王林山。
　　 王林山气得站起来，冲到栾旭华跟前，脑门子上青筋暴跳，抓住他的衣领，不停地晃动：“你说啥？你这种儿子爹养了有什么用？你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爹生病你没伺候，花钱是大哥大嫂，出力是我和小夏。看见钱你瞪起眼来了。爹年年过年眼盼盼地盯着门，希望看到你回来，你好几年不回家过年，你还有点良心？小夏和我刚结婚时，一年到头就一件外衣能穿，省了钱给你交学费，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看到丈夫被王林山扯着衣领摇晃着，方琼不干了，瞅着桌子上的鸡毛掸，一把抓住朝王林山背上抽去。
　　 端着水果进屋的小夏，看到这阵势，手一哆嗦，盘子扔到了地上。哐啷，巨大的响声让大家暂时安静了。小夏哭着说：“哥哥嫂子，房子尽管爹是给我了，我不会自己留着的，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我打算我们三家平分。”
　　 “不行，你个丫头片子不能跟着分一份，当初爹盖房子是留着我和大哥娶媳妇用的，分了就便宜王林山这小子了。你顶多分两间房的三分之一。”
　　 王林山听了，气得咬牙切齿。拧转身风一般地去了卧室，一会儿拿出了一叠子单据。他把单据甩得哗啦哗啦响：“栾旭华，你看好了，这是这些年爹住院的药费单，统共十八万五千多，里面有大哥大嫂给的十万，有你给的一万，其余的是我和小夏花的。对了，还有爹丧葬费，大哥掏了三万，你给大哥吧。烧七念斋花的七八千，不和你计较，我和小夏掏。”
　　 “你种着老爹的地，你得了利，也没算帐呢！”栾旭华急赤白脸地抢白道。
　　 “老二你闭嘴！都五十岁的人了，你要脸不？”栾旭东啪的一声，拍着桌子吼道。“小夏三十多年照顾爹养活爹，林山帮着家里收种庄稼，爹住院跟着黑白伺候。你没出一点力，竟然说这话，伺候爹你给小夏林山劳务费了？房子本来就是爹留给小夏的，她不计较，拆迁款给你是情分，不给是本分。即使不说小夏林山伺候爹的事，就我俩读书，就欠妹妹的！你和我能有今天，还不是小夏的功劳？”栾旭东说着拉起小妹关节肿大的手，“你看看，老二，小妹那么小就去打工，小手在海水里浸泡，冬天冻肿了长满冻疮，戴着胶皮手套继续干，我们做哥哥，靠着妹妹和爹的血汗钱读书才有了今天，你说这样的话，不惭愧吗？有一次爹和我说起，你打电话要钱买资料复习考研，青黄不接哪有钱？是小夏偷着去卖血，卖了二百块钱邮给你的。”
　　 方琼张了张口，看到怒容满面的栾旭东，闭口不言。
　　 栾旭东声音哽咽，继续说道：“我们都亏欠小妹的。我读大学读博士，现在是副处干部；老二你读研究生，现在是高级工程师，我们都有了好的工作，养老也有保障，小妹呢？十四岁就下来帮着爹支撑着我们这个家，是小妹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成全了我们做哥哥的。她多聪明啊，初中时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爹和我说过好几次，妹妹一看到村里的同伴背着书包去上学就眼泪汪汪的。要是她不下学，用着今天种地养家这么辛苦吗？看看她老的，头发白了那么多！要是没小夏为我们这个家付出，有我们的今天？作为一母同胞，我们本应该多帮扶妹妹些，怎有脸来争属于她的东西？这个房子本来就是爹给妹妹的。我声明，拆迁款我一分不要。”
　　 “不！大哥，你和大嫂已经帮我们太多了。维维读大学，都是你和嫂子掏学费。你也该打算栋栋结婚的房子了，在南京那儿买个房子不是小数目。二哥家的琳琳出国也需要大笔钱，这个拆迁款，一定我们兄妹仨平分。”栾旭夏急切地说。她瞅了一眼王林山，说，“林山也同意的。林山，你去把钱拿出来给哥哥嫂子。”
　　 王林山默不作声进了卧室，听到钥匙哗啦哗啦开抽屉的声音，一会儿他拿着两张卡递给栾旭夏。
　　 栾旭夏来到杨惠跟前，把一张卡递给她：“谢谢大嫂和大哥这些年帮扶我们。这是38万，添补着给栋栋买房子吧。密码我大哥生日。”
　　 又将另一张卡递给了方琼，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二嫂，这些年你受苦了，我二哥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老爹一直惯着二哥，他除了读书也不太会做啥，都是二嫂包容我二哥。谢谢你！琳琳有出息要出国，这是我们家的骄傲，这张卡里也是38万，给孩子出国用吧。密码我二哥的生日。”
　　 栾旭东伸手还想去妻子手中拿回卡还给小夏，妻子瞪了他一眼，又朝老二撅撅嘴。他明白意思，没有作声。
　　
　　 六
　　 栾旭华一口一盅地灌着白酒，不一会儿就喝醉了，他拿着酒杯，红着眼睛，踉踉跄跄来到在厨房里忙活的栾旭夏眼前：“小夏，对不起。二哥不是东西，花着你卖血的钱读书，拿了学位却丢了良心。原谅二哥哈。”“二哥，我们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没事，别放心上。”
　　 旭夏忙把他搀扶回桌子前坐下，环视大家，“咦，你们怎么不吃啊？菜都没动，是不是做得不合口味？”
　　 杨惠忙拉住旭夏，让她坐下：“快别忙活做了，吃不完你和林山还得尽吃剩菜。我们一起吃吧。”方琼也连连说：“对对，别做了，吃不完容易坏。小夏别去厨房了，大家一起吃。”
　　 栾旭华和方琼没有在老家待下，下午就离开了，他们提前在网上买了票，要去蓬莱阁游玩。
　　 栾旭东住下了，他想在老家住两宿，一是路上舟马劳顿，要恢复一下体力，再是想到父亲的坟那去看看。
　　 晚上，栾旭东和杨惠说：“这钱我们不能要。都当着爹的面答应了，再翻卦，言而无信，良心不安。”
　　 “我也不想要，可是栋栋不是咱亲儿子嘛，没有房，人家媳妇可娶不来哦。而且现在房价下跌，正是买的好时候。我们俩省吃俭用这些年，才攒了四十五万，加上这个拆迁费交个首付，剩下贷款儿子还起来还能轻松些。”杨惠沉吟一会又说，“要不那样吧，我们留下三十万，把那八万给小夏。反正是小夏主动给的，又不是我们强要的。”
　　 “咳，惭愧啊。我们养老有保障，小夏现在是干一天挣一天的，不能干了就得靠孩子养老。独生子女压力大啊。”栾旭东叹息着。
　　 “要不，那样吧，我们帮小夏买个养老保险？”杨惠提议。
　　 “她都四十八岁了，也不知行不行，去打听看看。”
　　 说做就做，第二天栾旭东两口子到了县城里，去社会保障局打听。正巧碰到了张万章——栾旭东高中的同学，现在是管业务的副局长，听了栾旭东的意思，他说，正好有个新下来的文件，农民身份的，可一次性交上16.8万，办理养老保险，等女的够了五十周岁、男的够了六十周岁就可以领钱了。
　　 栾旭东看着妻子，说，给林山也买上吧，就用这个拆迁的钱，剩下的我们留着。
　　 杨惠长长叹了口气，说：“把你聪明的，交了他们两个人的，还能剩几个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本来也是爹留给小妹的。”
　　 回到老家，和栾旭夏说了交保险养老的事，她两口子很感动，栾旭夏说：“我们知道将来靠维维养老，一定很累，想买个保险一直没有攒出钱。这次买，不用你和嫂子这份钱，我们自己掏。”栾旭东坚决不肯。
　　
　　 七
　　 叮咚，一声微信信息提醒响起。栾旭东打开手机，是旭夏发来的：大哥，我把银行卡放到嫂子包的夹层了。密码还是你的生日。保险我们自己交。你拿着钱和嫂子快去南京看房吧。
　　 栾旭东拿着卡到楼下自动取款机查了一下，里面是38万。
　　 自己拿妹妹给的拆迁钱给妹妹买养老保险，还多得了四万多。这叫什么事啊！这个小夏，一直替别人考虑。小时候这样，现在还这样。栾旭东眼睛湿润了。本来准备这几天找个时间到连襟家借二十万，周末去南京看房。和连襟刘仁辉已经打了招呼，他家开个贸易公司，拿出二十万很轻松的，看来不用去跑一趟腿了。
　　 不行，不能拿该小夏得的钱，他想全部给转回去，犹豫一下，转念一想，小夏那么犟，就先借用她的吧，等攒够了再还给她。
　　 他回复：“小夏，哥先借用你这38万块钱，等给你侄子买了房子装修完，我们攒了钱就还给你。”
　　 “不不！大哥，你的这份就是你的，不用还。这些年你花到维维身上也不少。再说，我们现在立的大樱桃已经挂果见利了，不像以前仅仅靠种庄稼，连个大学生也供不起。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你和嫂子不用再牵挂我们。”小夏发来语音，声音很诚恳很急切。
　　 “好吧好吧，我们就先用这钱给栋栋买房了。”栾旭东无奈应着。心里想：将来一定要还给妹妹，维维结婚时，也需要大笔款买房啊。
　　
　　 八
　　 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闷热异常。九点多了，栾旭夏还在院子里乘凉，摇着蒲扇，似乎扇来的也是热风。忽然电话叮铃铃响起，看到标注，是二哥。二哥主动打电话，这简直是破天荒啊。二哥的声音似乎带着鼻音：“小夏，原谅……二哥，我太自私，回家跟你要……不属于……我的钱。维维说，最近要来深圳毕业实习，等我让他把……那张卡捎回去……还给你。密码还是原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喝了酒在说醉话似的，吐字不太清晰，“你嫂子的老妈中风了，很严重，抢救回来已经……不会说话了。这些日子，白天雇的保姆伺候她妈，晚上你嫂子……和她妹妹轮班去看护，才一个月不到，累得屁滚尿流。你嫂子回家对我……说……说起你，干着农活，照顾……老爹这些年，该多辛苦！她现在心里很惭愧，让我……一定把钱退给你……”
　　 “二哥，真的不用，维维快毕业挣钱了，农村除了农药和化肥，生活上比你们城里花销要少，你们攒钱也不容易，那钱留着琳琳出国用吧。”
　　 “琳琳出国的钱早……就准备好了。你……不用管了。”栾旭华的声音忽近忽远，只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的声音。
　　 “二哥二哥——”电话再没有回音。
　　 栾旭夏忙给嫂子打电话，方琼接了，说，她在医院，栾旭华参加同学聚会去了。听栾旭夏说的情况，忙电话妹妹方瑶，让妹夫开车去家里看看。一会儿方瑶告诉姐姐，姐夫醉了，躺在地板上，还在不断嘟囔着：小夏，对不起！小夏，对不起……
　　 二嫂还和栾旭夏说，是她逼着栾旭华回家要钱的，因为买房花了她父母三十万，她一直心理不平衡。她真诚地对栾旭夏说，自己母亲病了，将心比心，才知道小夏替他们分担了多少养老的义务。
　　 电话另一端的栾旭夏，听二嫂这样一说，顿时泪流满面。
　　 多年了，没能读书的痛，在栾旭夏心里凝成了一块厚厚的寒冰。那一刻，似乎有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了厚厚的冰层上，有温润的水珠在滴滴答答地不断滑落，润泽着她久旱干裂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