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仰翁妞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能有个儿子。
　　 仰翁妞生在高高的岩门山上的苗寨里，叔伯家的堂哥堂弟都不少，不知怎地，阿妈就只生了她。家里的劳动力少，挣的工分也少，遮风避雨的家也只是用土坯和茅草搭建在山上的两间小屋。山坡上有万亩梯田，而她家的不到一亩。每天推开家门，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悬崖，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峦。
　　 因为是女娃，家里也穷，所以上学对仰翁妞来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阿妈苗歌唱得好，十里八乡都有名，受阿妈的影响，她也能唱个三天三夜不会累。
　　 从小阿爹就将仰翁妞指给了邻寨一个男丁旺盛的人家，然而未等她长大，指婚的对象便在一次外出采药时跌下悬崖而亡。从此，她成了寨上有名的“克夫女”，尽管其十六岁时就出落得水灵灵，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少女的吸引力，过了十八岁却仍无媒人上门提亲。
　　 那日，仰翁妞去小溪边洗衣服。才走近溪边，她便看到一个男人倒在那里，吓得扔掉手里装衣物的提篮，慌里慌张地跑回家里叫阿爹。阿爹跟随她来到溪边，将手指头放在这个男人的鼻孔间一试,还有气息，便将他背回家里。阿爹对她说，这个男人可能是饿晕了。阿妈抬了一碗米汤过来，灌下几口后，片刻，他真的醒了。
　　 “你是谁啊，哪里的人？”阿妈问道。
　　 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看到像盛开的山茶花一样的仰翁妞，羞怯地将眼神躲开说：“我叫龙泉生，是村里的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怎么会没饭吃，你是骗人的吧？”仰翁妞红着脸盯着眉清目秀的龙泉生轻声问道。
　　 “我真的是村小的代课老师，不信你去问老校长。”龙泉生一着急，欲撑着手想抬起上身，未料心急加上体弱，一阵晕眩又将他推回床上。
　　 “别逞能了，息着吧，这几天就在我家养，回头我去告诉老校长。”阿爹说着示意阿妈再给他喂点米汤。
　　 阿爹去村小见了老校长才知道，原来，龙泉生连续几天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了没带中午饭的学生，硬生生把自己给饿晕了。
　　 龙泉生这个名字，就是老校长给他取的。老校长是在山涧旁将未足月的他拾得，不知他是苗族还是汉族，也不知是哪里人，于是只给他取了一个汉族的名字。
　　 那天起，仰翁妞从一开始藏在阿妈身后躲躲闪闪地瞧龙泉生，到大胆地端水送饭给他，春心萌动了。
　　 龙泉生则确定，仰翁妞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女人，从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怦然心动了。
　　 三个月后，他鼓起勇气对仰翁妞的阿爹说，他不相信什么克夫命之说，他要娶仰翁妞。
　　 明知没有一分田土的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但仰翁妞就是喜欢他的善良，终究不顾阿爹阿妈的反对将他“娶”进了家。本就在寨子里没有什么发言权的阿爹，从此更是无法挨边寨子里的大事小情，从寨子里的人家户前经过，头恨不得低到裤裆里去。
　　 等仰翁妞连着生下了两个女娃，阿爹直接沉默了，不到两年，便气郁而亡。
　　 不久，阿妈也追随阿爹而去。
　　 从此，寨上的人对着仰翁妞更是指指点点。每天天不亮，仰翁妞总是第一个下到田土里劳作的人，天黑后是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也是为了避免遇见人。但就算躲掉乡邻们的口舌，也躲不开自己内心的愧疚。她一直在问自己，真的是一个不吉祥的人吗，不仅克夫还克自己的父母。除了在田地里劳作以外，她就呆在家里绣花，从未到镇上去赶过集。
　　 龙泉生对仰翁妞说：“我们不要像寨子里其它人家一样，为了生个儿子，一直生个不停，只要把两个女娃带好了就行。”
　　 仰翁妞说：“可阿爹阿妈盼了一辈子，都没盼到一个男娃。”
　　 “我给两个女娃都取上苗家人的姓和名，阿爹阿妈应该会高兴的。”
　　 龙泉生给大女儿龙灵取的苗族名为龙欧报条，“龙”是汉族的姓，“欧”是苗族的名，意为水，“报条”则是仰翁妞阿爹的姓和名。二女儿龙兰的苗族名为龙榜报条，“榜”，意为花。
　　
　　 二
　　 龙榜报条从县城的学校回家过苗年“四月八”时，感到很奇怪，堂屋里怎么堆了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去年的“四月八”家里可没有准备得如此丰盛。等推开卧室的房门，看到呆呆坐在窗前的姐姐和床上零散放着的苗家盛装，她心下才猛地一惊，难道是姐姐的婚期已近？
　　 姐姐龙欧报条，也就是龙灵，学习成绩一直较好，初中毕业考上省里的少数民族行政管理学院，学成后回到乡里，成为了一名乡干部。
　　 龙欧报条是在读中专时认识吴原的，吴原是汉族，且其生辰八字与她不合，仰翁妞找了几个老辈算都是一样的结果，所以不同意她与吴原在一起，而是接受了杨久当香的提亲。杨久当香就是寨上的大户人家出生，弟兄多。他在省财校毕业后，回到了乡里的农村合作银行上班，是吃公家饭的人。在仰翁妞心里，杨久当香就是标准的金龟婿。
　　 起初，吴原坚信自己能做通龙欧报条阿爹阿妈的思想工作，但数次登门都未得进龙欧报条家的门，而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他也不可能天天守在龙欧报条家的门前，他的心开始动摇了。
　　 仰翁妞则反复对龙欧报条唠叨，嫁给外族人不好，又一再以自身为例子，说找一个大户人家的重要性。
　　 “阿妈，你要我嫁给杨久当香也行，但我要与吴原射背牌。”龙欧报条虽烦阿妈的唠叨，但她深知，这些年她们家连村里的小户都算不上，能嫁到一个大户人家，似乎能让阿爹阿妈的头抬起来，思前想后，最后她还是向仰翁妞屈服了。
　　 “行，射背牌。”仰翁妞答应大女儿道。
　　 “射背牌”是苗家人独有的传统习俗。自由相恋的男女若不能结为夫妻，便可相邀在农历“四月八”这天射背牌，向天地、向亲人表明二人的心心相印与无可耐何。其实射背牌就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特殊婚礼，也是两个相爱的人最后的告别仪式，两个相爱的人今生不能成一家，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期望来世做夫妻。男女双方在射过背牌后，便各奔东西，今生今世不能再往来。
　　 清晨五点，龙榜报条便与阿妈一起给姐姐穿衣打扮。
　　 龙榜报条平时只感到苗族盛装的艳丽多彩，但还是第一次亲自参与着装的过程。包头帕就用了两个小时，阿妈将一条长约3丈的靛蓝粗布，小心翼翼地围着姐姐的头缠绕成船形的头饰。姐姐自己穿上黑色的百褶裙后，阿妈先在她的裙腰上扎上五颜六色的绸带，然后再将刺绣花带围上。最后，阿妈给姐姐穿上衣襟和袖口都有挑花图案的上装后，龙榜报条给姐姐披上了鲜艳的挑花披肩。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姐姐亲手绣制的背牌，红色和黄色的的几何图形相间，长不到一米，宽约60公分，中间开岔，穿戴时由头顶自上而下，分别罩于前胸和后背。
　　 “阿妈，背牌图案有什么寓义啊？”龙榜报条不敢问姐姐，只有轻声问阿妈。
　　 “听你阿公说，背牌上的图案代表的是大印。传说背牌的祖先在春秋时期当过楚国的掌印官，后代子孙为传承祖先的荣耀，就将印绣在背牌上，想世代沿袭下去。”阿妈耐心地回答着小女儿道。
　　 当阿妈在龙欧报条的头帕上缀以五颜六色的绸花装点后，太阳升起来了。
　　 几位后生吹响了芦笙走在前，吴原踩着不情不愿的步子跟着，来到了龙欧报条的家门口。从小与龙欧报条玩得好的姐妹们一个个也是盛装打扮，围着她家院坝前的那棵大榕树，随着小伙子们跳起了芦笙舞，拉开了“射背牌”的序幕。
　　 龙欧报条在姐妹们的簇拥下，将亲手绣制的背牌挂到了吴原的身上。
　　 寨老拄着拐杖立在院坝前，端了一碗米酒敬天敬地后，递给了吴原。吴原接过一饮而尽，将碗一丢，从身上取下背牌挂到大榕树上。
　　 龙泉生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了吴原。
　　 吴原接过弓箭后，深情地望着龙欧报条，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射吧，孩子，但愿来世你们能在一起。”龙泉生伸手拍了拍吴原的肩膀说。
　　 吴原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龙欧报条的身上收回，对准大榕树上挂着的那张红黄相间、图案精美的背牌，张弓搭箭，右手用力往后一拉，再松开，箭离玄而去，射穿了龙欧报条亲手绣制的背牌。
　　 接着，龙欧报条也张弓搭箭，对着吴原脱下挂在树上的衣衫左下方射。
　　 两支箭射出后，便将他与她之间今生的情意彻底了断。
　　 吴原没有转过身再看龙欧报条一眼，走到大树旁取下被箭射中的背牌后，甩开膀子大踏步走了，只剩下流着泪水的龙欧报条呆呆地站在原地。
　　 按照“射背牌”的风俗，从今以后，龙欧报条做的背牌将一直陪伴吴原的一生，直到他故去入棺时，放到他的枕边。
　　 龙榜报条心中恨恨的，替姐姐不平，没吃晚饭便离家返校了，她想，今生自己一定要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不像姐姐一样射背牌。
　　
　　 三
　　 仰翁妞最喜欢秋天的田野。稻子飘香的金秋时节，那黄橙橙的稻田里总是随风翻滚着一波又一波金色的稻浪。稻子熟了，奉献给精心照顾它们的她金光灿烂的笑容。虽然家里分不到多少粮，但光看着，饥饿的肚子也饱了一半。
　　 然而今天，不得不离开岩门苗寨。前天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毁了阿爹阿妈留下的那两间土屋，被冰冷的雨水和嘶叫的狂风惊醒的外孙害怕地抱着她的腿，呆立在家门前的大石头上，看着龙泉生一趟又一趟地返回泡在水里的老屋里拿重要的家什。
　　 那段时间，龙泉生恰好被抽到乡政府教育办帮忙。乡政府分管教育办的副乡长得知情况，便让他们住进了乡政府后院一楼从前用来堆杂物的一间小屋里。
　　 没想到这一住进来，便再也回不去了。几个月过去，大女儿、大女婿总是很忙，没有时间帮着重建岩门寨上的老屋。龙泉生也很忙，很多时候就在办公室直接加班到通宵，为了迎接什么教育国基达标。仰翁妞看着回岩门寨无望，便在小屋的后面搭了一间小厨房，每天围着龙欧报条家的两个儿子转，也没有时间再回岩门山上去打理那些庄稼了。
　　
　　 四
　　 在镇上的学校里，汉族学生多，苗族学生少。龙欧报条读的那个班，岩门寨的就只有她一个，所以同学们都不知道除了龙灵，她还有一个苗族名字。
　　 龙欧报条最喜欢的是儿时的苗寨，那时，外出打工的人不多，寨子里的人间烟火很旺，虽缺衣少食，但不需要等到“四月八”，每天都是“歌的世界，舞的海洋”。
　　 特别是夏天，因为此时可看到家门口的稻田里溢出天际的绿，那真是夏天最美的颜色。绿意盎然的原野与远山、大片的水稻田与盛夏最具生命力的阳光，还有隔着窗玻璃都能闻到的青草香，组成了这辈子她心底最美的画卷。
　　 离开岩门寨以后，她时常做梦，梦到自己的后背长出了一对翅膀，当阳光从云后洒在随风涌来的稻田波浪之上时，她便飞了起来，飞越在无数条田埂纵横交错的稻田碧波上，那片沁人心脾的绿总是让她感动不已。
　　 但最近，她好久都没做过那些美丽的梦了。与杨久当香结婚后，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如阿妈想的那么好。杨久当香爱打牌，时常不回家，即便是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也许杨久当香的其它兄弟家早有了许多男孩子，所以他不觉得金贵。
　　 龙欧报条参加工作后，乡政府的同事们都不叫她的苗名，而是叫她龙灵。龙灵，人如其名，灵活能干，大胆泼辣，很受乡领导赏识，工作不到三年便被提为副乡长，分管计划生育、殡葬、民政、妇联等工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管两个儿子，于是理所当然地扔给了就住在乡政府后院的阿妈。
　　
　　 五
　　 又是一年春风起，山野间郁郁葱葱的植被，就像一块块画布，装点着大地。在岩门苗寨，那高原台地天然形成的峡谷和梯田，是岩门最奇特的风光。头顶湛蓝的天空，脚踩壮美的山谷，这里没有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这里只有蝉鸣鸟叫、溪水潺潺，只有恬静而古老的苗寨和清新而香甜的空气。
　　 龙泉生想，也许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城里人向往的地方，在周末的时候举家前来。
　　 到那时，最大的看点便是每个夏季岩门山上万亩绿意盎然的梯田，在那些城市人的眼里，这里就是诗一般的存在。
　　 岩门山梯田从山脚到山顶，一块连着一块，一层接着一层，满山遍野的梯田就像是浑然天成的一块一块的玉，深深嵌入大山。
　　 龙泉生每天从学校下课回家，都要经过一块一块的梯田。时而遇见光屁股的苗家男娃打着赤脚在田边玩水，还有正在田间劳作的阿婆，见他走过去便抬头微笑着招呼一声，这朴实的生活画面，就是他日复一日走在乡间小道的写照。
　　 为了让这些记忆里的美景永存心间，当有机会转正调到乡里的中心完小时，龙泉生放弃了。虽然他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在心里，早就将岩门寨小学的老校长认定是自己的父亲，所以他舍不得离开岩门寨，这里就是他的故乡。当耳畔响起蟋蟀声、风吹稻浪声和苗娃们的欢笑声时，连时光都变得柔软起来，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守护是有意义的。
　　 可那场暴风雨将他与仰翁妞在岩门寨的家摧毁了，从那时起，他好像觉得自己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在乡政府的后院里一眨眼已住了五年，可那里不是他的家。他本想退休后找人重修老屋，但没能等到这一天，如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的脑溢血将他的生命定格在五十九岁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