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龙榜报条读高二时，在一次从家里返校的途中，遇到了几个小流氓，是岩门寨的李耶波香帮她解了围，一点也不新鲜的英雄救美桥段，造就了她与他的相恋。火热的恋情给她带来了青春的甜蜜，也有让她意想不到的后果，那就是与大学无缘。高中毕业后不久，她便为李耶波香生下了一个女儿。而李耶波香则考进了省师范学校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好在他毕业后回到乡里工作，没有飞到外面的世界。
　　 然而李耶波香家是三代单传，所以他必需要有个儿子。
　　 龙榜报条向命运屈服了。她忍不住李耶波香的打骂，终于怀上了第二孩子，可生下来，还是女儿，直到生第三个孩子才终于是个男孩。因违反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李耶波香被开除了工作，龙榜报条在乡国土所的临时工岗位也没了。
　　 从此，她便与李耶波香拖家带口走上了漫长的打工之路，工友们都叫她龙兰。
　　 尽管在龙兰的记忆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那段岁月是苦涩的，多半是饿饭的印记，但因为有阿爹阿妈和姐姐的呵护，悲苦的日子也洋溢着幸福快乐的光泽。
　　 阿爹只是一名代课老师，工资少得可怜。大集体时，尽管阿妈犁地耙田割草样样都不逊于男人，但因为女人的身份，注定她只能挣得男人的一半工分，分得的粮食也只有男人的一半。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得的田土少，种下的庄稼收成也少，根本不够养活一家四口人。每年春节后，到不了阳春三月，家里就得断炊。为了活命，阿妈带着只有十多岁的姐姐，上山挖折二根到集市上换钱买粮。那时，家附近的坡坡岭岭都被阿妈和姐姐爬遍、挖遍了。家里多半时间吃的都是玉米、野菜粑、洋芋等杂粮，饿肚子是家常便饭，偶尔寻得少许大米，阿妈都是小心分配，与玉米野菜等掺在一起煮。每次阿妈都要悄悄在锅底留下一点白米饭，悄悄舀给年幼的龙榜报条吃，姐姐只能跟着阿妈阿爹一起吃杂粮饭。姐姐对于阿妈的偏心也许是有意见的，但从未在龙兰的面前表现出来。
　　 多年以后，在外打工的龙兰忆起那段充满了凄苦和艰辛的日子时，仍然倍感温暖和怀念。
　　 至少在十五年前，岩门山上的苗寨是值得龙兰怀念的，因为那时候老屋还在，阿爹阿妈也还在，逢年过节一家人也有地方可去。但自从搬到乡政府的后院里，阿爹去世后，阿妈又搬到姐姐家住，她也就成了没家的孩子。
　　 她时常在梦里梦见，自己回到了岩门山上的苗寨里，然而醒来时总是身在他乡。她的内心多么害怕回不去，若一直在外面打工，老了、死后的亡灵自然无法回归。她尚且如此，她那三个生在乡镇政府大院、长在各地的儿女，更是寻不回他们的故乡了。
　　 从出生之日起，三个孩子就如三件行礼，跟随着她从南到北打工的路上，一路奔波四处漂泊，安居之处即为家。在他们不长的人生经历中，只有出生地和他乡，故乡在他们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地名，最多成为他们今后履历表上没有温度的籍贯。
　　 岩门寨依然静静地坐落在那个叫做故乡高高的山上，随着众多浸入骨髓的民族文化记忆和纯朴民风逐渐从视野中消失，龙兰知道，故乡将注定与她渐行渐远了。
　　
　　 七
　　 “榜，回来了，不要在外面漂着了。”那日，姐姐打电话给龙榜报条，用苗语说着。
　　 “我还能回来吗，回来做什么?孩子们吃什么喝什么？”龙榜报条也用苗语答着。无论何时何地，姐姐打电话时都跟她说苗语，为的是让她记着那份乡愁。闲时，她也曾教孩子们说苗语，可因为没有文字记录，且在外面的世界不像在岩门苗寨时的语言环境那么好，所以孩子们也只会一两句简单的对话。
　　 “你的手艺还没丢吧？你自己就捧着个金饭碗，却四处漂流去讨饭。”
　　 “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岩门寨现在成了全国有名的山地旅游胜地，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里跑，苗绣成了这里最热的旅游商品，现在寨子里能绣的人不多，你还不赶紧回来？”
　　 两姐妹从阿妈那里学到的手艺各不同，姐姐龙欧报条会唱苗歌，与阿妈一样唱三天三夜都不会累。妹妹龙榜报条则学会的是苗绣。龙榜报条绣花时从不打底稿，也不必描画草图，全凭她自己天生的悟性及娴熟的技艺，数着底布上的经纬线挑绣。两姐妹的嫁衣皆出自龙榜报条的手，那两身嫁衣至今也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
　　 然而，当龙榜报条跟丈夫李耶波香提出要回岩门寨的想法时，他一口就拒绝了。也不怪，想当初他因为要个儿子被开除了工作，脸上自然挂不住，若回去定要受寨上的人白眼。况且他现在已经混到厂里的一个小主管，买房虽还很困难，但也有了自己的车，儿女们也都适应了杭州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从大山深处好不容易走到现代化的大都市，怎么说回去就回去呢？
　　 “别听你姐的，她虽是一个乡干部，但成天守在大山里，知道什么？绣花能挣钱的话，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外出打工？”李耶波香劝着龙榜报条。
　　 “苗绣本来就是我们祖先的宝贝，先别管它是否能挣钱，总得要有人将它传承下去。”苗族没有文字，只有靠苗绣来记录这个民族的历史，这是阿爹从小就对龙榜报条说的，所以每次跟着阿妈学绣花时，她都隐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责任。
　　 “是值得传承，但谁去传承，你吗？不当吃不当喝的，等你有吃有喝了再说吧！”李耶波香继续向她泼冷水。
　　 “那我先回去看看总可以吧？”她还是心动地坚持着。
　　 结果，龙榜报条一个人先回到了岩门寨。
　　
　　 八
　　 两年前，仰翁妞就回到了岩门寨。龙欧报条的一双儿子都到镇上读高中去了，不再需要外婆照看。出于对外婆的回报，一向不管家里事的杨久当香突发善心，在岩门寨上仰翁妞家的老地基上，修建了两间新屋。
　　 年近七十的仰翁妞，歌声不再嘹亮，但眼神还比较清晰，可以继续绣花，只是速度慢，十天半月绣不了一幅。所以龙榜报条这一回来，来得正是时候。
　　 才回到家的第二天，姐姐就带着驻村扶贫的第一书记找到她，与她商量建立绣娘合作社的事宜。还在读高中时，龙榜报条的一幅作品就曾在贵州博物馆展览过，可她没想到，有一天能将绣花作为脱贫致富的产业。
　　 龙榜报条四处奔走，将寨子里会绣花的女人们集合起来，成立了岩门寨苗绣合作社。经绣娘们的手后，一件布料价格平平的上衣，一条普通麻布制成的褶裙镶上了苗绣，便光彩夺目，身价数倍。四面八方前来观光旅游的人们拿起那些苗绣衣物都爱不释手，因为绣娘们在衣物上绣的都是生活中的常见事物，如花、鸟、人们劳作时的情景等，既接地气，又有生活气息。
　　 那日，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学者走进了绣娘们的合作社。一幅幅生动展现岩门寨苗族灿烂的历史文化和美好生活的苗绣，将他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住。当他手里拿着一幅苗家人正在劳作的苗绣时，一边看一边用手指小心地触摸着，赞不绝口。他说他从北京来，是中国民族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站在旁边的龙榜报条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带着绣娘们创作一幅《锦绣苗乡》献给中国民族博物馆，为岩门寨创造有史以来的最高荣耀，也让更多的人了解岩门苗寨的文化。
　　 下午，送走客人后，龙榜报条站在寨子前久久没有回家。心绪难平的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岩门寨脱贫攻坚、美丽乡村建设的一员。
　　 最让她开心的是，李耶波香带着三个儿女要回来了，分别了许久的一家人即将团聚。李耶波香在电话里对她说，他打算将车卖了，再找大姐夫帮忙，贷一笔无息贷款，准备在岩门寨开民宿。她说，当然好了，现在每到周末和节假日，来岩门寨的游人很多，现在寨上还没有民宿呢，若他做成了，就是第一家。到时候，三个在镇上读书的孩子周末还可以回来帮忙。特别是两个女儿，回到岩门寨就可以跟着龙榜报条学苗绣。
　　 直到天色向晚，她才踩着夕阳的余晖，一边向家里走去，一边在心里坚定地想，姐姐是对的，苗绣就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平台，但愿在自己的努力下，能让岩门苗寨独特的苗绣风格更好地传承和发展，作为一个苗族儿女，若能通过苗绣将岩门寨苗族文化记忆生命不息、传承不止，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
　　
　　 注：标题图片出自于中国美术家协会贵州分会会员，贵阳市花溪区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夏培民老师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