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下山以后，天黑了好长一段时间，月亮才从遥远的天边露出半个圆脸，惊奇地窥视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已经是后半夜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一切都在梦中……
　　 张家东厢房的土炕上睡着一个年轻汉子，只有他一人还醒着，从天黑到现在他一眼未眨，痛苦地在炕上翻江倒海。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在对面的西厢房正和另一个男人睡觉——那男人他白天见过，挫身子、光头，脸上还有几粒麻子，年龄比他大，他的心被撕扯着，他怎么能睡着呢？
　　 他终于翻起身，披衣下炕，借着月辉，顺手从墙角操起一把明晃晃的板斧，拉开房门，大步朝对面西厢房走去，心里说：“我劈了他！”
　　 他刚上西房檐台，妻子翠侠散乱着头发，裹着上衣，一副慵懒的神态从西厢房里出来，和他撞了个满怀。翠侠一把夺了板斧，悄声说：“你想干啥？”
　　 “我剁了他狗日的！”
　　 “走，到那边房子去！”妻子使劲推搡着他进了东厢房，将板斧一把夺过来，扔在墙角。
　　 他鼓起的蛮劲忽地散了架，颓然坐在炕边上。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咋能这样？”翠侠伤心地啜泣起来……
　　
　　 二
　　 那是隆冬的一个结冰的早晨。她饿着肚子，挣扎着到了盘龙火车站，趴上一列东去的货车，躺在没有棚盖的车厢里，死了似的，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货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检查车辆的工人发现后将她赶出车厢。由于她睡在车厢厚厚的煤层上，煤是湿的，她的衣裤全溻湿了，腰疼得难以行走。加之饥饿，全身散了架似的没有一点力气。但她脑子是清醒的，她尽一切力量抗拒着死亡。她用力直起身子，连走带爬，天擦黑时来到附近的一个村庄，晕倒在村旁井边的一棵大槐树下，正好被一个打水的男人看见。那男人扔下水担，忙上前来将她扶起，背到自己家里。这时已到晚饭时候，那人从生产队大食堂领来饭菜，给她喂着吃了，拉开被子，让她单独睡在热炕上，他自己却在另一个不常住人的炕上蜷了一夜。
　　 她全身困累，加之热炕舒服，一觉就睡到大天亮。太阳照进房子，她还没有起床。男人将早饭端到她面前，见她还睡着，就闭门出去了，她才急忙穿衣。男人第二次进来时端着洗脸水，放在炕沿上，让她洗脸。她洗过脸，男人将饭递到她手里。她难为情，但又不好拒绝。
　　 吃饭的当儿，她带着好奇心，细心地观察了一下她所处的环境。这是一间破旧的房子，被子、炕席、墙壁……连她面前站的这个男人也是旧的——破旧的衣服，破旧的鞋袜，黑得车轴似的脖子，脸上还有几颗麻子，年纪比她大好几岁，个子也矮。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不用说，这饭她就恶心得吃不下去，她会当即离开这儿。可是现在，她感觉不但不刺眼，心里反倒有一种安全感。要是换一个干净的地方，一个利索精干的男人，她心里倒还不磁实呢。
　　 “大姐你从哪里来？”男人试探着问。
　　 “他居然叫我大姐！”她心里说:“我应该叫他大哥才是。”她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我嘛——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两人的口音尽管不同，但说话相互都能听懂。
　　 “你要到哪里去？”意思是说:“要不要我送你？”
　　 “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你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还是你男人不要你了，把你赶出家门？”话出了口，他又想，这么好看的女人，男人不会不要——他真的看上她了。
　　 她想要撒谎，但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家里没有饭吃，我快饿死了，才跑出来的。”
　　 “你住在农村还是城里？”
　　 “当然是农村。”
　　 “你们那里有没有大食堂？”
　　 “有。实际和没有一样。”
　　 “我解不开你的话。”
　　 “就是说食堂没饭，快要关门了。”
　　 “是给大家都没饭，还是你一个人没饭？”
　　 “大家都没饭吃，有的人已经饿死了。”
　　 “啊，是这样……那你……？”
　　 “我只要能找个活命的地方就行。”
　　 一听这话，男人心里觉得甜丝丝的，他抑制不住地大胆问：“我这地方你嫌不嫌？”
　　 “你家里都有谁？”
　　 “就我。”
　　 “没有婆娘？”
　　 “没。”
　　 从言语举动来看，她觉得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挺老实。她想了想说：“你情愿，我就愿意。”
　　 她就这样住下了，这人就成了她的男人。
　　
　　 三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引洮工程是甘肃省东部的一项最大的水利工程。可是，由于毁农炼铁，甘肃农民陷入严重的饥荒年馑，连续三年的饥饿夺走了成千上万无辜农民的生命，引洮工程不得不下马。喜喜是引洮工程的民工，他回到家里，年迈的父亲已饿死在炕上，妻子不知去向。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和老母亲也在炕上奄奄一息。要掩埋父亲，没有棺材，即使有，也没有人抬，人饿都得走不动了。家里正好有一个面柜。前些年，柜里的面时常满着，自从有了大食堂，这面柜就再没装过面，现在只能用它装殓父亲的尸体。他把面柜中间的隔子打通，将父亲的遗体抬放在里面，盖上柜盖，就近埋在他后院。
　　 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了妻子翠侠从陕西坤县寄来的信，叫他按信上的地址赶快来陕西，最好把孩子也带来。当时正是冬天，田野白茫茫一片，连野菜都没有，村上有人开始剥树皮吃。他家院子里正好有棵榆树，他便把树皮剥了，用斧子剁成小块，在热炕上烘干，再磨成面，留下让母亲吃。小儿子太小，路上不好带，也留在家里，她带着五岁的女儿蓉蓉上了路。半夜前后，他在武功车站下了车，在候车室冻了一夜，第二天四处打听，却找不到他所要找的西店村。找了五六天仍没找到。他彻底失望了，没办法，便把女儿给了人。他心想，领回家去，还是饿死，不如送人，让她逃条活命。收养孩子的那家临走给他装了一小布袋炒面，让他路上吃。他含泪和女儿分手，打算坐火车返回。谁知在候车室等车时却意外地遇到一个甘肃老乡，那人知道西店村，给他说了路径。他徒步又走了一整天，总算找到了他所要找的人。
　　 他进门时，翠侠正在厨房门前洗菜，那麻子脸男人在后院门口劈柴，斧头正用力举到空中，一看见喜喜，心里一惊，斧头又轻轻地放下了，目光警惕地盯着喜喜看。
　　 喜喜没有理他，径直走到翠侠跟前，大声喊：“翠侠！”
　　 翠侠猛一抬头，看见是她男人，急忙使眼色，叫他不要出声，喜喜把再要喊的话只好咽到肚里。
　　 翠侠走到麻子脸跟前，笑着说：“福民，这就是我娘家哥，他老远山地地看我来了。”
　　 福民脸上惊异的神情变成了欢愉的笑容，把斧头一扔，快步走到喜喜跟前，拉住喜喜的手亲切地叫了声“哥”，就接他肩上挎的炒面袋，拉住手让他进屋。
　　 这时，一股难言的悲愤袭上喜喜的心头。他两手叉腰，盯着翠侠，站着没动。
　　 翠侠又伤脸又难受，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怕福民看出破绽。她只好强装笑脸，硬把喜喜让到堂屋。福民给喜喜沏茶，喜喜端着茶盅的手在发抖。
　　 翠侠伶俐地笑道：“哥，你真是有福，我刚从自留地挖了几个红萝卜，从食堂领来二斤白面，正要包饺子，你就进门了！”
　　 福民再二话没说，就进厨房帮翠侠做饭。
　　 喜喜在堂屋品着茶，心却气得发烧……
　　
　　 四
　　 “咱大、妈都好吗？”
　　 “大饿死了。”
　　 翠侠心里猛地一抽，她想起她要出门时阿公给她说的话：“翠侠，你快走，逃一条活命，呆在这里就饿死了。”现在她活了，阿公死了，她心里酸楚楚的。
　　 “咱娃呢？”
　　 “都还好。”他没敢说把蓉蓉送了人。
　　 “你再一次来时把娃引上，我想见娃。”翠侠止住的泪又从眼眶溢了出来，流进了耳朵。她将丈夫紧紧搂在怀里，嘴对嘴亲了一会儿。问丈夫：“想不想？快点，天快亮了！”
　　 “想得很，就是不行……”
　　 幽蓝色的亮缝从门窗缝里透进来，对面房里传来咳嗽的声音。
　　 “我该过去了。”
　　 “你就那么怕他？”
　　 “不是怕，是为……”
　　 翠侠翻身起来，穿好衣服，扣上鞋，脚步轻轻地过到对面房子去了。接着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喜喜听见心里烙得疼……
　　
　　 五
　　 吃过早饭，喜喜就要动身，翠侠也不强留，福民却一连声地说：“叫哥多住几天嘛，哥来一趟不容易呀！”
　　 翠侠只好解释说：“我也想让我哥多住几天，可是家里人都在饿肚子，他住在这里心也不踏实，就让他早点回去，以后有时间再来。”
　　 喜喜撅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福民把家里的玉米装了一袋子，大约有六七十斤，说：“吃完了再来。”话虽这么说，可他知道，他家里剩的也不多了。
　　 翠侠把喜喜送到门口，小声说：“回去把粮食给我娘家妈一点，听见没有？”
　　 喜喜点了点头。
　　 福民把喜喜哥长哥短地叫着一直送到火车站，给他买了票，看他上了车，还不忍心离开，直到车开起，还在车窗外不停地向他挥手。
　　 喜喜坐在车上，心里一直想念着他的女儿蓉蓉，要不是福民跟着，他会去把女儿找回来，可他又一想，领回去也是挨饿，不如就让她暂时住在别人家里，以后再说，女娃迟早是别人家的。
　　 到家后，喜喜挖了两碗玉米，去看翠侠她妈，才知道翠侠妈已经饿死，他把两碗玉米放在翠侠兄弟的炕上，就回去了。
　　 这六七十斤玉米还有那半袋炒面和着榆树皮救活了喜喜一家三口人。就在这年冬天，村上多少人都饿死了。
　　
　　 六
　　 到了来年春天，饥饿又催逼着喜喜去了陕西。他这次去领着三岁的儿子蛋蛋。
　　 蛋蛋一听说领他去见妈妈，高兴得喊叫了一路。那天到西店村时又是傍晚，蛋蛋一见翠侠，大声喊叫:“妈！”就一下子扑在翠侠怀里。福民在旁边听见，心里一咯噔：“翠侠不是说她以前没有男人嘛，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娃？”翠侠听见蛋蛋叫她“妈”，脸上也变了色。
　　 福民当着喜喜的面质问翠侠：“你给我说你没结过婚，这娃是咋来的？”
　　 翠侠想掩饰，不料喜喜抢先开了口：“咋？他就是翠侠的亲生儿子，我和她是两口儿。你看咋办？要不我现在就把她带走。”
　　 福民一听这话慌了，他打了半辈子光棍，才有了这么好的婆娘，怎么能让她走？他赶紧给喜喜赔不是：“他舅，你甭生气，我啥都不嫌。”
　　 “你不嫌我还嫌呢！”喜喜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娃他舅，是娃他大，我这回是领他妈来了！”
　　 “领人？没那么容易！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人。你弄清，你是在我的地盘上呢！”福民想以势压人，他揎拳捋袖想动手，没想到喜喜出手更快，没等福民站起身，上前一拳将福民捅坐在地上。福民两手拄地，直瞪眼，心已经怯了。
　　 翠侠推开喜喜，把福民拉起，拍掉屁股上的土。
　　 喜喜一看翠侠向着福民，吃了醋，拉起蛋蛋的手马上要走，翠侠又苦苦地给喜喜回话。
　　 闹腾到天黑，翠侠才把事情说合。她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既进了福民的门，就算是福民的人。这一说把福民的火先压住了。接着，她又把喜喜拉到一边：“你这二球！你干啥来了？你是要我，还是要全家人的命？”这话把喜喜一下子提醒了。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二天，翠侠给喜喜装了一袋子小麦，叫他回去。翠侠想把蛋蛋留下，喜喜不让留。把孩子放在这里，他不放心。
　　 福民要送喜喜去火车站，喜喜不让福民送，他有他的打算。
　　 他扛着粮食，拖着蛋蛋，绕道去寻蓉蓉。走了大半天路程，找到寄放蓉蓉的仁家庄。谁知他刚一进村，村里人一听他的口音，早就有人给那家报了信，把蓉蓉藏起来不让他见。他等到天黑，没有指望，就彻底死了心，领着蛋蛋回甘肃去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喜喜每年都要去陕西三四趟，福民一家省吃俭用，养活了喜喜全家。
　　
　　 七
　　 这年年底，喜喜的母亲也去世了，家里只留下他和蛋蛋两人。春节后进入第三年，甘肃口粮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这年四月份，喜喜领着蛋蛋又去陕西。他这次去，是死心塌地要把翠侠叫回去，哪怕和福民闹个你死我活。
　　 一到福民家，福民不在，到外公社修梯田去了。这下正好，他可以人不知鬼不觉把人领走。
　　 谁知话一出口，翠侠坚决不同意，她指着喜喜的鼻梁说：“喜喜，你有人心没有？要不是福民，不要说我，咱全家人早就饿死了。你这是吃饭砸锅，过河拆桥！你难道不怕老天爷？”
　　 喜喜满肚子醋意说：“你是丢不下你那个麻子脸老汉！你明白点，你是我明媒正娶，有结婚证在。你和他是非法同居，告到法院他要受法的!”
　　 “受法就受法，我陪他去坐班房，用不着你操心！”
　　 “你是我老婆，我能不操心？”
　　 “我是不是你老婆，这话要叫我说，你说了不算。”
　　 “这么说你真的是不回去了，要和麻子脸过到底？”
　　 翠侠难受得哭起来，从门背后拿过毛巾，擦了一把脸，坐在凳子上，让气顺了些说：“喜喜，你能带着蛋蛋来叫我，说明你对我还真的有情，我得感谢你。可我不能只考虑你。我现在是一颗心分成了两半，叫我左右为难。”翠侠低头想了想说:“要么这样，你和蛋蛋住几天就回去，这些天福民不在，我就是你的人，你要咋个都行。你回去等我三年，三年后你要是不再娶，我还是你的人，这三年我不能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