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人(小说)
“为啥?”
“我肚子里现在怀着福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等我把娃生下来,照养到两三岁,福民能管娃,我就回去。我给福民就有了个交代。现在要我跟你走,我实在办不到。”翠侠还有些话要说,但她忍住没说,她怕喜喜听了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福民这几年对翠侠真的不错,要说比喜喜过去对翠侠还好。福民的一个心全在翠侠身上。好吃的让翠侠吃,重活不让翠侠干,翠侠一有头疼脑热,福民就急得不知道该咋,黑天半夜到处找医生,这翠侠不是不清楚。福民虽然人长得不咋样,但心好,翠侠舍不得福民,这是实话。不过,她不好明说。
翠侠不去,喜喜也没办法,只好按翠侠说的办。
八
十月胎满,翠侠给福民生了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儿,福民爱得跪在炕上给老天爷作了三个揖。长到半岁,孩子脸白白净净,眼睛圆圆的像福民,鼻子尖尖的像翠侠。夫妻俩爱得你抱了我抱,舍不得放在炕上叫哭。夫妻俩想了几天,给孩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成家”,意思要成全这个家,小名叫“家家”。自生下家家,翠侠更把这个家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院扫得干干净净,来人都夸翠侠是个利落人,过日子的好手。翠侠在墙角还栽了两棵桃树,说等家家长大了,就有新鲜桃子吃了。福民过日子更有了心劲,他给队长说了,把东厢房来了个去旧换新,旧房土上到生产队地里做了肥料,木料刷洗了一遍,看上去新了许多,用新土坯重新筑墙,使东厢房变成了新房。他打算再过几年,把西厢房也翻修一遍,他这辈子就算到头了。他还有个想法,希望翠侠给她再生个娃,男女都行。翠侠可不想再生了,她有她的心事。这几年,她人在福民家,可一直没有忘记她对喜喜的承诺,她说话要算数。
家家长到两岁多,一天夜里,翠侠给福民透露了她的心事:“福民,我想到甘肃去一趟。”
福民一想也是的,翠侠自来到陕西五年多,从没回过娘家,也应该去看一看,就说:“你去我也去,把家家引上。”他想,这应该是他们全家的一次荣耀。
翠侠却说:“你和家家就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
“为啥——怕我给你丢人?”
“那倒不是。”
“不是为啥?”
“我这次去,可能就不再来了。”
福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不知道该说什么。房子里静悄悄的,连窗纸叫风吹的声音都能听见。翠侠等了半天,听不见福民做声,用手一摸,福民脸上湿湿的。
翠侠替福民揩了泪,像哄小孩似的拍着福民的肩膀,说:“你甭难受,也说不定我还能来。就是来不了,以后咱还能见面。”
“你的话我一点都解不开。能来又不能来,是啥意思么?”
翠侠只好把她给喜喜许下的诺言告诉了福民,末了说:“已经三年了,说不定喜喜早已有了婆娘。他要是有,我就一定回来,甘甘心心和你过日子;要是他还没有,说明他一直在等我,我说的话就不能不算数。你就和家家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家家长大了,给娃说个媳妇,你们就是浑浑全全一家人。”翠侠一边哭一边说。
福民也不停地流泪:“这个家全凭你呢!我和家家都不能没有你。你想,你一走,这个家会成啥样子?”
“可我说话不能不算数。你再想,那次你不在家,要是我跟喜喜走了,你能咋样?你要知道咱俩是不合法的。我没有走,就是想到你,觉得那次走了,就实在对不起你。现在我要不去,也就对不起喜喜。人活着要讲理,要有良心。”
福民想,翠侠说得也在理,那次要是翠侠不言不传跟喜喜走了,他只有干瞪眼。现在就是割他心上的肉,也得让割。他只有紧紧地抱住翠侠,让他多抱一会儿。“老天爷啊,你让翠侠不要走行不行?”
天亮了,翠侠忍着心痛收拾他要带的东西。她也想,她万一不能来,让福民和家家把日子过得好一些。前几天,她把父子俩冬天要穿的棉衣拆洗了,缝好,给一人做了两双新鞋,被子也拆洗了,把夏天打的麦子晒干,磨了一缸面粉。临走蒸了两锅馍,该吩咐的话也吩咐了。
起身的那天早晨,福民背着行李,翠侠抱着家家,来到火车站。临上车的时候,福民哭,翠侠也哭。家家抱住翠侠的腿不让走,问:“妈,你到哪去?”
翠侠忍住泪,说:“妈给我娃买好吃的去。你和你爸等着,过两天妈就回来了……”
家家说:“不,我也要去。”抱住他妈的腿不放。
福民硬把家家的手扳开,叫翠侠快上车。这时,开车的信号已经发起,乘务员要关车门了。
翠侠在车上哭,福民和家家在站台上哭……
九
其实,喜喜把翠侠给他的承诺根本没当一回事,他认为翠侠是丢不下陕西的麻子老汉,那是推辞他的话,他还嫌翠侠和那麻子睡过觉,不干净。他想给他另盘个老婆,翠侠来他也不想要。可甘肃的女人饿死的饿死,逃走的逃走,女人成了大缺物,三年后他还是光棍。
人常说,有男人有女人的家才是家,有女人没男人的家是半个家,有男人没女人的家不是家。翠侠进门时,喜喜家里简直窝囊得不成样子,真是个逃荒要饭的人家。喜喜一见翠侠,像见了财神一般,喜眉笑脸不知道该咋。蛋蛋半晌没认出他妈。翠侠叫了声“蛋蛋”,他才扑到妈的怀里。
喜喜问翠侠:“你真的来了?”
翠侠说:“你看是不是真的?”
喜喜嘴一撇,说:“我还当你哄我呢!”
翠侠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看你把家里弄成啥了!”
“我就等你回来呢么!”喜喜把洗脸水端到翠侠面前,看着翠侠的脸,心里说:“几年了,翠侠看上去一点没变。”
“你是盘不下婆娘才等我呢,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翠侠撩着水边洗边抽了喜喜一眼。
喜喜脸扑哧一红。
吃过饭,翠侠急急忙忙收拾房子,该洗的洗,该换的换,忙活到天黑,房子才看起来像个样子了。
翠侠打算第二天去看她妈,喜喜才说她妈已经死了。
翠侠一听,眼泪就刷地下来了,哭着问:“我妈啥时候老的?”
喜喜说:“几年了。”
“为啥不给我早说?”
“我怕你心里难过。”
翠侠回来的好心情一下子破坏了。她单独一个睡在厨房炕上哭到半夜,心里说:“我还不如不回来。”
十
翠侠走后,福民失魂落魄了好长时间。等呀等,等翠侠回来。一天,两天……半月,一月……再等也不见翠侠的影子。他彻底失望了,也不再想翻修西厢房的事了。
家家长到三岁,他想领家家去甘肃看翠侠。他想了整整一年,可到底没得去成。是因为那年夏天,农业学大寨,他筑河堤时,左脚叫石头砸伤了,缓了半年。翻过年,一开春他就做准备,想给翠侠多带些礼物。陕西的辣椒面,煎油一烫,翠侠最爱吃。还有红豆、芝麻,这些甘肃都少有,也多带些。
夏收一忙罢,福民就领家家上路了。父子俩从没坐过火车,新奇了一路,也高兴了一路。下了火车,才有些担心,担心翠侠住的村庄不好找,担心翠侠不认他,担心喜喜找他的岔子。其实翠侠住的磨儿村就离火车站不远,一打访就着。进村一说翠侠,大小人都知道,两个小娃把他父子俩直引到喜喜家门口,喊叫说:“哎——你家来人了!”
已经两年了,翠侠也想她的家家了,同时也想福民。福民长相比不上喜喜,人却比喜喜老诚厚道,比喜喜对她有心,她几次都梦见福民,梦见家家,有时心里难受得哭。
福民进门时,喜喜全家人正在吃中午饭。吃的是酸菜洋芋圪垯,也没个饭桌,饭里只有盐,一人端一碗,喜喜蹴在檐台上,翠侠坐在灶前,蛋蛋坐在门槛上,都一口接一口,吃得头上冒汗,也顾不得擦。喜喜乍一抬头,院里站一个人。穿一身新,背着包,拖一个小娃,怔愣愣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看了半会儿,才认出是福民。
“你弄啥来了?”喜喜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硬声硬气地问。
“娃想他妈了么。”福民的声音软软的,有点怯的样子。
翠侠闻声从厨房出来,端着碗,一看是福民和家家,连忙把碗放在窗台上,用围裙揩着手,上前接过福民肩上的包袱,拉住家家的手,进了房子。福民也跟了进去。翠侠把包袱扔在炕上,双手抱起家家,说“我的娃,你想妈,妈也想你了!”说着,看了福民一眼,泪就下来了。福民觉得这话也是对他说的,不觉心里一阵酸一阵甜。翠侠早哭得两眼泪汪汪,不住地用脸亲家家的脸蛋。
这一切,喜喜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蛋蛋嘴凑在碗边,出神地看着他妈怀里的家家,心想:“这是谁家的娃?”
“你先和你蛋蛋哥耍,妈给你做饭。”翠侠把家家放在地上,进了厨房。她把剩下的酸菜圪垯舀在一个瓦盆里,洗了锅,添上净水,用硬柴笼着火,开始和面擀面条。面条擀开了,锅里水也开了。她把切细的面条下在锅里,从案下一瓷坛里挖了一铁勺肉臊子,搅在锅里。这叫臊子面,是当地人待客的好饭,平素主人舍不得吃这样好的饭。
饭做好了,翠侠舀了两碗,端到房子,调上醋盐,让福民和家家快吃。她没让喜喜和蛋蛋,喜喜气得瞪眼,蛋蛋馋得流涎水。
翠侠把蛋蛋叫到跟前,说:“这就是你陕西的亲弟弟,名叫家家。”
吃过饭,蛋蛋领着家家到外边玩耍去了。
喜喜拿着担绳,一手提着镰刀,头一摆,对翠侠说:“走,割麦去!”
翠侠说:“你先走。”
喜喜把担绳往地上一摔,说:“咋?丢不下你的野男人?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他裤腿一提,往檐台上一蹲,拿出要打人的架势。
福民装着劝解的口气说:“陕西麦子早割倒了,你这里咋才割麦?”
翠侠接上说:“这里气候比陕西凉,你还不知道?”
喜喜一听,越发气上加气。
福民说:“走,我帮你割麦去。”
翠侠说:“生产队的社员又不认识你,你干啥去!你把这院扫一下,出去给猪割些草。”
吩咐完毕,翠侠就下地去了。喜喜也跟着走了,出门时狠狠瞪了福民一眼。
十一
福民在喜喜家待了十天,帮喜喜干了许多活,也看了喜喜许多眼势。他本想再多住几天,可喜喜的容脸实在难看,就住不下去了,决定第二天带家家回陕西去。翠侠不让家家走,叫家家多住些日子,她送家家回去。
福民来时穿的鞋烂了,翠侠给福民做了一双新布底鞋,叫他穿上。又给福民缝了一身新衣服,包好,叫他回去换洗着穿。
福民坐的是夜间下一点的火车。
翠侠要去火车站送福民,喜喜说:“妇女晚上出门不方便,你在家看门招呼娃娃,我去送。”
翠侠没得去送福民,心里空落落的,老放心不下。她睡不着,就坐在炕上给家家缝裤子,等喜喜回来。
天快亮时,喜喜回来了。一进门,看见翠侠就说:“你咋没睡?还放心不下你那麻子老汉?”
翠侠放下手里的针线,问:“坐上车了没?”
“坐上了!看把你难受的。”喜喜幸灾乐祸地说。
一听这话,翠侠的心才放下了,收拾了针线准备睡觉。她一边解纽扣,心里还在回味着福民临走时看她的那一眼,心里说:“福民实在是不想走啊!说不定他在火车上还想着家家,想着……”她心里感到一热,“明天下午,福民就到家了。”她又思念起陕西的那个家,盘算着等夏收忙罢,她送家家时再顺便去看看……这样翻来覆去,没等睡实,天就亮了。
早起后照样割麦。
吃早饭时翠侠回来,刚一进村,就听见有人说,火车站旁边路口死了一个人。翠侠心里猛一咯噔,急得受不住,不由得想去火车站看个究竟。她没顾得进门,提着镰刀直奔火车站。
在离火车站半里远的地方,路边围着许多人。她走近一看,路旁地里睡着一个人,一个男人,满脸鲜血,头顶劈开一条裂缝,流了一大滩血,衣服也叫血染红了,腰部也有刀伤,脚上穿着她做的新鞋,一看就是福民。她脑子轰的一下,塌天裂地,倒在福民身边,半天哭不出声来……
公安局来人破案,有人提供线索,说死者是从喜喜家走的,公安人员首先怀疑喜喜,到喜喜家一搜,发现门后一把砍刀,刀把上还留着血迹。
喜喜当即被缉拿归案,审讯时,喜喜供认不讳。问他作案动机,他说:“死者是他爱人翠侠的野男人,他气愤不过,将他杀死。”
经调查核实,喜喜属于故意杀人,应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伏羌县人民法院在县城举行万人公判大会,将喜喜游街示众后在城南门外行刑。
十二
在一个月中,翠侠一连埋葬了两个男人。她的心彻底碎了,她不知道人究竟是什么动物?人心是不是肉长的?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是要干什么?她真不想活下去了。可她身边还有两个孩子——是两个仇人的骨血。一个姓汪,一个姓张,都是她生的,这叫她怎么办呀!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到陕西去,她对陕西比较情深,那里地土宽展,能养活人。
她处理了甘肃的家业,带领两个孩子去了陕西。坤县西店村的父老乡亲收留了他们。翠侠没有再找男人,她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完成了她一生的夙愿。
蛋蛋和家家在翠侠的抚养下,知情达理,亲密无间,上学后学习都非常用功。二十年后,蛋蛋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家家毕业于西北农业大学作物栽培系。蛋蛋毕业后在陕西省民政厅工作,家家分配到陕西省某农科所专门培育小麦优良品种。
蛋蛋后来担任陕西省坤县县委书记,在万人皆贪的社会潮流面前,蛋蛋却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在上世纪饿死千万人的严峻形势下,陕西关中的父老乡亲,以他们勤劳朴实的品格养活了成千上万的甘肃民众。要不是关中人收留他们,甘肃不知要饿死多少人!最起码我不会活到现在。我要是在他们身上刮油,那就禽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