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宅子没有名字，盘踞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山头上。宅子在这招风引雨的地方不知多少年，一块横梁都没歪，一根柱子都没斜。一天，来了一位老爷，看这所房子出了神，第二天便派人给房主送来一箱金银，宅子又一次换了主人。
　　 老宅子是榫卯结构的，天花板时不时掉点木屑，地板咯吱作响，老爷拥有家财万贯，却不肯花钱翻新，他把几辈子都花不尽的财物锁进一间大屋子。这一带阴天多，天色黛青的时候，老宅子常常和四周的山岭混淆在一起。老爷不喜欢阴天，他让管家从城里请来工人，给屋顶换瓦，在瓦片上抹了一层太阳色的红颜料。爬山的时候，老爷站在山顶眺望，看到屋顶在茫茫原野中燃烧成一团火焰，眼里有了生机。
　　 有一次散步回来，老爷突然忧心忡忡地问管家，房顶上的漆怎么这么快就褪色了？管家大吃一惊，他发现老爷的眼珠子被一层白雾似的东西给罩住了。从那以后，老爷的视力急剧下降，但凡有点名气的医生挨个儿从城里请来，老爷的病情也未见好转。老爷的视力不好，管家的眼睛尖得跟老鼠似的。这家伙走路又轻又快，从地板踩过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在管家的监督下，佣人们个个都不敢偷懒。
　　 午饭结束，佣人举着湿抹布使劲儿擦一块窗条，一盆脏水泼出去，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家都知道是少爷，他每周回来一次，不多也不少。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穿过前方的矮树林盘山而来。轿车是少爷巴结一个大军阀，花了整整2000块大洋转手来的。他自己不挣钱，钱全从老爷这里抠。买车这件事老爷很生气，限制了他的开销。少爷早年跟一个青楼女子鬼混在一起，那时侯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败家子。去年，恰好这个月份，又跟一个女戏子好上了，如今，败家也败得成熟老练。
　　 穿过矮树林的马达声毫无阻碍地传到房子这边，管家步子急促，一路小跑，只见身影移动。
　　 “担心你不来，急死我了。”管家打开车门，收紧嗓子，被自己的吐沫噎了一口。
　　 少爷什么也没说，不紧不慢把腿伸到车外，下了车。问：“那东西还没找到吗？”
　　 管家答：“都不知翻多少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是不是压根儿不存在？”
　　 少爷不高兴：“不可能，我亲眼见过。跟你直说吧，那玩意儿跟慈禧老佛爷最爱的‘御风而上’一块料，一个师傅雕的。”少爷俯身到管家耳畔，轻声说，“价值连城的宝贝儿，连傻子都知道藏起来。”
　　 管家无话可答。少爷又说：“喏，座上的布袋子是你的，亏不了你。”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管家快速抓过小布袋塞进怀兜，关上车门，伺候少爷进屋。
　　 少爷踩着轻便的布鞋，悄无声息地走进宅门。他原本不喜欢这里，这里阴气重，光线进来得不敞亮，唯独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让他感到舒服。这味道始终萦绕在空气中，时浓时淡地在某处聚散着。他问管家怎么回事，管家说大概是木料的味道，具体也说不清楚。少爷没追问，他一心掂量实际的东西，弄银两，偷宝贝。
　　 管家一路跟在少爷身后，来到老爷房门外。老爷稳坐在太师椅上，身前跪着两个人，一个女的，骨瘦如柴的半老徐娘。另一个少年，是个矬子。老爷眼睛不好，但精神头十足，说哑巴好，哑巴憨厚，可以留下。
　　 “太谢谢老爷了。”女的本来含着胸，听老爷这么说，身子都撑高了。转头对小哑巴说：“老爷同意收下你了，还不赶紧给老爷磕头。”
　　 少年立马撑直双臂，撅起屁股，前额频频叩击在地板上。这孩子短胳膊短腿的，趴在地上像一只蛤蟆，他藏在衣袖里的肌肉，也跟蛤蟆肉一样鼓鼓囊囊。少年对着老爷一个劲磕头，地板撞掉一层灰。他不会说话，喉咙里呜噜噜的声音往外冒，像是在感谢老爷的大恩大德。
　　 “可以了，可以了。”老爷打手势让他停住。
　　 “他其实蛮聪明的，除了嘴巴不会说话，耳朵眼睛都可好使了。别看个头不高，力气蛮大。”
　　 老爷慈爱地笑了笑：“敢情好，我年轻时也是个蛮子，我喜欢力气大的小子。”
　　 “这孩子是药农的儿子，打小没有娘。他也不是天生哑，刚会走路那会儿，抓他爹药篓子里的果子吃。那东西能吃吗？毒舌果啊，嗓子都给毒哑了。哎，这孩子也真够命苦的。也就在去年，他爹带着他上山采药，一脚踏空滚下悬崖摔死了。”
　　 “哦……”老爷同情孩子的遭遇。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穷人活得不容易，人命都不值钱。
　　 女人趁机加了一把火：“没爹没娘的，瞧这孩子可怜样儿。”
　　 “孩子留下，打赏银子。”老爷对着门房喊了一声。
　　 “好嘞。”管家在最合时宜的时候现身，把女人和哑巴一起领了出去。女人拿银子走了，哑巴留了下来。
　　 少爷进去跟老爷说话，三句话不离钱。老爷二话没说，大手一挥，一个子儿都没有。
　　 少爷的黑色福特发动之前，哑巴刚把脸和手洗了一遍。有人给他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叫他赶紧去伺候老爷。听说伺候老爷，哑巴紧张得捏了一把汗水。这双手常年在山上采草药掘树根，粗糙得不像样子，少年想了想，又折回去洗了一遍。
　　 宅子外面，少爷的车发动了。透过窗栏，哑巴看到管家抱着一个大木箱走出来，匆匆忙忙塞进少爷的车里。
　　
　　 二
　　 哑巴留下来伺候有眼障的老爷，从此成了老爷的贴身仆人。老爷睡眠少，哑巴的睡眠也跟着少。老爷半夜要起来吐痰撒尿，只要听到老爷哼哼，哑巴就能准确判断提痰盂还是夜壶，一咕噜爬起来一厘不差接住。老爷的眼疾重，视力退化得快，生活起居离不开人，哑巴成了老爷的眼睛，走路的拐棍，称心如意的听话筒。
　　 少爷经常来宅子偷老爷的钱财，哑巴看明白了却说不出口。老爷眼睛不好，自己又不会说话，着急也没用。苦闷的时候，哑巴自个儿跑到宅子前方的小坡上眺望。山坡外绿野葱葱，泥土的湿腥味一阵阵飘过来，小哑巴的心情也随着那腥味儿飘来飘去。
　　 老爷的作息很有规律，早上起来穿戴完毕到花园走一走。吃过早餐，静静坐着听管家念报纸。送报的一周来一次，老爷从管家嘴里听到的消息都是上周的。哑巴不识字，耐着性子站在一旁，什么军阀混战，游行示威，国民大觉醒一类的，一点都听不懂。念完报纸，老爷开始锻炼身体。俯卧撑，扎马步，推哑铃，练得毫不含糊。如果不是眼睛不好，老爷还会练功夫。老爷练功夫的时候，管家亲自下厨给老爷熬药，黑糊糊的中药盛在专用的碗里，恭恭敬敬端上来。据说，老爷用来喝药的碗是个古董，明朝哪个皇帝用过的，像这样的碗老爷还有好几个。哑巴看不出皇帝老儿用过的碗有啥不同，老爷捧着它喝药时，照样苦得皱额头挤眉毛。到了下午，老爷走进存放财物的那个房间待上一阵。老爷的眼睛不好，根本不知道他的败家儿子盗窃了宝贝。
　　 从书房出来，老爷很失落，说年轻的时候痴迷古董到命都不要的地步。没想到年纪大了，发现它们还不如一双健康的眼睛。
　　 过后一段日子，这一带的云层变薄了，太阳笑眯眯钻出来，给霉味十足的空气去去湿。之后又是连绵阴雨，一连多日，小雨珠聚成浓重的雾气缠绕在山间。哑巴跑到小坡上眺望，快乐地蹦起来，采蘑菇的时候到了。
　　 想到采蘑菇，小哑巴憋着一股劲儿往回跑，眨眼功夫站在老爷跟前，激动万分地向他诉说自己的心愿。他兹哇兹哇比划半天，嗷嗷怪叫，老爷不懂他的意思。
　　 “蘑菇蘑菇，采蘑菇去。”就那么几个字从肚子里出来，到了喉咙拐个弯不见了。老爷看不到，也听不懂，无奈地摇头。折腾了半天，小哑巴泄了气，眼巴巴望着老爷。
　　 老爷向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厚实的手掌柔软温暖。对他说：“画在上面。”
　　 哑巴抓住老爷的手，又开始犯难，大字都不识，啥都写不出来。不得已，手指尖在老爷的手掌上画了一朵蘑菇。
　　 “伞吗？”老爷笑着说，“我猜不出来。你若想要，自己去取吧。”
　　 哑巴丢开老爷的手，眨眼不见了踪影。
　　 管家找不到小哑巴，正要发火。老爷说让他出去玩一会，他还是个孩子。
　　 管家偷偷取来一根棍子，等候在小哑巴回来的路上。
　　 不到半天功夫，小哑巴背上的大竹篓装满了蘑菇，还有不少珍贵药材。他兴高采烈往回走，迎来扎扎实实一顿打。这还不算，辛辛苦苦采来的一篓子宝贝被管家踩碎了。
　　 小哑巴不会说话，拿眼珠子瞪管家。管家骂他，你敢瞪我，打不死你，棍子不长眼睛，噼里啪啦落在小哑巴身上。管家真够狠的，扬着棍子往死里打，他要把小哑巴揍服帖了，揍成一条对他摇尾巴的狗。小哑巴疼痛难忍，扑上去揪住管家的前襟，鼓起一身的肌肉，打算把这个瘦得跟纸片一样的人举起来抛出去。发力的瞬间，他想到老爷，想起老爷庄重的面孔，还有他暖烘烘的手掌。哑巴泄气了，松开管家捡起背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哑巴走了，以这片寂静的山林为家，干回老本行。
　　
　　 三
　　 直到有一天，哑巴发觉在这里采草药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小哑巴坐在一棵树下吃干粮。不远处有个黑色的东西晃动，弄得一堆树叶哗哗直响。小哑巴以为遇到了黑瞎子，抓住一棵并不高的树往上爬。不一会儿，黑影从一堆又大又圆的凤凰陀叶子下面拱出来，原来是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大个子。大个子很瘦，穿着黑色的吊档裤，刚才看到的不过是他撅起的屁股。小哑巴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裤裆破了个大口子。两个人彼此对望了一会儿，都笑了。
　　 两个少年坐在树下分享干粮。大个子发现小哑巴不会说话，有点儿失望。哑巴毫不在意，得意地把一篓子草药递到大个子眼皮底下。意思说，你看我的收获。大个子一梗脖子，解开捆在腰间的布兜子，撑开口子让他往里瞧。兜子里装着好几根怪模怪样的东西，胡萝卜大小，又细又长，顶头还长着坚硬的倒钩。哑巴认得这个东西，叫“倒钩根”。倒钩根寄生在凤凰坨美丽的大蒲扇叶下，不喜欢阳光，专门吸食腐烂动物的尸体。之所以叫倒钩根，因为茎的一端长着一根长而坚硬的倒钩刺。这玩意儿还有一个名字叫“瞎你眼”，动物要是吃了它，眼睛都会瞎掉。父亲说倒钩根水甜水甜的，小动物容易误食，最好把它斩草除根。哑巴跟父亲采草药这么多年，每次碰到这玩意儿都要连根拔起，拿刀剁碎，挖个坑埋掉。
　　 小哑巴指指倒钩根，又指着自己的眼睛。大个子明白他的意思，说：“我知道这东西会毒眼睛，可我就要这玩意儿。”
　　 哑巴倏地站起身，楞楞地盯着大个子，那眼神和老爷一样庄重。
　　 大个子看着小哑巴，拍怕药兜子，得意地说这玩意儿能换不少钱，专门有人收购。
　　 小哑巴一个箭步走上去，伸手夺那个兜子。他跟父亲一样，要把那玩意儿剁得稀碎，埋深一点。大个子猝不及防，死死护着药兜子，两人扭打起来。大个子高出小哑巴许多，但身体单薄，根本不是哑巴的对手。单凭小哑巴那蛮力气，就让他吃不消。大个子挨了哑巴的铁拳，自知吃亏，丢下药兜子跑了。哑巴捡起兜子，抖出那些茎状的东西切烂，埋好了。之后坐回树下，继续吃他的干粮，不知为何，咽下去的东西全堵嗓子眼儿里了，哽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想老爷，想起少爷跟管家合伙坑老爷的财产，万般后悔撇下老爷一个人。太阳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珠珠粒粒落在小哑巴沮丧的脑袋上，他那蠢笨的脑袋想了好多好多。再后来小哑巴犯困了，背靠着那棵树睡着了。等他睁眼，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捆了。没错，大个子带着父亲，山林间的老猎手把他绑了起来。他们把小哑巴丢到凤凰陀的大蒲扇叶子下面，骂骂咧咧走了。
　　 经过一番挣扎，哑巴拼尽全身力气，绳子没有丝毫松动。天色黯淡下去，哑巴又累又困，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雾气罩在他的脸上，一丝冰冰凉的甘甜渗进他的嘴里。哑巴醒了过来，他吃力地扭动身体，舔舐到一些露水，嚼下一些树叶，除此之外没有可果腹的。几只麂子往这边走来，大而深的眼睛望着他，在他身边拉了一堆热烘烘的便便。山上的潮气重，长时间躺在地上皮肉都会坏掉，必须尽快磨断绳子。又是一番苦苦挣扎，哑巴徒劳地消耗着。他不知道，这是老猎人下的“虎箍”，捆了老虎，老虎都得老实。
　　 又一天过去，哑巴醒来。被绳子捆得发紫的躯体失去了知觉，像昨天那样扭动身板已经不可能了。饥渴和寒冷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用不了多久，皮肉将化为烂泥。哑巴奋力挣扎，还是找不到发力点，拼劲全力也只能轻微挪动一下。小哑巴深陷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身下软绵绵的泥土，身上覆盖着无数落叶。哑巴想父亲，想老爷，伤心地哭了起来。哭了好长时间，眼里居然没有一滴泪。他不甘心这样死去，胸中的愤怒喷薄而出。愤怒冲过肿痛的嗓子眼，化为细弱的“哧哧”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死亡一步步向他逼近，十多岁的少年，在这寒彻心扉的地方孤独沉睡。假如真的要死，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做个会说话的人。万一变成一条狗，也要汪汪叫上几声。
　　 不知过了多久，哑巴听到有人说话。不算远，大个子和他父亲在搜寻。大个子说：“爸爸，小哑巴会不会被野兽给叼走了？当初只想教训他一下，没想到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