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除非被人救走了。”大个子老父亲回答道。
　　 “但愿吧，我并不想害死他。爸爸，其实哑巴是好人，咱们别再卖那玩意儿了好不好？”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干这个抢人去呀？”
　　 “干这个跟抢人还不是一个样，爸爸，我求你别再搭理大房子家长衫子管家，他肯定坑了他家的老爷。自从把那东西卖给他，再没见过他家老爷下山了。爸爸，咱们进城找活干好不？”
　　 “傻儿子，你以为那么容易找活计啊？”
　　 “长衫子不是给你很多钱吗？咱们可以用上一阵子。”
　　 “好了好了，以后再说吧。”
　　 大个子的老父亲顺着野草搜寻，草丛太深，枝叶太茂，见不到人。最后一线生机，哑巴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一个鲤鱼打挺，脑袋从茂密的绿叶堆中冒了出来，哑巴得救了。
　　 大个子家的茅草屋隐藏在山脚下石壁后面的坑洼里，从他家顺着山路往上可以看到老爷家宅院前的那片矮树林。休养了几天，哑巴的体力恢复了。大个子对他讲，父亲打算带他进城找生计，不如大家一起去。哑巴摇摇头，他要回老爷那里去。分手那天，他们在路口道别，哑巴顺着山路往上走，大个子跟随父亲下山去了。
　　 哑巴跑回去，免不了一顿棍棒。第二天早上，管家照常给老爷读报纸，之后去厨房煎药。小哑巴争着干煎药的活，又挨管家一顿棍子。管家把中药毕恭毕敬端上来，老爷唉声叹气地接过碗，说喝了那么长时间没见效果，不想喝了。不知怎的，小哑巴在一旁瞎嚷嚷，扬起胳膊打翻老爷手上的碗。管家要揍他，被老爷制止。管家又盛上来一碗给老爷，说这药是京城来的医生开的，吃上一段时间肯定有效果。
　　 老爷接过碗，手指摸索在碗的边缘，光感一天天消失，连碗的轮廓都看不到了。老爷皱了皱眉头，一脸愁苦，跟管家说闻到药味儿都想吐，实在喝不下，不喝了。
　　 管家还想说什么，老爷打发他拿走。
　　 等管家离开，哑巴忍不住扑到老爷怀里哭了起来。老爷用温暖厚实的指头给他擦泪，说知道了，你不想让我喝药。哑巴一个劲儿点头，一个劲儿哭。
　　 第二天，哑巴把老爷牵到花园外面的小山坡上。老爷说你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有什么话就在我手上画吧。哑巴没在老爷手上画画，从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老爷手里。老爷摸了一下，问树叶用来干吗？哑巴捻起叶子放进老爷嘴里。老爷恍然大悟，是不是采草药给他吃？小哑巴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叫了起来。老爷哈哈大笑，说如果你想那么做就去做吧。
　　
　　 四
　　 少爷在老爷面前提“藤珮吊金”四个字，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那是小哑巴第一次听到这么深奥的词儿。为了这个东西，少爷跟老爷大吵一架。少爷对老爷说，还是把那块玉交给我吧？国难当头，宝贝卖了买枪换炮，为袁大元帅的军队贡献一份力量，巴结上了大元帅，咱家后半辈子就有靠山了。
　　 老爷说我的那些宝贝你偷走那么多，现在又来打“藤珮吊金”的主意，门儿都没有。少爷急眼了，当场揭了老爷的老底，原来，那些宝贝也是老爷抢来的。老爷当年是押镖的，押镖劫镖。为了这个宝贝，杀人杀得血流成河。
　　 也就在那年冬天，准确说从秋天开始，树叶不发黄，花儿不凋零。直到深秋，蝉鸣声不绝于耳，专属夏季的炎热迟迟不褪。一种迎合异象的传言在城里到处弥漫，说真龙天子现身，中华民国的第一位皇帝即将登基了。
　　 气温的脚步怎么都跟不上时节，温度不降，立冬的日子还是来了。有那么几天，天边吹来略带寒瑟的风，造肆已久的蚊蝇命不久矣，剩下最后一口力气使劲板命。
　　 傍晚，暮云低垂，老爷站在楼台上吹风，前方的矮树林葱葱茏茏，一点儿都没变黄。露台上，佣人点亮了马灯。山风呼呼吹来，马灯在风中恐惧地战栗，蚊虫蛾子什么的扑向马灯，将自己的身影虚张声势地拉长，拉大。
　　 管家说：“哎呀老爷，大事之年真是怪象连连。您瞧这天气，都啥时候了还这么多虫子。老爷，城里到处谣传新皇帝登基，真的么？”
　　 老爷没有回答，只是说：“奇怪，我活到五十多，也没遇过这么燥热的冬天。”
　　 管家说：“老爷，不瞒您说，当初您要是信咱少爷的，给袁大总统的军队出点力，今天咱可不就有靠山了？”
　　 老爷还是没搭话。这时候，屋里屋外点上了马灯。房子一旦亮起来，比平时高大壮观。
　　 清风四起，山谷吹来的风带着异样的气息。管家陪在老爷身边有点儿心不在焉，他屡屡往山下打望，像在等待什么。
　　 天顶上方一团黯淡的云朵莫名其妙地发亮，云层卷涌着在天空狂浪大作。远处几声犬吠，天籁不再沉默。没过多久，恍若隔世的雪花从天而降。
　　 这场雪来得突然，以至于看到它的人无不瞠目结舌。雪花飞扬，在空中轻歌曼舞，飘到老爷的脸颊上，落在他一动也不动的睫毛上。管家躬身到老爷身边说：“老爷，您说怪不怪，大热的天，突然下雪了，未必要发生什么大事？”
　　 老爷惊奇地问：“下雪了吗？”
　　 “是啊，突然就下雪了，您肩膀上都是。”管家帮老爷掸肩膀上的雪，说道，“有点凉了，咱们进屋去吧？”
　　 进了屋子，管家倒了杯热水递到老爷手上。几只飞蛾撞在马灯玻璃罩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中一只晕头转向投进老爷手中的杯子。老爷跟往常一样，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水喝下去，飞蛾卡在老爷的喉咙里。管家装着什么都没看见，偷偷恶心了一下。老爷咳起嗽来，管家敏捷地从胸前掏出一根长绳，一步步逼向老爷。老爷突然说：“柜子里有不少御寒的衫子，我年轻时候的，都是上等的料子，你都拿去穿吧。”
　　 这话来得突然，管家有点儿措手不及。他思忖了一下，收起绳子，顺从地走到大衣柜前，挑选衣服。
　　 老爷说：“试试，喜欢就拿去。”
　　 管家抖了抖衣服，贴在身板上比量：“老爷年轻时真标致，只是下人矬，衣服显长。”
　　 老爷说：“长不怕，让裁缝改改。”
　　 “袖子也多出一截。”
　　 “剪上两刀就可以了，你穿上看看。”
　　 管家穿上了，双手甩出两行水袖。
　　 老爷说：“合不合适？过来，让我摸摸。”
　　 管家走过去让老爷摸。老爷抓住衣服的两条袖子，把他反罩起来。以老爷的身手，也就几下子，不等管家反应过来，结结实实绑住了。
　　 “老爷，原来您看得见？”管家的表情比刚才看到飘雪还惊讶，他战战兢兢地问：“老爷，您真的看得见？”
　　 老爷没回答。
　　 管家瑟瑟发抖：“这么说，啥都没瞒过您？”
　　 老爷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干的好事我都知道。”
　　 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嚎起来：“我错了，老爷，饶命啊老爷。我是被逼的，少爷不给我活路。都是少爷指使的，小的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老爷呼唤小哑巴，让他找根棍子，把管家打了个痛快。
　　 老爷说：“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保个全尸埋在山里，要么挖掉你的眼珠子滚蛋。”
　　 管家说：“老爷，小的告诉你一件事将功补。您看外面，少爷他们已经把出口给堵了，让我亥时一过就把您绑起来，他不方便亲自审问，让我逼您交出‘藤珮吊金’。瞅瞅，他们来接应了。”
　　 管家所言不虚，楼台望出去，一串火把往山顶这边徐徐移动。
　　 “老爷，把我捆在这里，你们赶紧跑，现在跑还来得及。否则……老爷，少爷在外面欠了赌债，借了高利贷，利滚利的还不上。他们说要抠少爷的眼珠子，少爷被逼急了……”
　　 宅子外，火光流过矮树林，越来越近。老爷打开衣柜，柜子后面有块隐蔽的活动木板，木板后面藏着一个镶嵌着珍珠和宝石紫檀木匣。打开一看，‘藤珮吊金’显露真身。
　　 这块玉与慈禧太后最喜爱的“御风而上”出自同一块料，属于青金石蓝。玉雕上一组娇姿蔓娥的青藤下挂着几个顶花带刺的小黄瓜。所谓吊金，并没掉什么金块，藤萝之上雕琢着几只金色的蜘蛛。金蜘蛛惟妙惟肖，乖巧细腻，与实物毫厘不差。整根瓜藤一气呵成，匍匐缠绕，瓜叶背面毛刺凸显，以假乱真。吊在藤珮上的还有几只黄瓜，黄瓜脉络清晰，栩栩如生。两朵半蔫半开的黄花经巧色设计，工艺叹为观止。有幸一睹此物之人都有同样的感受，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管家还没把宝物端详仔细，老爷迅速关上盒子。老爷给他解了绑，让他把宝物交给少爷。情急之下，管家来不及多想，抱着盒子一溜烟跑了。一睹宝物真容，管家变了心思，他并没遵照老爷的吩咐把“藤珮吊金”交给少爷，而是顶着鹅毛大雪越过后院，抄小路往后山逃走了。少爷没接应到管家，带着这帮人往后山追。到了后半夜，管家被逼进一个山洞。少爷从管家手里夺过宝盒，打开一看，当场气晕，一块美轮美奂的宝物经过一夜颠簸碎成好几块。青藤断裂，黄瓜落蒂，金蜘蛛不翼而飞。少爷发疯似的将管家揍了一顿，刺瞎了他的双眼，把他扔在洞里。
　　 从洞里出来，大家被一股奇异的香味吸引。寻味而去，发现味道从山顶传来。再看，山顶上方浓烟滚滚，原来是老宅子着火了，大家赶紧往山上跑。香味越来越浓重，幽兰甜蜜的香气迷障在岭间久久不散。
　　 眼见老房子势不可挡地化为灰烬，少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宝玉没了，宅子没了，父亲跑了，欠下的高利贷没指望了。
　　 多年以后，这一带的村民还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说一大早起来就闻到好闻的味道，香了整整一天。原来，管家抱着宝物跑了之后，老爷遣散佣人，自己带着小哑巴下山去了，临走时放了一把火。
　　 马车上，老爷对哑巴讲起玉的故事，说以前有个玉工得到一块好料，打开一看是绝佳翡翠。玉工将玉料一分为二，一块雕成“御风而上”进贡给了慈禧老佛爷，剩下的一块耗尽一生心血，雕刻成“藤珮吊金”。最初，玉工打算完工之后将其变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哪知作品一旦完成，喜爱得不能自持，就自己收藏了。
　　 有一天，隔壁邻居闻到恶臭，里里外外寻找，不明原因。敲玉工的门，没有动静。翻墙入院，发现好多蛆虫从屋里钻了出来。撬开门的情景不堪入目，玉工连同妻儿死在家中。尸体腐烂得厉害，“藤珮吊金”不知去向。
　　 老爷本是镖局总镖头，押“藤珮吊金”时动了贪念。他监守自盗，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夺走了宝贝。
　　 得到宝物，老爷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辗转几千里路来到这座南方城市。他把前半生拼杀来的财物囤积起来，把宝玉藏在衣柜的暗板里。
　　 马车一路颠簸，老爷一路讲故事。哑巴躺在老爷的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小哑巴嘴角边的绒毛没长硬，软绵绵黏在皮肤上，身上散发着孩子特有的奶腥味儿。财物没了，珍宝没了，老爷视小哑巴为珍宝。老爷一生积攒下来的大部分财物随一把火付之一炬，他一点都不觉得痛惜。有一个秘密只有老爷知道，除“藤珮吊金”外，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当初瞅山顶老宅时，老爷慧眼识货，宅子由许多名贵木料搭建而成，黄花梨，金丝楠，紫檀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还有大量沉香。“一克黄金一克沉”，上等的沉香木料大块大块镶嵌在不起眼的位置，年代长久，木料外面裹着厚厚的包浆，不易被人发觉。这些名贵木材就是散发神秘香味的原因。老爷年轻时渴望财富，不惜博命，不惜亡命天涯。他发觉过去的日子太没意思了，拥有家财万贯，终是不义之财。到如今失去了一切，差不多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反而轻松自在。
　　 马车载着一老一少跑出去很远。老爷的眼睛熬得通红，他也累了，重见光明的双眼需要倍加珍惜。老爷护着熟睡的小哑巴，放放心心地睡了一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