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烟囱(散文)
一
我有个很八卦的问题,把一栋房子比做一个人的脸,门是嘴,窗户是眼睛,那么鼻子在哪里呢?我想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是烟囱。把烟囱看成是鼻子,真的恰如其分,如果把一栋房子当成一个生命体,那么,烟囱就是可以喘息的鼻子。
我刚刚学习瓦工技艺的时候,师父就把一个烟囱的垒砌工作交给了我。一栋房子的烟囱并不大,可别小瞧了它,别看它小,里面所包含的东西却极其丰富。四个角,四个面,每一个角度都要兼顾到,稍有一点不端正,就会被人一眼看出来。
烟囱所伫立的地方,是一栋房子最为显眼的地方,当然是招惹人眼的。往往正在砌砖的时候,身后不远,已经有几双眼睛在那里瞄上了。这时候,那双拿砖的手,会不自觉地严正起来,原本还有一颗散漫的心,不由地收敛起来,全身心都绷紧了,砌砖的感觉也油然而生。
不管你所学的是什么技术,都需要有一颗严谨的心。这一刻的严谨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经过无数次考量而来的。没有砌过烟囱的瓦工,可以视作是没有经历过考量的人,这样的人多半是不能通过瓦工技术考核的,他的心理没有经过真正的考验,便很难担当重任。
当一个烟囱堂堂正正地伫立于人们的视野之中时,一堆红砖已然从普通到不普通,进行了无与伦比的蝶变。那是一种脱胎换骨式的转变,是一双妙手,把一件由立体直线构成的完美视觉标本,展现到人们的眼前。
世间万物的存在与发展,都有其正确的方向。一块砖落于墙面上,它的正确方向,来自于一颗心的安稳。安放下每一块砖,让它落在所需要的正确位置上,不差分毫,便形成了这世间最直的那条线。
这条直线一直伴随在我们的身边。可能因为它所存在的方式,与我们所要求的有些距离,它便显得自由散漫,或者漫不经心。它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出没在田间地头。它是一条奔涌而下的河流,依靠沟谷的走向,自然流淌着。它还是一条雪线,勾勒出山脉的温柔曲线。不去强调它的存在,它便这样松懈下来。而一旦强调起这根直线的重要性,它会一下子绷紧起来。这根直线绷紧的一刹那,便是这个世间一丝不苟的公正。
二
我师父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瓦工,远近闻名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总有让人敬佩与信服的地方。在我们三道镇里,矗立着一根大烟囱,有三十多米高,那便是他的杰作。
这根大烟囱,作为一个象征,是乡村迈向城镇的重要一步。这个标志性的建筑,也让师父从一个普通的泥瓦匠,有了一个质的飞越。从那以后,镇里的许多建筑像雨后春笋一样,蓬勃而起,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当初这个大烟囱的活计,能落到他的身上,还有一个小插曲。镇政府有关人员在建设大烟囱之初,便对山沟沟里是不是有人能够承担而产生怀疑。承担是什么?是要把大烟囱扛到肩上,并且能够举重若轻地走起来,一直走到该放置它的地方,把它直立起来。这个人一定要是个隐形的巨人,才能做到这一切。
师父非常生气这个门缝里看人的人,他想都没想就签订了合同书。我想象他落笔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一定是投笔从戎般的壮怀激烈,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瞧不起沟里人,沟里人怎么了?沟里人个个都是豹子。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口气,他就是这样争气的人。
我和师父对大烟囱有着不一样的认知。我对大烟囱的认知,是往地下挖井。挖井是什么感受呢?一筐一筐的泥土要从地下运上来,才能扩展出空间来。为了多快好省,安装上一个滑轮,也是必然,这样才能把泥土给绞上来。砌大烟囱却是另一种挖井,所不同的是往天上挖。一筐筐砖绞上去,然后是一桶桶泥。
往下挖井,我在下面,泥水洒落到我的身上。垒砌大烟囱,我还是在下面,也是泥水洒落,我无处躲避。他在上面,离我越来越远,深度在延伸,我都是在向上瞅,此时竟然想起了那只孤陋寡闻的蛙。
师父却有着别样的舒畅,越来越高的感觉,只能是越来越好,他有时候还哼上两句,不过都是在嗓子眼里,听不出是什么旋律。他这么跟我说,有一天,你要是真的到了这上面,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很不屑他的话,能知道什么?我实在想不出,可是,我也没打算问问,闷头去干自己的活儿,少打听事儿,一直都是师父喜欢的样子,我这个样子啊,我都没有想过,还有以后呢。
三
以后的日子里,让我确实没有想到,我真到有站到上面的机会。尽管,我对垒砌大烟囱的认知还很肤浅,可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毕竟我是经历过的,尽管没有参与到垒砌当中,却是了不起的经历,有这个就足够了。
我所在的三道煤矿工程队便接到了建设大烟囱的任务。家属区的供热设备急需扩建,曾经的铁皮烟囱,已经不能胜任沉重的工作量,建设一个大烟囱势在必行。
这个大烟囱需要三十米高,将有我们来完成。工程队的孟经理是个勇于担当的人,他怎么会让这个工程旁落呢?平时找财神都难,这回财神自己找上门,岂能让它空身而过呢?
不知道他是在激将,还是在作战前动员。他说矿上有人质疑我们工程队的业务水平,根本就无法胜任这份工程。这是在公开跟我们工程队叫板呢,我们要坚决迎战,而且还要打赢这场战斗。人家在质疑工程队的业务水平,工程队把什么工程干得十分漂亮过?妄称个工程队,垒砌个鸡窝都能倒掉,怎么不让人怀疑,还能去垒砌大烟囱。
我到工程队上班,无疑是给这里注入了新鲜血液。我觉得自己是一针兴奋剂,让孟经理精神焕发,一扫往日的颓废。我被理所当然地推到最前沿阵地,直接与强敌刺刀见红。我想起师父的那个大烟囱,他当年签订合同的时候,是不是抱着必胜的信心呢?他的壮怀激烈是一口气,把他顶到了风口浪尖。他是无路可退的,面临绝境,常常会迸发出内心潜在的能量。我此时有什么能量,能够迸发出来?完全是一个待宰的鸡,将喷发出一腔热血。
烟囱在一天天地增高着,每天都在收口,可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最初的地面上,还可以有两米高的进程,到了二十几米以后,便慢慢减少下来,一天砌不到一米高了。
上料的滑轮转动时,会把整个烟囱都带动着摇晃起来,摇摇欲坠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深重了。我们的孟经理几乎每天都会来,转上几转,原本很魁梧的身材,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肉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每天在晃动之中生活着,我在想象着。这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体,在茁壮地成长着,成长的植物不会因为风吹来,而在四下摇晃,生长的本身就在晃动着,因为那是一个生命体啊!一天天长高了,视野开阔了,心境也变得轻巧了。每天都在长高,每天都会有新的认识,我这才想起师父所说的话,有一天你站在这个上面,什么都知道了。
生活因为热爱而富于生动,生活因为注入生命的活力,而充满了激情。生活每天都在生长着,一天一个高度,一天一个模样,是因为我们有这个态度。生命只有这一次,不能用它来悲伤。我在那个高度上,便有了那个高度的快乐。参悟到生活的本质,是因为所在的高度不同而已。
人生要有一个高度,一直是我们企望的。烟囱,我觉得是一个我们值得参照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