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路走进新兵连(散文) ——军营记忆之一
一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如果生命中有了一段当兵的历史,于是就有了第二故乡。多少年过去了,在每一个旭日清晨和夕阳黄昏,每当想起我的战友,我的思绪就会倒流到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题记
一
一九八二年初冬,江南乍寒还暖,山水依旧翠绿。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我穿上军装,背起行囊,胸佩红花,满含热泪,告别爹娘,告别故土,踏上了保家卫国的热血征程。
只知道是去兰空当兵,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兰空第四新兵连,清一色是文成籍的新兵,全连一百零四人,加上接兵的四个年轻军官,刚好一百单八条梁山好汉,其中还有三四个女的,我们称“女好汉”。我们先是从县城坐大客到温州军转站住了一夜,次日登上“繁新号”客轮从海上赴上海,略作休整后便乘特快列车奔赴西安。到达西安火车站的时候,有人来接兵了,车厢里顿时沉静了下来。此时,大家已有所了解,我们这批兵,将在此一分为二,一半去兰空司令部,一半去第十六航校。而去十六校的,又将一分为四,分别去校部和第一、第二、第三训练团。一团的驻地在咸阳,校部和二团在户县,三团在甘肃平凉。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如愿以偿地分到心仪的那个地方,但第二故乡不是任你选择的,得服从命令听指挥。所以,当结果尚未出来之前,大家都是非常忐忑的。
相比较而言,我就淡定多了。我们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三团的,他们两个都长得非常英俊,待人很热情,我对他们甚有好感。在轮船上,因为我代表我们兰空第四新兵连,给客轮的全体工作人员写了一封感谢信,题目至今我尚记得一清二楚,叫《最深情的敬礼》,并被播音员播放出来了。播音员是个女的,不知她长相如何,但声音极为动听,读得宛如高山流水,声情并茂,煞是感人。他俩听了,不由拍掌叫好,于是我就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认为我有才,就对我说,小王,你跟我们去三团吧。我说三团在哪里呀?指导员说,三团在平凉。我说平凉在哪里呀?他说,平凉在崆峒山下,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我说,好呀,我就跟你们走。因此,我心中的第二故乡早就定了,我着个什么急呢?
然而,偏偏事不随人意。就在我倚在窗前,瞧着一个又一个战友背起背包走下车时,突然,一个宏亮的声音传到我耳朵,是叫我的名字。呼我名字的是一个前来负责分兵的“四个兜”,他手里拿着一叠档案袋,像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立在车厢门口,英气勃勃的眉宇下目光如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的脑袋“咣”的一声,稀里糊涂地站起来喊了声“到!”他说,你,到一团!我的脑袋又“咣”了一声,怔怔地望着连长和指导员,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连长朝我耸耸肩,双手一摊,说,小王,服从命令吧!彼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怎样下了车,又不知是怎样上了一团的车,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团来接兵的是新兵连的李指导员李兰斌,还有领航大队的宋教员。宋教员坐在我的旁边,见我一路耷拉着脸,闷闷不乐的,就问我,新战友,你老家是哪的?姓啥?我说浙江温州的,姓王。咋的,去我们一团,你不乐意?她说。我噙着泪水道,我是想去三团的,都说好了,咋又变了呢?她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傻呀,三团在哪里?告诉你,他们在甘肃的平凉。我说我知道。她说你知道还想去?那么远,咱们一团都好呀,你这个新兵蛋子,还泪花花的,真傻!我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便问,咱们一团在哪里?她说在咸阳呀。我说驻地在哪里?她以非常自豪的口吻告诉我——底张塆!
哦!底张塆!我的第二故乡。不管我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第二故乡了。亲爱的底张塆,你到底长得啥模样呢?你是不是像我的故乡一样,有翠翠的山,蓝蓝的河,弯弯的路,有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呢?一路上,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二
汽车驶出西安市区,过了渭河大桥进入咸阳市区,两拐三拐,便上了郊外的一条柏油路。
窗外,掠过一排排落叶纷飞的树,全是亭亭玉立的白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又深又厚的黄土地,一望无际。大约行了近三个小时,广袤的大地突然裂开了一道浅浅的缝隙,缝隙里有树林,有低矮的砖瓦房子,有人在来来往往。宋教员对我说,这里就是底张塆。我说咱们的营房呢?她说马上就到。
汽车下了坡,没走几步就又上了一个缓坡。未几,便爬到了顶,前面又是辽阔无垠的黄土地。眼前有两条路,右边是干道,通往泾阳。左边是岔道,横转九十度,路面与干道无异,两边皆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路的尽头,是一大片浓密的树林,杂树掩映,犹如一团浓云凝固在那里。我们的营房,就在那片浓云里。很快,便看到了宏伟的大门和哨兵的影子,但汽车突然不再往前走了,拐进了右侧的一条土路上,几分钟后,新兵连的集训驻地到了。
这是三座单边盖的房子,矮矮的,长长的,每幢皆是一层,红砖红瓦,光有外壳,里面空着,像三个空火柴盒子,横置在空旷的泥地之上。中间那座房子的外墙上,挂有一块大黑板,上面用红粉笔写着:“热烈欢迎新战友!”四周三三两两地站着比我们早到的兵,眨巴着好奇的眼光,仿佛在欣赏天外来客般看着我们。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没有夹道欢迎的战友,更没有鲜花锣鼓,场面十分冷清。一下车,我们便拎着行李,按照指定的地点到住处安置铺盖。新兵连共有三个排,一个排住一座房子,我分在二排,住在中间那座房子。拉开门帘,走进去,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墙脚和四周,铺有一层厚厚的的麦秆。我们是最后一批到达的新兵,我们到时,其他地方都已经铺上了床单和被子,唯有靠门边右侧有几个位子空着,那就是我们后来者的“地榻”了。
刚打好地铺,外面就响起了“嘟嘟嘟”的哨子声,开饭了。列队完毕,指导员开始讲话。他是河南南阳人,肤色黝黑,目光炯炯的,格外有神,讲话时老是问“为什么”。他操着浓浓的河南口音,对我们说:“同志们,开饭之前我先给大家讲几句,为什么要先讲几句?因为我认为很有必要。他说,我首先要祝贺大家,为什么要祝贺?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都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我告诉你们,从现在起,大家都要彻底地跟昨天告别,为什么?因为你们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了,而是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所以,从此刻开始,大家必须要以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能随心所欲,不能擅自行动,不能大喊大叫,不能浪费粮食,该站则站,该蹲则蹲,该睡则睡,该起则起,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做到令行禁止。为什么?因为离一个真正的军人的距离,你们还远着呢?最后,全体都有了,大家听我指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
第一顿饭,吃面条,盛在一个大铅桶里,面糊了,变成了一团团的面疙瘩,没多少油水,很难吃。就这,值班员还黑着脸,站在旁边不停地提醒,能吃多少就打多少,千万不要浪费一粒粮食!吃完饭,去洗碗筷,是自来水,刺骨的冷,值班员还是黑着脸,像铁塔般杵在一旁,不时地大声吆喝,水龙头的水不要开大了,要节约每一滴水!我说,咋就不烧点热水洗洗呢?他听了,便把我唤到一边,喝道:“你给我立正!”我立正,他瞪着我说:“你这个新兵蛋子,咋的?还怕冷?告诉你,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他的话被指导员听到了,指导员瞪了他一眼,说:“值班员,请你注意态度!”他马上冲指导员“叭”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喊道——是!
接下来的日子,全连每日白天都到一片草坪上练队列,从立正稍息开始,再从齐步走到正步走。中间休息的时候,只能站着蹲着,就是不可以坐在地上。晚上基本上都是在上政治课,学条例,教唱歌。一有空,班长便不厌其烦地教我们学叠被子,直到把被子折叠得四方八正,有棱有角,像一板刚离框的豆腐一样了才罢。我们的机场是当时全国唯一的草地机场,包括飞机跑道也是草地的。机场就在离我们前边不远的地方,我们训练的时候,只须搭帘一望,就能看到那些停泊在停机坪上的飞机,不时看见有银色的战鹰伴着阵阵轰鸣声从我们的头顶上空呼啸而过。作为一名空军战士,我们很想去看看战机,但不行,连里有特别规定。营地前方,是一条人深的壕沟,后面是一片白杨林,右边有一堵土墙,左边也是一片白杨林。这四个地方距我们的营地皆在百米左右,连队规定我们平时只能在这个范围内自由活动,谁若违反,军纪候着。
一个黄昏,我与班里的战友漫步至壕沟边,发现一丛杂草里竟潜伏着一只野兔子,大家高兴啊,立马去抓。野兔撒腿就跑,我们撒腿便追,两追三追,野兔跑到壕沟底里去了,竖着耳朵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眼神里甚是不屑的表情,仿佛在说,新兵蛋子们,你们追我呀,你们如果有胆,就放马过来啊!但是我们不敢,只能站在壕沟边光着急,那一道浅浅的土壕,成了我们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平静的日子里,我们这些新兵蛋子遇到野兔,给了我们惊喜,也让我们多了一份野趣。这次追野兔的经历,居然成为故事,给战友讲,他们还听得津津有味,我也自豪起来。指导员说,拿什么事都可以开心,这就是当兵人的特点。
三
到新兵连的第一个周末,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圈养的营地,到团部看电影。
吃罢晚饭,全连集中在一起又练了好几遍拿凳子和放凳子,然后往团部开拔。快到大门口时,我们便放声高唱《打靶归来》。彼时我们还没摸过枪,但大家好像都感到自己是打靶归来似的。“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我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唱得很嘹亮,门口的哨兵见了,马上向我们立正敬礼。电影是在团部大礼堂放的,我们到时,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地坐着好几个绿色的方阵,他们分别是来自飞行大队、领航大队、机务大队、警卫连和站场的官兵。我们来到指定位置,劳连长整队完毕,炸雷般喊了一声:“放凳子!”我们不约而同地将凳子往屁股后面“喀”的一声放下,劳连长说“坐下!”我们又“刷”的一声坐下。
刚坐下,拉歌开始了。向我们首先发出挑战的是飞行大队,他们有人站起来在喊:“新兵连,来一个!”下面的飞行员跟着喊:“来一个!”然后便是潮水般的掌声。掌声一落,指导员便站起来,张开双臂,朝我们道:“全连都有了,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于是,我们便放开喉咙,把丹田之气全部释放出来,吼唱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一曲唱毕,机务大队有人又跳了出来,高喊道:“新兵连唱得好不好?”下面地动山摇般地回应:“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指导员又张开双臂,弓着身子喊道:“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于是,我们又放声高唱:“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边疆我来自内地,我们是一个钢铁的集体……”
记得那一夜,电影放的是《美丽的囚徒》,女主角是由陶慧敏扮演的,大家都说她确实长得漂亮。她是温州瑞安人,与我虽然是老乡,虽然八竿子也搭不上边,但我听了,不知咋的,心里居然美滋滋的。
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我投笔从戎去从军,也是胸有朝阳的。我渴望在大熔炉里能好好磨砺自己,希望绿色的军营能让我施展抱负。我渴望立功受奖,期待着有一天能从穿“两个兜”的草头兵成长为“四个兜”的“骠骑校尉”。因此,在新兵连,我表现得很积极。第二天,指导员了解到我会写写画画,就让我负责出墙报。不是吹,我出的墙报,不论是从内容到书写,都是像模像样的,战友们看了,就一个字:棒!两个字:真棒!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总以为,来到部队这个壮阔无疆的大草原,我会像马儿一样可以尽情奔驰,想不到,刚到新兵连的第十天,奔跑的骏马便戞然止步了。
那天晚上,寒风凛冽,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照往常一样,我借着灯光,吐着冷气,拿着一盒彩色的粉笔,站在凳子上出墙报。十点左右,我开始给留白处画插图。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了,谁知就在此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蓦地向我袭来。我先是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全身不断地起鸡皮疙瘩,继而便是四肢无力通身发抖,上下爿牙齿不停地在打架。在边上帮忙的战友见了,连忙将我架到房内睡觉。“冷,真冷!”我不停地叫。战友们不停给我的身上加被子,添大衣。“冷!还是冷!”我仍在不断地叫。次日上午,我被送到团卫生所医治。给我看病的是个姓唐的女军医,他给我打了针吃了药,但仍不见好,高烧发到近四十度。下午,一辆吉普车把我送到了西安451医院。此时,我的头越来越疼了,脑瓜里仿佛挂着一个马蜂窝,似乎有无数的马蜂在里面嗡嗡叫,疯狂地蛰着我的脑壳。那种疼,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剧疼,我宁愿脑装爆炸了。然而,未等脑袋爆炸,我就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地狱门口反复蹓跶的我终于迷途知返返回了人间。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纯白,渐渐辫认出这是医院的病房。白的墙,白的棉,面前还站着一个白衣天使。天使长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她正在给我打针。她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我问她:“我睡多久了?”她说:“还好,才昏迷了两天。”我问:“我得的是啥病?”她迟疑了一下,说:“是急性脑炎。”“什么?脑炎!”我一听,脑袋仿佛挨了一记闷雷,又要炸了。我知道,这种病,不仅会传染,而且还会给患者留下后遗症,人会变傻的。想不到啊想不到,将军没当成,傻子却向我招手了,我不禁潸然泪下,瘫在床上。天使安慰我说:“战友,你不要担心,这里是西安空军医院,请相信我们,你的病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的冶疗,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的。”过了一天,指导员拎着一袋水果来看我,说了一通内容跟天使差不多的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