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门前一株女贞树(散文)
和邻居谈及再购房迁居的事,我说,就是舍不得这株女贞树。是的,她是我心仪的最美风景。
一
我住的楼下单元门前,有一株女贞树。
楼龄快二十年了,记不清这株树是谁栽植于此的,在我的眼中,她一开始就是葱郁墨绿,拔立蔽日。亭亭如华盖,卓卓似绿冠,绿玉流苏,披翠欲滴。前人栽树,后人赏景。心仪此景,犹如一位不老的伴侣。我经常这样感叹。
古人说,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想给改一下,我钟情于这株树,赏心只有此一株。她是门前一幅迎面的画,满目的绿,只要出门,她就给我绿色的心情。胶东民居院落迎门常建一照壁,为了“遮人眼”,这树的存在,胜过照壁,好景不如一树绿,一年四季皆作春。女贞树是四季常绿树种,我倒是觉得并非树的属性使然,而是到了我家楼下更显殷勤十二分。
我喜欢把“俏也不争春”的诗意给了女贞树。春色还在蜷缩里孕育时,风抖落她叶上的白雪,最先显露出经冬不老的生机与活力。春风骀荡,它并非以萌芽的方式来表达春意,而是轻轻抖落掉身上的几片墨绿的叶儿,似乎要唤醒地上的绿茵,她是以带着绿色温度的叶子,亲吻着她扎根的沃土,不唤春风吹醒,却把春讯告慰土地。这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当千树萌芽,女贞树已经打破了季节的诅咒,将浓绿呈给可爱的春。千缘收一树,一叶总关情。
浅浅的夏,为给那些耐不住绿香诱惑的蜂和蝶以歌舞的枝头,细碎的小花儿,用看不见的绣线穿成了一串串,似桂花,却聚团缤纷;如茉莉,而含苞不露香蕊,惹得蜂蝶,朝来而夜不去,夜露打湿了花苞,无奈,蜂蝶悻悻然而归。我曾偷剪一串深嗅其香,想弄懂蜂蝶为何痴恋此花,无牡丹之丽艳,未玫瑰之清馥,少芍药之垂露,怎生招惹了蜂蝶缠绵缱绻!原来潜藏一袭淡淡的药香,缕缕析出,似断还连,若无却有,如抓住却不敢撩拨,深怕药香经不住一丝风儿被驱散。记得《红楼梦》中有贾宝玉关于“药香”的一段话:“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这屋里,就只少药香。”药香是一切香馨中的上佳。或许,蜂蝶最懂得香气之俗之雅。香之雅莫如药香,花之香唯女贞达雅。我觉得,这女贞花香更若茶中添一片陈皮,或是加一捏茵陈,或许可与之媲美。七窍虚心吐异香,古人的诗,的确是写出了花香之因,信然。
繁茂的枝叶,蔽日筛影,避暑纳凉,蒸热远遁,小花暗香,不事招摇,也不妖冶,一色墨绿,足以令人生出美好的诗意,米黄璀璨,人见之魂不守舍了,但花苞紧裹,不露真容,让人急于掰开,一睹花蕊暗含之羞涩。六月满枝飞黄雪,恰似仙子降人间。
二
在女贞树下,谁敢说“一叶知秋”,秋色不凋碧叶,多了一份持重与颜色的深度。色彩斑斓的美,往往是一时的冲动,女贞叶子,岿然凝绿,不为秋动,不惧风零。净化狂风吹袭而来的风尘,释放着与季节并不合拍的绿意,但却是一抹最靓的色,秋无奈,霜不着,不是一时逞能,更不是急促地喘息。因为枝上的小果,要一份绿意的供给,果子如米,簇拥相顾,先是淡黄映日,若金似锦;继而生出暗红,羞看秋色宜人。秋末初冬,暗紫挂枝,垂首看大地,似笑似滴,此时真的想伸手接住,又怕触手会弄坏了果上的白霜,那是在添加甜度吧?或许是给自己的脸蛋涂脂抹粉,我觉得女贞果子是不惧秋霜苦,含霜笑秋光。这份独特的美,让人生出让秋再留数日的想法。秋阳光顾,在赭绿之间,慢移不去,犹如作画,并非大写意,而是泼光有敛,着色慢悠,一身挂绿,衣着上缀满了紫玉,妆缀讲究,合身得体,宛若绮罗徐步,虽华贵而不扬,着彩而不妖。
我常常怀着怜悯的心,同情的眼光看寒冬里的女贞树。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也。”凌寒常绿者,还有女贞。很多人觉得是树种本来如此,我反而觉得是一种傲寒的品性,更是一颗青春不老的心使然。绿叶变得凛然起来,一个青春的气息流动于叶端,朔风不能令其凋枯,冷雪只能一次次洗却她的亮度。或许,她是不忍冬日里一片片萧条凋敝,而让一树的绿不肯消于冰霜,弭于冻雪。残雪压枝犹有果,果香不必待节气。枝头的果子,深黑而亮,鸟儿来啄,我略知女贞果子可免疫明目,原来诗人写“草枯鹰眼疾”也是有道理的,莫非鹰也是啄食了女贞的果子?那些麻雀儿,更喜欢冬食女贞果,有时候我猫着腰,雀儿也似乎看得见,扑棱棱飞走,我叹道,真是“流星眼”。果子无人舍得采,一冬里,陆续垂落,树下的土慢慢地变成了紫色的土地,如果取景,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紫色的土地,还有微白而透着的绿意的树干,将生动的色彩收拢于一起,简直就是一幅油画。晋代的苏彦曾写过一篇《女贞颂》,辞曰:“女贞之树,一名冬生。负霜葱茏,振柯凌风。”凌寒的品性是她的禀赋,她以葱茏对抗着霜风。
总是一个颜色,季节不能奈何。有人说,是不是单调了?我却喜欢总是用鲜明的绿色给心打上青春的底色。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这是文学创作的秘密。我想说,女贞的绿,染了我的眸,于是,我的世界就生机盎然。
三
楼的住户没有几人叫得上女贞的名字。“女贞”,稍不注意倒是和“贞女”混淆了,我也想,这恐怕和女子也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吧。说心里话,这个名字很特别,我喜欢这种直抒胸臆的名字。据说,是借用了古代鲁国一位女子的名字,“负霜葱翠,振柯凌风,而贞女慕其名,或树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阶庭”。到底是怎样得名,不得而知了。一个“贞”字,或许可以高度概括女贞树“碧玉妆成”的特点吧。
同楼的齐大姨给了她一个好名字,叫“玉树”,我想想也不错。叶如玉,年年碧。可齐大姨的解释不是这样。她说,这树大冬天里,玉树临风,成语不就是这样来的?我略思,问道,是不是搞错了性别?齐大姨说,那么潇洒,有风度,女辈也能,心思未必输男子汉。那日,齐大姨又找我,说我们老太太还是喜欢叫“吉祥树”。我说,给多少好听的名字,女贞树都担得起。
春节是家人相聚的机会,但要来一张全家福,最苦于没有一张可观的背景。但在我们的楼下,那株女贞树就是最好的背景,她也见证了太多太多的全家福,甚至名声远扬,小区的人也闻讯而来。女贞树的出镜率很高,是冬天里的一抹亮色,把这抹亮色也带进了家中,留在了亲人的心中。
全家福的主题在于一个“全”字,而在女贞树下的全家福,还多了一个美好的寓意——青春如树,幸福四季。这是齐大姨的话,平日里说“粑粑地瓜话”(方言,乡语土话)。一旦“飙词”,让人刮目,我相信,美好总是会给人诗意的。
一张人物照,人物是照片的主题,背景是装饰。人物的面容是照片的语言,但在玉树前合影,背景甚至要盖过主题,至少比主题还有意义。一个摄影家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背景,就不要按下快门。在玉树前,拍照的人可以随时按下快门,照片是沉默的,而玉树则是会说话,胜过一切描写的语言。
去年的初秋,面前的女贞树病了。我总是想,称之“贞”,那是不坏之身,怎么可以病了呢?古语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后汉书》)也是,性子之烈,是会急火攻心的。女贞树的主干,裂开一个尺长的口子,虽不见血注脓生,但有几枝已经叶落而枯,眼瞅着就会殃及全树。我和楼下的李书记面树而叹,他种过果树,有经验,说在伤口处灌入乐果,或是六六粉,抑或来点白石灰以涂,可以挽救。短于手头无药,突生偏方,我取水和泥,以黄泥涂抹,希望那些树虫因不透气而憋死,也堵住那些有非分之想的虫子从此而入。果然,冬天过去了,那些枯死的枝丫纷落,病情不再发展,又恢复了葱茏之势。
又和李书记站在树下,说起“医树”一事,李书记感慨道,偏方也医病。我道,树名有字为“贞”,是顽强生存的意志,拯救了这株树。早就想为面前这株树写下它的传记,一时没有发现它凌风寒抗沉疴的灵魂,所以迟迟不敢下笔。我年前刚刚做了开胸破肚的手术,月余可以下地,我就每日环树步走,有时仰首看着这株孤独的风景,以为我生命的榜样。玉树无言,我心中却每每生出感慨,写下一行诗——
一只蚂蚁爬上这棵树
一声不吭钻进裂开的肌肤里
蚂蚁的心思
树即使倒下
那个洞穴还在
蚂蚁哪知打错了算盘
树,无声地吞下了
蚂蚁的神思妙想
门前一株女贞树,一道孤独的风景。不必移植到伊甸园中去,也不必让它活在童话里,无论怎样,它都欢唱着四季的歌。
2022年3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