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清晨，一条街巷里鞭炮脆鸣，给这条平素沉静又寂寞的街巷平添了些许热闹。
　　 唐家添了新丁。爷爷给孙子起名叫成成，那寓意显然是期盼孙子能成人成才。唐家四代单传，得了孙子的爷奶欣喜不已，在孙子满月那天，爷爷不仅在自家门前张灯结彩，还在巷内和巷口挂起了两排红灯笼，又买来几箩筐鸡蛋，染成红色，向巷里每家每户散发十枚，另加十块米花糖，寓意十全十美，甜甜蜜蜜。奶奶向看热闹的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抛花生、撒糖果，孩子们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哄抢，个个欢呼雀跃，人人兜满袋饱。
　　 有个孩子向撒糖的奶奶询问，婶子明天还生娃吗？
　　 也来蹭热闹的快嘴王婶抢过话茬说，生呀，跟老母鸡下蛋一样，一天一个。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听后都信以为真，兴奋得连蹦带跳，相约明天还要来讨喜，并准备穿缝有大口袋的衣服。
　　 唐家这样的大方真是豪爽，邻里们都咋舌。
　　 成成的母亲体质弱，没奶水，但成成喝的第一口奶竟是来自澳大利亚天然牧场的奶粉。这稀罕物是成成的爷爷托上海的远亲到香港出差时捎的，一个月前就备好了。邻里看着奶粉袋上的洋文，啧啧称奇，他们听说孩子喝了这样的奶粉既能长得强壮如牛，又能脑瓜子聪明过人。
　　 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唐家人做出这样的奢侈壮举，邻里们都觉得不可想象。
　　 成成的父亲不以为然，跟邻里说，要让孩子有个强健的体魄、智慧的脑瓜，就该不惜一切代价，人活这一辈子不就图下一代能成人成才吗？
　　 成成的爷爷也力排众议，满怀信心地跟亲朋说，要让孩子聪明过人，就该全力以赴，人活这一辈子不就图后代能有光耀门庭吗？到那时，就是我老唐不在了，我家成成能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我在阴曹地府也荣耀。
　　 成成的母亲和奶奶都鼎力支持。
　　 邻居们艳羡不已，都称赞唐家人有见识，那叫啥？喔，战略眼光。
　　
　　 二
　　 邻里们看着白白胖胖的成成在茁壮成长，再看看自家孩子骨瘦如柴的㞞样，都愧疚难当。有个别父母咬咬牙想学唐家，可在掏票子时又首鼠两端，瞪着惶惑的眼睛在原处踯躅，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眷顾眼前的柴米油盐。快嘴王婶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她嘴皮子快捷，干这样的事却不利索，家里那几个钱夹在腚眼里，鬼都偷不去。
　　 这些人也知道自己的眼光差劲，这叫啥？喔，鼠目寸光。
　　 在巷口补鞋的钱麻子不仅仅脸麻，还瘸了一条腿，人也黑瘦，其貌丑陋无比，是一条光棍，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嘴皮子练得很溜，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色鬼，能把一群百无聊赖的女人逗得咯咯笑，更好和王婶这样的流荡嘴女人胡扯百咧。
　　 他望着老唐背着手，雄赳赳走过巷口的背影，撇着嘴对快嘴王婶说，我夜观天象，发现唐府上空阴气沉重——老唐家有妖孽进入，他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快嘴王婶不信，抢白他，你这个断了香火的麻子嫉妒老唐吧？
　　 钱麻子满脸的麻子跳动起来，对王婶努着嘴，闪着诡眼道，上苍自有安排，你等着瞧好吧。
　　 快嘴王婶呸了麻子一口，不信他胡咧咧。
　　 钱麻子用手抹垃着脸膛上的唾沫，嘻嘻笑道，俺早晨正好没有洗脸呢，你送来的洗脸水真香，嗯，真香。
　　
　　 三
　　 成成该上幼儿园了，可他闹着不肯去，那嗲声嗲气的哭声尖锐又痛楚。母亲抱不住，坠在地上嚎。父亲拉不起，躺在地上滚。父母被折腾得浑身是汗，满脸怒气，可还是隐忍着。
　　 那尖锐的哭声像钢针刺进奶奶的心窝，她从厨房里匆匆跑过来，弯下身子，摩挲着孙子的头脸，乖孩呀宝贝呀地呼叫不停。孙子睁开眼，睨了奶奶一眼，继续踢腾着翻滚着，像刚出水的泥鳅。奶奶挥挥手，撵走儿子儿媳，然后围着孙子一圈圈打转，累得满脸煞白，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孙子拽在怀里。孙子闭着眼，两手乱挠，把奶奶的脸抓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子，把发卡也扯掉了，花白的头发在脑门前散开，飘来荡去。奶奶搂不住，孙子挣脱在地，更加快速地滚来滚去，像谷场上的石碾。奶奶亦步亦趋地护佑在旁边，生怕孙子磕着碰着。
　　 爷爷忙拿出一个大兜子，里面都是孙子平时爱吃的，捧到孙子嘴边，孙子睁眼闪视了一下，又继续哭闹打滚。爷爷跑回屋，拿出孙子平时爱喝的，端到孙子面前，孙子又乜斜了一下，再继续哭闹打滚。爷爷额头渗出汗珠，顾不得抹掉，又忙不迭地跑到储藏室，晃晃悠悠地搬出一个大箱子，里面满是玩具（许多是托人从大城市捎来的），放到孙子身旁，孙子扫了一眼，愤然抓掉爷爷的老花镜，继续闭上眼哭闹打滚。
　　 爷爷没辙了，赶紧吩咐奶奶去百货商店买新的。奶奶哎了一声，揣上钱包，小跑着出了门。
　　 孙子哭干了泪，但还是闭着眼干号，翻来覆去地打滚。
　　 等奶奶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孙子才停止翻滚，躺在地上瞪着眼看奶奶从包里掏东西——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样样崭新。孙子在爷爷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在各式各样的东西中挑选，塞满衣兜，鼓鼓囊囊，像个正在鸣叫的大青蛙。奶奶递过去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孙子用两手紧握着，破涕为笑。奶奶在孙子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一口，亲掉了双腮的泪，飘散的花白头发在孙子的脸上蹭来抚去。孙子用拿糖葫芦的拳头使劲推开奶奶的脸，有糖稀粘在了奶奶的眉宇间。
　　 爷爷俯下身子，用双手钳住孙子的胳肢窝，把孙子举过头顶，让孙子骑在自己的肩上。孙子咯咯地笑了，爽快地答应去上学。爷爷把老花镜弯折的腿撸直，装在兜里，驮着孙子一纵一纵地出了门。孙子平时喜欢把爷爷当飞机，当汽车，当战马，当毛驴，当乌龟……今天，孙子用拳头敲击爷爷的天灵盖，嗲声说，火车发动啦，嘟——嘟——嘟——快跑！爷爷屁颠屁颠地作快跑状。
　　 奶奶紧跟几步，在爷爷的兜里塞两块钱，嘱咐道，成成临时要啥，赶紧买，别惹孙子还哭了。
　　 祖孙走远了，奶奶还伸着头张望，等看不见了才回转身，拿手抹掉眉宇上的糖稀，用舌尖舔了舔，自言自语道，甜，真甜。接着走向厨房，赶紧准备孙子中午喜欢吃的炖排骨，迟了炖不透，炖不透就不够香，不够香孙子就懒得吃，吃不好咋能长好？长不好咋能学好？学不好咋能成才？不成才咋能光宗耀祖？
　　 晚上，爷爷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找到了治孙子不愿意去幼儿园上学的良方。奶奶自然知道那方法是啥，和老头子相视一笑。
　　 从那以后，这良方屡试都爽。
　　
　　 四
　　 成成要上小学了。
　　 开学那天，成成赖在被窝里，露着头，不出来，忽闪着大眼睛说，不想上小学，就愿意上幼儿园。
　　 父母好说歹说不中用，硬把他从被窝里薅了出来。他大喊大叫，蹬腿舞臂，光着腚不让穿衣服。
　　 奶奶闻声，赶紧跑来，抢过孙子，搂在怀里，心肝宝贝似地呵护着。爷爷紧随其后，向成成的父母摆手又瞪眼，驱逐他们。
　　 爷爷一面指示奶奶赶紧去商店买东西，一面从奶奶的怀里接过孙子，把孙子焐在被窝里，给他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
　　 故事没讲完，奶奶就背着一兜东西急匆匆赶了回来。成成从被窝里探出头，对奶奶买的东西察看一番，嘟着嘴说没有好玩的，又把头缩了回去。
　　 爷爷瞪了奶奶一眼说，赶紧再去买。等奶奶走出几步，爷爷从背后高喊，不要图便宜再买那些老玩意啦！
　　 一小时后，奶奶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背了一大兜东西，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地——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且明显升级换代了。成成的苦瓜脸有了暖色，勉强出了被窝。爷爷一面给孙子穿衣服，一面笑呵呵地说，成成真乖，特棒！
　　 奶奶笑盈盈地扭过身子，去厨房给孙子端早饭。
　　 奶奶一口一口地给孙子喂饭，爷爷在旁边端着牛奶，不时地让孙子喝一口，顺顺咽下去的饭。
　　 孙子大了，驮在肩上不稳妥。爷爷便蹲下来，让孙子爬到宽阔的背上，孙子双臂勾住爷爷的颈，屁股被爷爷交叉的双手从下面牢牢地兜住，整个人像浮在漂移的温床上。奶奶拿来一个大包，包带套在爷爷的颈上，爷爷的颈就像吊车的长臂，那包就像吊斗。包里装满各式零食和水果，外加一把崭新的玩具枪，还有一个沉甸甸的暖水壶，灌满了热饮料。成成左手握着方便糕，右手抓着酥油饼，这两样是路上的牙祭。
　　 奶奶看着祖孙出了门，又紧跟上去，在孙子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顺手把一个咸鸭蛋塞在爷爷的兜里，命令似地说，等下课了剥给成成吃——吃的时候要喝奶润润，别噎着。
　　 爷爷背孙子进了学校大门，门卫跑过去阻止，说学校规定不让家长进。爷爷恋恋不舍地退了回来，把孙子交给了接待的老师。爷爷透过门缝往里张望，直到孙子融进了师生群里再也看不见。
　　 那以后，孙子上课时，爷爷在学校大门口徘徊，累了就坐在台阶上休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爷爷就从台阶上弹起，偎到大门上，隔着门缝给孙子递吃的喝的，有时还把匣满子弹的枪给孙子玩一会，让他潇洒地打几发，找找在家里横扫千军的威武气势。周边的小朋友都瞪着眼看，羡慕得只咽口水，直搓小手。
　　 晚上，爷奶总结：找到了治孙子不愿意上小学的良方。四目相对，欣喜不已。
　　 从那以后，这良方屡试都爽。
　　 小学结束时，爷爷挺直的脊背弯如弓了，奶奶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五
　　 成成要上初中了。
　　 开学那天，成成一会赖在卧室里，一会蹲进卫生间，一会钻入储藏室，就是不提去上学。母亲拿出糖果，他不看；父亲拿出饮料，他不瞧；奶奶拿出巧克力，他不瞅。爷爷左手端着一盘水果，右手拿着一把塑料冲锋枪，站在一旁，看大家的方法都无济于事，就没上前自讨没趣。爷爷知道这些小打小闹的恩典过于幼稚，不足以让不再幼稚的孙子心动了。
　　 怎么办？爷爷蹙着眉，灵机一动，有了。
　　 爷爷支开众人，把孙子引到卧室，关上门，从口袋里掏出5块钱，在成成的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只要你去上学，每天都给5块。
　　 这5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多数人的月薪不超150，日薪也最多5块。
　　 成成喜出望外，拿着钞票飞出门。爷爷拿着大包小包，跟在孙子屁股后面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成成乖，慢点，慢点，车多……
　　 奶奶笑了，她把耷拉在额前的焦白头发掖回耳后，自言自语地说，俺这孙子喝了洋奶粉，就是机灵，将来一定有出息。接着又向爷爷的背影大喊，成成还没吃早饭，别忘了给他买，小吃街上老王的包子好，老黄的烙饼好，老陈的……
　　 晚上，奶奶向爷爷询问他用了啥秘方。爷爷撇撇嘴，故弄玄虚地说，原来的那些小恩小惠不中用了，孩子大了，喜欢简单实惠的做法。时代变了，哄孩子的技术也要与时俱进，对吧？说罢，诡秘的一笑。
　　 爷爷技高一筹，奶奶对他很是佩服。不过当奶奶后来知道给5块时，出身农村并过惯了简朴日子的她还是嗔怪道，你真舍得，大款哟？
　　 爷爷呵呵一笑，右手一挥说，舍得，舍得，不大舍哪有大得？你这老太婆就是黄鼠狼涂墙——小手小脚。
　　 从那以后，爷爷持之以恒地用这秘方，屡用都爽。
　　 放学回来，成成喜欢看电视，看各式杂志，看稀奇古怪的非法出版物，就是不写作业。母亲急红了脸，呵斥，没用；父亲气歪了嘴，吓唬，也没用；奶奶搓着手，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嘟囔，更没用。爷爷在一旁拧眉静观，看到大家的方法都无用，就不再吭声，觉得没必要参与其中自讨没趣。
　　 可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大事呢？
　　 爷爷点上烟，眯着眼，踱着步，思忖良久。喔，有了，他在企业里工作了一辈子，从企业的激励机制中找到了可以借鉴的灵光。他睁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气，会心地笑了。
　　 他悠然地走到孙子旁边，掏出一毛钱，压在孙子正在看的杂志上。
　　 不明就里的成成瞪大眼睛，伸手去抓。爷爷捺住不放，和颜悦色地说，写一题奖一毛钱。成成开始不信，和爷爷击掌之后，赶快铺开作业本，头也不抬地写啊写。
　　 刷刷刷，写完了。成成仔仔细细地数题，认认真真地算账，然后拽着爷爷的衣袖，交上账单，讨奖金。
　　 爷爷不含糊，一手验数，一手付钱。成成接到钞票，当面点清，无误后倏地揣进兜里，向爷爷伸出大拇指，接着又津津有味地看杂志了，一面看一面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流行歌曲《幸福在哪里》。
　　 下班回来的父母见成成哼哼唧唧的模样，怨气连连。可爷爷理直气壮地说，成成已经完成了作业，再说了，利用业余时间看杂志也能拓展视野啊，老趴在课本上不成书呆子啦？
　　 奶奶也赶忙帮腔，就是，就是，俺家不要书呆子。
　　 从那以后，爷爷持之以恒地用这法子激励，屡用都爽。
　　 初中结束时，爷爷的背弯得不成样子了，奶奶焦白的头发变得焦脆且易于脱落了。
　　
　　 六
　　 成成上高中了，在班里成绩很稳定——没有跌出倒数前三名。
　　 他放学回家后总把卧室的门一关，上了栓，任何人免进，他的卧室就是独立王国，他就是那里的国君。在那个闭关锁国的天地里，他到底耕耘些啥？家人一概不知，但也总想探寻。德高望重的爷爷旁敲侧击地询问他，而他眉头一蹙，尖声嚷，你知道啥叫烦人？爷爷被噎得哑然了，全家人都跟着哑然了。
　　 每天早晨，家人轮番小心翼翼地喊成成起床，声音尽量轻柔，语气尽量和缓，可他总不应答，门缝里只传出阵阵鼾声。
　　 爷奶认为孙子晚上用功太久，导致瞌睡。父母点头称是。爷爷做出英明决定：家人一律不准弄出声响，让成成多睡一会，最好是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