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管安全的副总经理则三缄其口，一脸严肃。
　　 普通工人纷纷嚷嚷，但看法简单：三个人都伤风败俗，男的为淫乐，女的为利益，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最终会被驱逐出集团。
　　 当然，不同版本的人见面时会争论不休，他们都在捍卫自己的版本，认为自己的版本是正宗。甚而有人不惜赌上一局——输者请客吃饭，看谁能一语中谶。一时间关于这件事的赌局不断。
　　 小霞无论走到哪，人们都向先她微笑，不过，转过身去就挤眉弄眼，指指点点。
　　 小霞当然能感知到众人微笑背后的诡异，就跑到成成的父母那，哭诉一场，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十六
　　 郭经理的父亲就是锅炉工老郭，母亲就是垃圾清理工吴阿姨。他们从山沟沟里出来打工，干活不耍滑偷懒，得到成成父母的信赖，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年。
　　 小郭研究生毕业时，父母建议他到唐氏集团工作，说唐家人善良，知人善用。小郭抛弃了铁饭碗，选择了唐氏企业，也像父母那样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干事，靠着自己的业绩和真挚获得了成成父母的信赖，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
　　 小郭的父母为了节省，就租棚户区的廉价房，准备省出钱来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小郭告诉父母，不要他们操心。可父母不依，非要攒钱不可。小郭拗不过父母，只能随他们。
　　 小郭一有空就去棚户区和父母团聚，他最喜欢吃娘叠的韭菜馍，吃爹炕的酥油饼，偶尔也和爹喝两盅家乡的老陈酿，说说家乡的苦日子。他觉得这样的小聚比参加招待客商的宴席还舒坦。要是一连几天无暇去看父母，他就请小霞帮忙捎点东西给父母，也给父母带去几句问候的话。
　　 小霞第一次去郭总父母的住处，七拐八摸，问了好多人，才找到。她不敢相信老郭和吴阿姨就是郭总的父母，也不敢相信他们住在这样的地方。她回单位后偷偷问郭总为什么在上班时不认父母？郭总一脸严肃地说，避嫌。又问为啥还让父母住棚户区？郭总应答，省钱。小霞也问过郭总的父母为啥不在企业里认儿子？父母憨笑着说，避嫌。又问为啥还住棚户区？父母应答，省钱。
　　 郭总和他的父母都请小霞保密。小霞一直信守承诺。
　　 这信息传播开来，像地震一样震憾着集团里的每一个人。领导们很纳闷，邱阿姨和老张很忧惧，门卫们很失望，小高很忐忑，小莉很难堪，打赌者很尴尬……他们在心里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自问，郭总真的两袖清风，无钱买房？真的坐怀不乱，不近美色？难道他那玩意有恙，不分泌雄性激素？这美妙的故事就这样烟消云散啦？
　　 很多人的内心十分恍惚，他们不愿意相信小霞的话，那顺理成章的污秽之事怎么可能不发生呢？不符合人之常情啊？
　　 可有郭总的父母为证，有小霞在医院开的处女验证报告佐证，不由得你不信。
　　 这火辣辣的趣闻陡然消失了，把人们的正常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在闲暇聊天时，大失所望，唉声叹气；在上班间隙里，交头接耳，大呼无趣；在睡觉闭眼后，辗转反侧，难以入静；在饕餮盛宴中，停箸止杯，食不甘味。是啊，一场好戏没有高潮就落幕了，期盼已久的热热闹闹竟戛然而止，那一颗颗准备沸腾的心怎能不深感遗憾？
　　 邱阿姨胀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吴阿姨面前一迭声道歉，还高高扬起手并慢慢落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接着又高高扬起手。吴阿姨赶忙上前阻止，说姐妹之间有点误会不算事。这以后，邱阿姨经常带点可口的小零食给吴阿姨，还不停地帮吴阿姨干脏活累活。吴阿姨不要她的东西，也不要她帮忙干活，只憨憨地笑了笑，说邱阿姨永远是她的好姐妹。
　　 可这邱阿姨心里发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能如此大度，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攥在这个憨笑女人的手里。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郭经理炒她的鱿鱼。不过，她也暗暗下了狠心，要是自己被炒了鱿鱼，就和吴阿姨大骂一场，这笨嘴笨舌的憨女人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一定能完胜，到那时雄赳赳地走出这个厂也不会被人耻笑。
　　 其实，这邱阿姨年龄大，身体弱，家里还有病人，平日里吴阿姨总是来得早，去的迟，把重活脏活揽过来自己多干，尽量让邱阿姨节省体力。集团里有什么福利、评什么优秀、年终获什么奖，吴阿姨都让给邱阿姨。
　　 邱阿姨原以为吴阿姨是畏惧或者巴结她这个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见过世面的高贵女人，没想到吴阿姨深藏不露——是披着羊皮的狼。唉，看样子自己在劫难逃了。
　　 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邱阿姨这才慢慢释然，提着的心归了位，又把憨笑着的吴阿姨当姐妹了，不过这次是真当姐妹了，再看吴阿姨那憨笑不仅厚道，更憨中带甜，甜得自然而然。
　　 老张呢，也呆着脸，向老郭道歉，不时地骂自己混蛋，还要请老郭吃饭，还手脚麻利地帮老郭干重活脏活，又给老郭买了一箱十年陈酿。老郭不吃老张的饭，也不要老张帮他干活，更不要老张的陈酿。
　　 老郭呵呵一笑说，俺们还是好兄弟，永远互帮互助。
　　 可老张只要一见老郭呵呵笑，就胀红着脸，觉得那笑里一定藏了刀，让他既提心又吊胆。老张担心自己很可能被炒鱿鱼，他每天都煎熬地等待着这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一次次地盘算着，如果真发生了，一定不能轻饶老郭，要骂老郭个狗血喷头，还要到总经理室狠狠地寒碜那个小郭，不管他和小霞的那事是真是假，自己都要大张旗鼓地抖落一番，让他这个大经理名誉扫地，臭气熏天，成为精神污染的典型，解解闷在自己心里的怒气。要是他们敢打我，那就更好了，我就倒在地上，诈说脑子痛，住进医院不出来，讹姓郭的一回，还要向媒体说……
　　 捱过几个月，风平浪也静。老张这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觉得老郭每天呵呵的笑不是挤出来的，那笑纯天然，可爱又可敬。
　　 俩人的兄弟情义得以恢复。
　　
　　 十七
　　 成成的父母听过小霞的哭诉后，无比惊奇，十分气愤，更大为感慨。成成的父母急切地备足礼物，去拜访老郭夫妇。
　　 老郭夫妇见到两位老板大驾光临，惊诧不已，手足无措。在狭窄的棚房里，只有站的地方，没有坐的地方。成成的父母丝毫没有嫌弃，和老郭夫妇握过手，就坐在床铺上，要讨育儿的方法。老郭夫妇窘得无言以对。可这两位老板还是一连声地请求，眼神饥渴，态度诚恳。
　　 憋了半晌，还是吴阿姨红着脸，词不达意地絮叨起来：“俺生完娃没来得及坐月子就下田干活了。那时家里穷，俺营养不良，没一滴奶水，娃饿得哇哇叫，俺就借点白米，磨米粉给娃充饥，可娃还是饿得哇哇叫。俺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巴不得挖自己的肉给娃吃。哎，可怜的娃就这样饿着饿着长大了。俺这饿大的娃知道爱惜每一粒米，现在吃饭还粒米不剩。娃也不枉花一分钱，上大学时自己的袜子烂了还自己补呢。娃一有空就做短工赚钱补贴自己，省出钱来还给他爹买件黄大衣，给他爷奶买过活血止痛膏、麦乳精，给俺买过毛线衣。那毛线衣俺一直没舍得穿，还藏在箱子里呢，俺想把它当礼物送给将来的儿媳妇，不知人家稀罕不。
　　 “娃知道俺给他挣学费不容易，花钱都一分一毛地算计着。说到这，俺该好好谢谢你们，多亏你们给俺这个工作机会，能挣钱供娃念完大学，念完研究生。哦，要说上学，俺娃可有股子牛劲呢，从小到大，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劳动模范、优秀团员啥的，在大学里还入了党呢。娃大学毕业时，把自己省吃俭用攒的钱都捐给了‘贫困生’，娃说有的同学家比俺家还穷。俺觉得娃做得对，俺和他爹都支持他捐款。不过，娃盖的破被子、穿的旧衣服和一大包书没舍得丢，都背回了家，累得一身臭汗。俺心疼地骂娃，咱家再穷也不缺一床破被子、一双旧鞋子，扔掉算了，咋还翻山越岭往家背呢？娃笑笑说，这被子是娘亲手缝的，咋能舍得丢？娃一笑，脸上的汗珠子往下不停地掉。俺鼻子一酸，眼窝子就湿了，俺知道娃还是那个憨实的娃，懂娘的心。
　　 “不过，娃长大了也叫俺揪心，人家男娃都能带个女朋友回家，哎，俺娃憨得很，不会谈女朋友，现在还光棍呢，俺和他爹愁死啦。如今娶儿媳妇没有房哪行啊，能让人家姑娘住露水地里吗？俺和他爹要好好工作，努力挣钱，给娃买套房，让愿意嫁俺娃的姑娘有个藏头的地方。
　　 “哦，俺娃还有个优点，就是干事老尽心，为人不贪心，待人老诚心——不，也不全是，小时候有一回偷吃了东西，骗俺说东西被猫衔走了。猫哪能开好有栓的菜橱呢？娃被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被他爹罚跪一晚。娃的爷奶上来护，俺们也没给面子。嗯，别的也没啥了，俺不懂教育，胡咧咧，见笑了，呵，呵——”
　　 成成的娘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两颊沁出细密的汗珠。
　　 “你啰嗦个啥，把娃夸得人模狗样的，也不嫌丢人。”老郭用眼瞟着老婆说。
　　 “她说得好，真好！我们明白了。”成成的父亲满脸严肃地说。
　　 “可我们明白得太迟了，我们……”成成的母亲欲言又止，满脸怅惘。
　　 他们临走时，向老郭夫妇深深地鞠躬，说是要表达谢意，更要表达歉意。老郭夫妇大骇，不知道如何还礼，更不知道歉意从何而来。
　　 春风拂面，刚刚萌发的柳芽像婴儿睡醒后睁开的靓眼。
　　 成成的父母望着春风中崭露出的盎然生机，满脸欣喜，他们心中又充满了期盼。
　　
　　 十八
　　 成成的父母开除了分管安全的副经理和小高——他们受成成暗中指使，是谣言的始作俑者。
　　 成成的父母又整顿了保安队，撤掉了成成的狐朋狗友——他们是谣言的推波助澜者。
　　 很久不回家的成成老老实实地回家了。这怎么可能？
　　 父母无条件地停发了补贴，那家给他开工资的企业也停发了工资——其实工资都是成成父母自掏腰包转给那家企业的，那家企业的老板是成成父母的朋友，愿意做这个托，为的是挽住这个混世魔王，让他少到外面惹是生非。
　　 成成的父母写了遗嘱，把自己的所有都赠给了小郭，并拿出企业的一部分利润捐给小郭老家的村里，在那里盖了一座“成成希望小学”。
　　 人们不胜唏嘘，觉得成成的父母对儿子太绝情了。
　　 快嘴王婶跑过来，问钱麻子怎么看？
　　 满口牙已经掉了大半的钱麻子，张开黑洞洞的嘴，嘿嘿大笑，满脸的麻子欢快地跳动起来。
　　 王婶白了他一眼，老了还没个正相吗？
　　 钱麻子收敛笑容，对王婶铿锵有力地说，唐家的钱这次算码对地方了，唐经理心尖上的狗尾巴草不会再烧根了。我夜观天象，唐府上空有一片红云漫过，唐经理的病能好大半，寿命可以增加十年。
　　 王婶重重地点点头，其实她不信麻子胡咧咧，但她从内心深处敬重起麻子来。
　　 有啥蹊跷？
　　 因为，她知道了钱麻子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婶的儿子是残疾人，三十年来一直有人通过残联对她儿子匿名支助，儿子结婚时，残联的人受资助人委托又送来贺礼。王婶感动不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事后就去残联追寻资助人。残联的人自然不说。可她经常逡巡在残联周围，最终探出了这个深藏不露的捐款人竟然是钱麻子。
　　 钱麻子是市残疾人联合会的志愿者，他补鞋挣不了几个钱，可还是抠出钱来资助好多残疾人，期盼他们能进技校学习一技之长，将来讨个生活门路，再寻个对象，续上香火。
　　 寡居多年的快嘴王婶深情地望着钱麻子，那张快嘴竟说不出一句话。她知道这个老光棍虽然姓钱，但兜里已经没有钱，只有满脸黑黢黢的麻子。不过，那一颗颗黑麻子在她看来都如夏夜中的星辰，晶亮得闪人眼睛。
　　 我也知道钱麻子没有钱，成成家很有钱，因为我就是王婶的瘸腿儿。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