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申申已定居广州好多年了，但因为哥、姐、妹都在故乡，所以每年都回来几次，也不忘抽空约我聚一聚。
　　 清明近了，她又回来，给我打电话：“臭李子，出来，陪我吃顿饭。”
　　 “叫臭李子不出，叫香李子才出。”
　　 “格格格，你这李子不香，你是穷开心的李子。来吧，某某饭店，等你。”
　　 “我有钱，但不开心，你并不富有，但见着你都觉得你开心，真有点羡慕你。”申申常这样说我。
　　 “只有说穷开心的，没有说富开心的。把你的钱给我一半，我的开心自然就给了你一半，不必羡慕来羡慕去啦。”我说。
　　 “哈哈，胡扯。”
　　 “我没胡扯，你老想着赚钱，怎能开心？我是不赚钱不要紧，今天还有吃的就行，玩了再说。自个儿不会闷，有朋友来更好，像你回来，我就先开心了。”
　　 “除了你李子，我真没多少个朋友。”申申承认。
　　 “你这烂脾气，谁肯跟你做朋友啊。”我继续糗她。
　　 说到这儿，申申神色黯然：“是啊，连茵茵、龙龙、依依都说，就李子迁就得我。不过我这性格，改不了啦。”
　　 茵茵是申申的姐，龙龙是哥，依依是妹。认识她们的时候，我十七岁，申申十六岁。
　　  
　　 二
　　 申申是我哥的老师的三女儿，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关系，竟让我和申申成了几十年的朋友。
　　 那年，哥回来，带我去拜访他的班主任徐老师，说要给她画幅肖像。徐老师家里有个小姑娘，一头短发，眼睛小却很明亮，模样很是活泼，吱吱喳喳的很多话。与她相比，我显得口笨舌拙。
　　 我坐在哥的右边，她坐在左边，看我哥给徐老师画像。我静静的看，她却话多，一会说妈的坐姿不对，一会又说光线不好，反正就没停过下来。我笑，她便抢白说：“笑什么你笑，你哥画画好，并不代表你也懂。”我不笑了，她又说：“你哥那么幽默，做弟弟的却像根木头。”令我啼笑皆非。
　　 过一会，她的哥龙龙回来了，拿出一叠衣服对她说：“申申，我这几件衣服破了，给我补补。”
　　 “你自己的衣服你自己补，凭什么要我补，没见我忙着吗？”
　　 徐老师说她：“你哥哪会补衣服啊，你帮帮他，等下他要走了。回到农村，没人帮他补的啦。”原来龙龙是插青。
　　 “不，他自己应该学会补衣服。难得一次看画肖像，看完了再说。”申申很倔。
　　 我哥用手肘碰碰我：“你去帮他补。”我站起来，看到窗台下有部衣车，便走过去。
　　 申申说：“哇，你真的会补呀。”我在衣车前坐下来，淡淡地一笑说：“试试。”
　　 补完了，龙龙看了看，说：“比申申补得好。”申申不信，夺过去看：“嗯，还可以，看不出啊，李子会做女孩的活。”
　　 肖像画完，徐老师去买菜，要留我们哥俩吃饭。我哥问申申：“平时爱玩些什么？”申申说：“我会弹三弦琴。”说毕真拿了把琴出来弹。我微微笑，申申说：“你又笑，莫非弹琴你也懂。”
　　 龙龙骂她：“别以为就只有你聪明。”申申一脸的不服。我哥把琴拿过来，拨了两下，递给我：“你试试。”
　　 我弹开来，申申呆了：“原来你这李子什么都懂。”我说：“我并非什么都懂，只是这，刚好自小就玩。”
　　 后来申申客气点了，到告别的时候，说：“李子，我一个人在家，没伴玩，有空过来，好不。”
　　 我答应了，后来我真的自己过去找她玩。
　　
　　 三
　　 申申住在鸳鸯河西岸，我住东岸。过河，便得搭渡船。因为那时西岸未开发，我觉得那边的山呀，塘啊，菜地呀，都很美。申申住的教工宿舍掩埋在一片相思林里，更美，一有空就过河去。去多了，不但熟悉了龙龙，也熟悉了茵茵和依依。申申的姐、哥都是插青。申申本也应该下乡的，但她性格倔强，不肯去。她家只准留一个，未足十五岁的妹，依依只好去了。所以后来申申特别疼这小妹。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做工了，去扛码头，不过是间歇性的，没有工开，就闲着，想起要去找申申，就去。申申也会来找我，找着了，一起走，出双入对的，邻居们都以为我们是“拍拖”。我不管，申申也不怕，嘻嘻哈哈，去河边，去学校后面的荒山，专找没人走的路。一疯常常是大半天。累了，谁的家近，便上谁家吃饭。但多是上她家，因为玩的地方，大半是在西岸。
　　 现在西岸很旺的商业区，原是一片荒丘。记得有一条四米多宽的小溪。要过山那边，得趟过这条小溪。第一次过去时，我脱了鞋，叫申申也脱。她不肯，要我抱她过。说：“你抱我，我帮你拿鞋，你并不亏。”我也不和她计较亏不亏，说声“行”，就把她横抱了过去。她拍手笑：“我赚了，我只拿几两重，你抱了几十斤。”我哑然失笑。
　　 回来时，我故意不抱她，要她背我。她说：“哪有女孩子背男孩子的，一点风度也没有。”我说不要风度，要赚回来。申申没法，说猜锤、剪、布吧，输了的当马夫。
　　 第一次她输了，我要她脱鞋。她耍赖，说三局两胜。我依了，再猜，她仍输，我大笑。申申再赖，说五局三胜，还是她输，我笑得肚子痛。一直到了七局四胜，她才赢了，马上宣布，这是最后结果。我只得笑着把鞋脱了，让她趴上我的后背。
　　 趟到溪中间，申申在我耳边说：“我想就算猜到一百局，你还是会让我的，是不是。”我放开手作势要把她甩下来，她死死搂着我脖子，双腿紧夹着我的腰，格格地笑：“你甩不下我的，要倒，就一齐倒。”我又蹲下来，要把她的脚浸湿。她一边把脚缩起，一边叫：“你这臭李子，胆敢把我的脚弄湿，以后一辈子不理你。”我只是玩的，当然不会真的全蹲下来，但到了溪边，趁她没留意，“啪”地把她抛在草地上。
　　 不料申申“哎哟哎哟”直喊痛，我慌了，以为真摔伤了她，过去想拉她起来。她却趁机把我拉倒，自己却跳起来了。我后来常以此事说，论耍心眼，十个我也不如她。但那时，却玩得真是开心。
　　 我们常并排坐在草地上，胡扯乱侃。一次申申问我：“你有什么理想？”我说我没有理想。“那你想将来做什么？”我说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得日子就行。
　　 申申说我胸无大志，不可救药。我便问她：“你有什么大志？”她说：“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要发达。”我目瞪口呆，这种理想在那个年代真的很另类，我想都未想过。
　　 或许因为申申自小便有要发达的理想，个性又执着，后来她真的发达了。
　　
　　 四
　　 我后来知道，申申的家庭有极大的不幸。文革之前，她的父亲已被打成反革命，送去了劳改。作为反革命家属，她们一家自然好不到那里去。她的哥、姐、妹都下乡了，小小年纪她便当家。那个时候全家靠母亲的微薄工资维持，所以她知道每一文钱的重要。于是有要发达的“理想”就不足为怪了。
　　 申申参加工作是在一家服装厂。因为能说会道，也能打会算，很快就脱产当了仓库保管员。这岗位让她精通了布的面料如何分辨，价格、产地等等，全了然于胸。后来又管成品仓，服装如何分类，怎样定价，也一清二楚。到改革开放之初，企业管理流行承包制，她便第一个出来承包了厂的门市部，还带着四个工人，专卖服装、布料。
　　 她常说赚到的钱，一毫一分都是血和汗，这话不假。
　　 一年冬天，我从广州出差回来，正好与她同一条船。她已经结婚了，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到广州进货，那时公路不发达，都是靠水运。今晚从家乡出发，明早到达广州，跑一天把货办齐，又乘夜船赶回来。所办的货，便随船而返。
　　 翌日中午到岸时，申申的六大包服装很快引起了扛码头的工人注意，便过来抢活。申申要他们报价，报的是十元，申申不肯，说上回只是六元。为了四元钱，最后只剩下两个工人与她讨价还价。
　　 我知道报十元是对的，因为冬天枯水，码头便高了，上回六元，现在十元并不为过。以为申申是吝啬四元钱，便说，就十元吧，我给。
　　 不料申申大怒，说：“李子你掺和什么？不是我没有四元钱，上回是六元，今回也只给六元。搬不搬？不搬，我自己搬。”说毕便真的动手，要一包一包地把衣服拖走。
　　 我莫名的心里一阵难受，说不清是因为申申挺着个大肚子，还是因为她计较四元钱。我突然上前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说：“这六元钱，让我来赚。”
　　 申申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你不是说六元钱就请人搬吗，他们不搬，我搬，这六元钱，我赚。别忘了我是码头工人出身。”
　　 申申盯着我，我也盯着她。此时我们仿佛不是老朋友，却像一对斗气的冤家。也许我理直气壮，要赚她说过肯出的六元钱，申申无言以对，一甩手说：“上了码头顶才给钱。”走了。
　　 我回头让两个工人搬，给十元。
　　 在码头顶，申申已请好车等着。让接船的伙计跟着返门市部，然后对我说：“我请你吃午饭。”
　　 在饭桌前坐下，申申叹息：“我不是吝啬四元钱，而是生意必须得这样做，一角一分都要坚持。你太心软，发不了达。”说毕把十元钱还给我。
　　 我推了回去，说：“你请我吃饭，我赚了，十元钱不必还我。”
　　 申申说：“我请你吃饭，是友情，花多少都值。十元钱是你的运费，必须给。谁的钱我都敢赚，但不能赚你的。”又推了回来。
　　 我没有她那般认真，给就要吧，但求她心安。我把钱收下后，突然发觉申申的眼眶一红，似乎想掉泪，连忙问：“怎么啦？”
　　 申申很快恢复过来，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什么感慨？”申申不说，那天，我一直弄不准她感慨什么。
　　
　　 五
　　 申申的店里，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总爱呼我过去。修电灯啦，下水道啦，改货柜啦，从不客气，我也从不推辞。龙龙有时见到了，看不过眼，便数落她，说几元钱就能请人搞定了，为什么老麻烦李子。但她的观点很新鲜，说：“让李子过来帮忙是享受一下友情，不然他十年也不会来探我。”我说：“你也别太夸张，我不是有空就来看看你的吗？”
　　 申申说：“等你来是被动，叫你帮忙你肯定来的，是主动。想见你了，就找理由呼你。谁叫你是我自小玩大的朋友。”有的时候，我真拿她的强词夺理没办法。
　　 她四十四岁那年仲夏，一天给我电话：“李子，我好烦呀，想见见你。”听那语气，不像假的。
　　 但我还是调侃：“你有大把大把的钱，烦什么呀？烦，购物去，购完物吃大餐，就不烦了。”
　　 申申没笑，反而呜咽了：“李子，我离婚了……”
　　 我大惊，虽然申申的脾气难侍候，但他老公也不至于要搞离婚那么大件事吧。
　　 我不再说笑了，开着摩托车去了她家。她的家不像有钱人，家具简单陈旧，电视机也很老土了，那台电风扇“咔咔”的响，也不肯换台新的。我便先奚落她一番：“挣那么多钱，也不懂享受，攒一大堆钞票企图带入棺材呀？”
　　 “你这臭李子，我心里烦死了，你还来奚落我？我离婚了，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却来教我如何生活。”申申很恼。
　　 我嘎嘎笑，说：“离就离了，也不必悲悲切切。我是来带你出去玩的。去不去？”
　　 “去哪？”
　　 “你上我的摩托车，我带你去哪就去哪，就像少年时一样。”
　　 申申不恼了，乖乖上了车尾，我把她载上了山顶。
　　 山顶有个凉亭，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凉风习习，很宜人。
　　 “你看，多接近些自然，少想些钱，心情就会好了。”我说。故意不提她离婚的事。
　　 申申的丈夫叫福生，原先是文工团的声乐演员，长得一表人材。后来调去某机关做工会主席，业余就教几个学生唱歌。去年福生与一个十八岁的女学生有染，在另一个住所同居了。
　　 申申赚到了钱，不但在广州买了房，在家乡也买了两套房。她为了做生意方便，自己常住在近市区的旧房里，不想新房竟成了老公养二奶的金屋。
　　 申申终于忍不住把离婚的原因告诉我。我说：“你太着重于赚钱啦，对家庭的义务尽得少了吧。”
　　 “哦，我出去赚钱，还是我的错？”
　　 “你要赚钱没错。但你想一想，自从你走上生意路，还留下多少年轻时候的乐趣？再有，买了这么多房，到底那套才是你的家？”
　　 申申呆了，觉得真的丢失了很多。
　　 “离了就离了呗，福生的作为也不值得你去难过。倒是想想以后自己怎么过日子罢。”我如是说。
　　 “我现在不想这些，只想要你陪着我。”申申竟一如当年做姑娘时的赖皮。
　　 连续四天，我开摩托车载着申申，附近东南西北几个县城走了个遍。后三天，她要我陪她去广州住几日，我说“行”。
　　 申申终究不好意思，说：“我每次求你，你总是说‘行’。陪了我一个星期，你的工作怎么办呀。”
　　 我说赚钱也不在一时，先玩了再说，当晚便去了。
　　 她在广州的两房一厅也简陋不堪，一张木床，两张木椅，一张饭桌。放电视机的是一个木箱子。
　　 我说：“我睡哪？”
　　 申申带我到另一间房，指着墙边一件五合板说：“放下来，打地铺。要不，我打地铺，你睡床。”
　　 我说才不睡你的“闺床”，打地铺吧。又说：“你这富婆，如此虐待自己，钱是白挣了。”
　　 申申终于答应，等下一起出去，把该买的东西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