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爱斥山(散文)
斥山,是胶东半岛黄海岸边著名的风景名山赤山一侧的一个村落,也称“赤山村”。
一
斥山,距离我的老家南桥头村六里地,我打开外面的世界,是从这里开始的,可以说,斥山是一个坐标。
是我的母亲引领我认识了斥山。我的老家北距王连集南达斥山集都是六华里,每十天各有两个集市日,母亲宁肯耽误了王连集,也不能错过斥山集。她赶集唯一的任务就是卖鸡蛋,一家人的花费全靠鸡屁股银行。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把鸡蛋,在北集买五角钱,在南集可以卖六角钱,一个劳动日也就三四角钱,一角钱的分量可就沉重了。所以,母亲赶斥山集,集集不落,就是下大雨,也照样赶集,她说往屋檐下一蹲,雨躲着走,买蛋的人喜欢扎堆,雨天不讲价,遭哄抢。那时,母亲是冒着危险去赶集卖鸡蛋的,母亲说,好在她是小脚女人,不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我们家经济条件特别差,别人也处于同情,没有追究母亲的越轨之举。母亲特别感激那些年村人对她的宽容,是啊,再怎么严苛的情况下,人性的美好都会闪亮的,总是让人感怀的。我对斥山的好感也由此增加,因为它让一个母亲有着养家养儿的可能。母亲称呼“斥山”,也特别有意思,叫“斥市”,“市”读成轻声,后来我琢磨,这种称谓里是不是也饱含着母亲的一种亲昵和依赖?
母亲对斥山这个集市有着特别的好感。那时我上小学时,她跟我“说文解字”,“斥”这个字就是“做买卖”的意思,我和她争论,卖鸡蛋根本算不上做买卖。她不管我怎么打岔,继续说她的想法,这个字本身就是论斤论两的,而且不缺斤短两,总是多那么一点点。还有,卖什么都可以多挣一点钱……可能也是从那时起,我对文字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神奇的汉字,居然包含着这么多的信息,看来斥山成为一个集贸市场,与造字有着关系。
琢磨斥山这个地方,也从此开始了。其实,母亲的解释有些可笑,属于幽默,她不认字,可一样有着超凡的想象力。
二
“斥山”一语源自西汉的《尔雅》,原句云“东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太平寰宇记》解释曰“盖以海滨广斥而称名”。文皮,即斑纹美丽的虎豹之皮。现代著名学者荣成人张政烺考曰,斥山并不产文皮,他根据《管子》书中“朝鲜之文皮”的记载,认为这里的“文皮”就是来自朝鲜,是通过海运到了斥山海口,再由此向内地转运。事实上,在春秋时期,斥山海浦就是重要的海上交通的枢纽,贸易往来频繁。曾在斥山腹地出土了春秋齐国古钱币,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想起我母亲的关于“斥”字的解释,还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她完全“瞎蒙”,但反映了斥山作为贸易之地,早已存在。在我的记忆里,五六十年前,斥山村外是一片沼泽,上潮时,湿地积水,微浪漫卷如莲花;退潮时,是一片海滩,海鸟啄食。我比较相信“海滨广斥”的说法,这个“斥”字表达的是一种动态的美感。趁着夜里退潮,我们曾提灯赶夜海,“照蟹子”,小蟹太多,工具盛不了,我们就脱下长裤,扎死裤腿装蟹子扛着回家。大海,泊来的,不仅仅是周而复始的潮水,还恩赐我们很多资源,在那个年代,我们收获了海蟹,有了海鲜的口福,吃不完的,还用来做肥料,种出的蔬菜,用不着加什么“味达美”,本身就鲜度无比,而且还是原汁原味。我并不惧海,也是因为斥山村外的海,可以沿着往里走个三五里都不会没顶,胆子也因此大起来。尽管距我老家六华里,可那简直就是我们家的海,人有后花园,我有一面滩,一方海,所以,二十岁前的夏秋季,每个月也要赶夜海四五次,斥山海浦,带给我的是夜晚的快乐,温习的海风,不灭的灯盏,闪烁的夜光,伙伴们相互吆喝的声响,海水激荡的韵律,已经刻印在我的脑海。我们村的大姑娘,那时都争相嫁给斥山村人,我的邻居六母的二闺女王红就很幸运,落嫁斥山。小时候,还追着给红姐送嫁,感觉斥山就是一处胜地,一个桃源,我会因此兴奋很长时间。这是一种向往,不要说,偏安一隅,眼界不开,那时,在一个孩子的心中,已经有了向往,斥山,无疑给了我人生梦想之课以启蒙。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吃油条,就在斥山。在斥山集的东首街北是公社的大饭店,在我的印象里,很雄伟,完全是用赤色的石头砌成,是闪着红光的一所建筑。趁着赶集,母亲经不住我的哀求,第一次令我进店。店内只有四五张八仙桌,桌的四周围着长条凳,半圈是用红砖砌成的柜台,我跑向桌子坐下,母亲一声惊喊:这哪里是你坐的地方!母亲给我买一根油条,用一张巴掌大的黑草纸包裹着底部,快速离开。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我为什么不能坐凳子?母亲说,那是有钱人才可以坐着吃饭的地方。我马上高声喊道,我要当有钱人!母亲瞅着四下无人,安慰道,儿要好好争取,没有坐在那,就别说大话了。我很颓丧。当然,时代不一样了,下几次饭店,吃几次大餐,都已经是平常事了,可惜我没有帮母亲实现这个愿望,心中一直存留着这个遗憾。“好好争取”,这是母亲的叮嘱,一路上,我手握着油条,咬了几口,吃不下了。长大以后总算不负母亲的期望,“争取”两个字,成为我做事的动力。翻开斥山的记忆,第一个词语就是“争取”,书本上那些话记得不多,但这样两个有分量的字,始终不敢忘记。
三
也是在“争取”两个字的鞭策下,1978年我考取了烟台师范,金秋十月的某日,我就是从斥山汽车站出发的,可以说,这里是我人生追梦的始发地,也是幸运地。还记得,那日正好是斥山集,母亲说早点走,送送我。多么难得的相送,这段路留下了最为精彩的记忆。我把行李捆扎结实了,掮在肩上,母亲挎着我的书包,压得母亲斜着身子,轻轻移动着三寸小脚,我不敢端详,心中一直在谴责自己作孽。我们母子抄小路前往,路边的秋草随风摇曳,秋熟的味道,盈满襟怀。我想着不能为母亲往家搬运秋收分配的粮食和烧草,心中有些黯然。母亲说,妈的小脚就走山路能行。她在安慰我。我随手掐一朵路边的野菊,插在母亲的发髻上,说好美。母亲笑笑。我是这样想,美,不是什么药物,但美是可以止疼的,我希望母亲想起这段路上插花的情境,会抹去儿子不在母亲眼前的痛。
老的斥山汽车站在现在的红绿灯的西北角处,已经没有了痕迹,但我心中的那座汽车站依然活在脑海,门楼高处是一个尖顶,用水泥沾涂了凹凸的花式墙面,向着东南方向,那是斥山海浦的所在,往烟台的车是八点发,我让母亲坐在行李上,她不肯,我把她按在上面说,想留住妈的味儿。母亲羞涩地一笑,没有推辞,说道,谁会想到,卖鸡蛋卖出个出路。是啊,母亲的鸡蛋,供养了一个读书人,从斥山收获了每一分钱,又送儿从斥山出发去追梦,用鸡蛋育儿的故事,都是以斥山为中心展开的,从铺垫开始,到如意的结局,所有的都是唯美而华丽。母亲含着泪水向车上的我挥着她那方褪了色的蓝布包头巾,我隐约听到她喊着“我还在这里接你”的话,是啊,斥山,是母亲感觉幸运的地方,我们母子要再次从这里回家,我会一路跟母亲说着求学日子的故事……但岁月捉弄人,这次作别竟然是我和母亲的最后离别,阴阳两隔啊,每次走到斥山这个地方,眼前仿佛出现母亲的影子,那面蓝色的包头巾还飘扬在我的眼前,好像插在汽车站门楼尖顶上的一面蓝色的旗子,是的,为我插上追梦的旗子的母亲,还有她可以收获养鸡报酬的斥山,成了我最美的记忆,永不褪色。
四
母亲的娘家是东火塘寨村,距斥山村是一路之隔,小时候,我是母亲的小跟班,没少往姥姥家赶。除了在凤凰港杈赶海,就是跟母亲看山逛山。这山就是赤山。最妩媚的山是晚春时节的,那时山麓处一溜摆着南北西三个车脚河,每村人家都种植桃树,上坡、庭院、房左、石边,……见缝插针似的,桃树成了同版的风景,远处的山顶,赤石峥嵘,红光普照,山麓的桃花就像被谁一声吆喝喊红了一般,把个山脚涂抹得一片粉红,层层叠叠,不知有几层,深不透底。母亲告诉我,这座山也叫“红山”,就因为桃花红,也叫西山,因为在母亲娘家的西边,相隔一里许。母亲又给我传递了错误的知识,不能怪母亲,那时人们对赤山的印象很原始,一点点亮色都可以成为悦目的风景。退休之后,我有机会有时间去重温这座与母亲有着关联的山的真实面貌,知道了赤山的来历。渡洋而来的圆仁和尚在他的日志里也称斥山村为“赤山村”,据说,“斥”和“赤”的音同通假,但我还是喜欢母亲的“斥”字的解释,因为它与母亲有着美好的联系。原来,“赤”,一曰裸露,连绵的山峰,蜿蜒成半围,全是赤色的山石。又曰因山石为红色,故名。五六十年代的赤山,就像一个丑小鸭并未走进人们的视野,山上有的就是枯瘦的树木,衰败的山草,一季的桃花掩饰不住它的荒凉,生机蕴藏在山间,无能爆发。母亲告诉我她和赤山的故事,未嫁时秋冬爬赤山搂草,会遇到看山的斥山人,询问母亲是那个村庄的,母亲一说是“东火塘寨”的,马上放行,东火塘寨就成了母亲可以随便到山上搂草的一张无形的名片。原来这里有着宗族同源的故事。斥山村人王璋之子王锦庆迁于斥山东滩涂落户,遂成东火塘寨村。(见《赤山法华院史话》)我的母亲也姓王,应该是王氏后裔,所以,斥山人总是认亲不疏。其实,斥山人的心怀就像这座赤山一样,包容前往的人,不分亲疏远近,只是母亲喜欢认祖归宗,把这段经历当作值得炫耀的事。
五
世事沧桑,如今难寻旧模样。改革开放,赤山人获遇重整旧山河的好机会,让一座山发生了蝶变。
如今赤山分外妖娆,堪称风景这边独好。碧海蓝湾,千帆妆点。桃花依旧,格外精神。四季山绿,相拥赤石。这里重建了法华院,恢复了唐代寺院的盛况,成为佛教圣地,招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登山悦情,参拜致虔。昔日的一叶草,一枯柴,一段木,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微薄之物,这样的生存状态是至少是自唐代始就未变过,圆仁和尚在他的日志这样记载:“如库头无柴时,院中僧等不论老少,尽出担柴去。”(《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偌大的赤山啊,只是以枯草朽木供人们取火之用。如今,草披山坡,木繁山谷,草木成为风景的元素,赤山被打扮得如此多娇,我想,母亲活着的话,一定不会持着爪篱,背上草包去寻一点生火的柴草了,她一定会跟我炫耀那座山,念叨娘家人怎么能干。
昨夜忽梦母亲,又跟我说起斥山往事。问我,买鸡蛋的那个屋檐还在?我说,有几处旧房子是作为遗产(赤石垒屋,是当地建筑特色)而保护起来了。问我,通往斥山集的路还是弯弯曲曲?我说,早就变成了国道通衢,若母亲想去,无需小脚步辇了,我驱车而往。问我,那个饭店还在?我说,那里早就建成了商贸一条街,商品琳琅满目,油条只是街头早餐,一转身就可以买一提溜。又问,那个送我出发的车站还在?我说,在的,在我的心中,永远刻着“出发”两个字。又问,每年的秋冬,还可以爬山搂草?我说,不能了,那里已经繁华三十里,四季赏景格外忙。
我想跟母亲解释“斥”和“赤”,母亲笑了,说,因为有爱,怎样解释,都是成立的。哦,爱也需要理由,只要言之成理。她堵住了我的嘴,我羞红了脸,醒了,只有母亲的音容笑貌在,还有属于母亲的斥(赤)山在,只是怕母亲再来,不认识了,好在我那么熟识,我会牵着母亲的手,唤醒母亲崭新的斥山记忆。
2022年4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