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儿女石(散文)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诗仙李白描写的这种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是多少人的梦中情境。有儿有女,膝下不孤。这是华夏民族最沉重的情结。这样的情结化作了“儿女石”,请听听讲述着怎样的故事。
一
儿女石,在赤山一带,名望很高,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佛知法华院,民晓儿女石。一佛一俗,共生于赤山,为赤山添趣,禅智民惠,显示着名山的大度和包容。
儿女石坐落于赤山风景名胜区南麓,素有“北佛南俗”的说法。佛院拜佛供香者络绎不绝,佛事盛大;儿女石前投币投石求子之声,时有耳闻。
据地质资料介绍,赤山石成石于四五亿年前,石质呈酸性,故显赤色。而且,赤山石质地坚硬,多以巨岩出现,以至亿万年不变其形,不褪其色。故以单体落石成风景石者,尤其罕见。是怎样的造化,被命名为“儿女石”的巨石,自天而降,端坐于山中旷地。若论其形,不能看出所谓的儿女状,但一石中间有一裂缝,若三寸宽,据说,左为儿,右为女。石头通体微红,就像刚刚从母胎里娩出,抚之,生怕弄疼了红孩儿;抱之,石巨而不能抱起。
说起这块儿女石,还有一段悲切得令人唏嘘的传说。
东海龙王太子常与妻子生口角,动不动就施以家暴。某夜,遍体鳞伤的太子之妻逃出水晶宫,漂流至一块礁石上。太子悔恨,几番寻觅不见踪迹,困顿于这块礁石之侧,恹恹欲睡,口中呢喃,忏悔不已。其妻仍匿于隐蔽处,以实相告,此石乃她腹中的两个小生命,突然破腹蹦出,化为礁石。
醒来,原是一场寻妻梦。但见礁石上题写着“儿女石”三个字,一大一小比肩的礁石,原来是龙太子的孪生儿女。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潮退石裸,儿女石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二
家暴,是一个现代的概念,想必龙的世界并不理解这个词语。暴力是一种权力,是一件可以摧毁家庭的武器。我想,这个传说的意义就在于直接告诉我们,暴力者往往是后悔的,在无法改变权势的情况下,弱者的力量就在于以凄婉的结局警示人们。暴力之下诞生的生命,永远是孤独的,悲苦的。这也许就是这块儿女石最初存在的意义。暴力是可以让一个人低头,抗拒不了就只有逃亡。在百年前的封建社会里,我们的民族也没有忘记用这样负面的教材案例,警醒着观石的人。我想,温良与和睦,一开始并非是华夏民族骨子里共同具有的因子,这样看,这块儿女石也就在担负着教化民风的作用,在几千年的嬗变过程中,逐步沉淀为我们的基因。
如此说来,这块石头也就成了对暴力的讽刺,暴力使弱者都不能屈服,何况是对付强者,暴力是人间最愚蠢的行为,愚蠢是不配拥有儿女的。
儿女石下是天门潭,赤山飞瀑,击石溅水,山泉跌汀,汇成潭水,红石夹岸,碧水深潭,掩不住近岸的红石,其色斑杂,或者说是被重新勾兑了一般。但这番美景在那时却是如泣如诉。潭分上下,上下潭水若一双碧眼,曾经被认为是一对儿女的落泪,泪如涌泉,泣血为潭,是在哭泣自己的身世,更是向每一个临潭的人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哦,仿佛潭水也在教化着人们,潭水无字,却浸润着人心。
时至近代,这块儿女石所承载的愿景又发生了变化,由一块警示石变作了灵验石。
话说百年前赤山浦外文登县令之妻与县令结缘数载,寂然无子。日子久了,县令就对她日渐冷落。于是,县令之妻失魂落魄,隔三岔五来到儿女石旁消愁解闷,每思处境,双泪滚涌,渐渐红颜失却,深陷绝望,她紧闭双眼,咬紧牙关,要以头撞儿女石,结束自己屈辱的一生。忽然一只手紧紧拉住他的衣角:“夫人,何故如此轻生?”一位老翁拉住她。女子说出自己不能生育,枉为女人,不如以死谢罪。老翁闻罢,掏出两枚铜板币,告诉女子可投币石上,正面朝上,便可生子,反面朝上,即得千金。这女子将信将疑,还是一试。果然,币立石上,投币两次,正反皆得。一年之后,鸿运临门,喜得龙凤双胞胎,县令夫人抛铜板得龙凤儿女之事,一度成为胶东半岛家喻户晓的美谈。
据说,很长时间,当地新婚夫妇都要前来投币拜石,以图早得贵子,且屡试不爽。“走!去牵一双儿女回家!”这是很多人的良愿。打动人生的幸福,居然是一块奇石!
穷途末路的日子,人们的希望总是要有所寄托,尽管这样的寄托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心愿,并非可以如愿,但人们不得不相信心诚则灵的宿命。于是儿女石充当了遂愿得意的神石。诗人说,即使深陷沟壑,也要仰望星云。这块儿女石,就是求子者心中的“星云”。赓续香火,光宗耀祖,历来是华夏民族最为重要的事情,血缘和基因,在我们的骨子里,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密码,这也是华夏长盛不衰的秘密。当然,在那个时代,医疗条件的不发达,女人患病而不能医,一块石头,即使有再大的灵性,也不能得遂人愿。解决不育的病患,有着太多的渠道,根本不是投币拜石能够奏效的。香火延续赖以科技手段,不在那块石头上。这是人们的共识了。但那块儿女石不会因此而被冷落,反而成为一种历史的纪念,对于祈求美好、希冀如愿得子的人们来说,还是具有象征性的意义。
儿女石的存在,是对生育文化的高尚崇拜,让一下子感到人生绝望的人找到了一丝希望,于此说来,这块石头,在漫长的岁月里,充当的是温暖的角色。
三
孟秋时节,我再次越岭观石。
葱绿的灌木和杂草,围裹着巨石,仿佛是被藏起,红色的石头,碧绿的草色,绿肥而红不瘦,更不是“落红无情”。她已经被呵护起来。这块石头处于石岛镇西岚村西,红墙红瓦的民舍已经建在了儿女石的脚下,我想,或许人们更看好儿女石的象征意义,在心中已视为红宝石一样,繁衍昌盛,生生不息,不再那么直白,而成为一种清新的隐喻,而且隐喻的意义大于实际的意义。医疗保障条件这么好的今天,不再靠着心诚则灵来保证人脉的承续。
当然,在所有求子人的心中,一定是一次不需要观众的顶礼膜拜,膜拜者的心中是委屈的,也是虔诚的,这种矛盾,一直干扰着他们的人生。可一旦取缔了这块儿女石,又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在胶东半岛民间,有人别出心裁,专门制作“石孩”,又叫“小人儿”,雕刻一对男童女童,放在家中,表达着多子多福的愿望。近似于图腾崇拜的生育文化,是多么神圣而纯洁。
而今,石上有题字,取方印之形,颇有“一定乾坤”的意蕴。上书“石观沧海岛乐渔家”八字,题字者是著名书法家黄苗子,七分秦隶,三分魏碑。淡红字色,与石一体。八字两行,藏头“石岛”。并不拘泥于儿女石之历史,辟出崭新的境界。临石以观沧海,登岛乐为渔家。我冒昧揣测题字人的本意。我听当地人说,无论是祈福求子,还是观海得渔,这块石头的意义的演变,始终有着一个主题——温暖。是啊,很多临石以观的人,喜欢用手拭温,于是,这块石头也就有了温度。其实,在我看来,这个温度是赤山人给与的,“赤石文化”的传承,不断更新,显示出时代的热量变化,从“求子”到“观海”,再到“渔乐”,无论从作用还是从境界看,儿女石是见证,历久而弥新。曾经泪水滴于石,手温着于石,给冰冷的一块石头传达了体温,再看这块石头,还仅仅是一块石头吗?温情脉脉,是儿女石的意境,更是她不老的原因。奇石奇观,不在于石之形,而在于石头之意。
石头是坚守的风景,山中石头听风雨,深潭水底赤石亲吻鱼,儿女石上有温情。我们从石器时代走来,如今还在品读一块石。
四
如今,围绕儿女石,开辟出“天门潭公园”,以石为核心,上下潭影跌宕绰约,嘉木艳花簇拥,成赏景悦情的所在。儿女石,也已经成为“镇园之石”了。红石散布潭边,飞瀑跌水,涌花簇浪,洗红更艳。古槐造型,万千姿态,向水而设。垂柳依依,撩水逗情。亭阁架设于赤石之上,虹桥横跨瀑水之间。看那儿女石周围的绿草杂树并未有践踏的痕迹,不是拜石的人少了,而是以来园漫步以为拜。有人告诉我,进园便多了一份爱子之情,儿女石依然发挥着教化的功能,但主题更加深刻了。
两潭净水,依偎山坳间,波澜不兴,存影儿女石。我不知如今人们怎样定性这样两潭碧水。潭水碧而柔,是柔情似水?是儿女情长?是亲情缠绵?无论怎样去比喻,都是欢快的。日子总是向好,美好的情感付诸于潭水,还是一潭水,即使是当初一滴泪,也不再苦涩,而是泛着甜味,漾着泉香。我有一个感觉,两潭碧水,应该是为了儿女沐浴而存在,是为儿女准备的瑶池。
人们不再是亟亟而来,求一个上上签,而是“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从容以赏,得诗意情调,流连佳处不思归。曾经的“抱琴看云去,枕石待鹤归”的隐士情趣,被缓步园中的足音替代,被淙淙的跌水遮掩。行人如云,来去从容,抚石以升手温,平添一份雅趣。曾经是祈求一个幸运,如今作为风景与人邂逅,与人缠绵,我相信时光也会蝶变,也会拐弯。时光如水,总无言,时光落在潭水里,不必唤它说话,相信我们,能够读出潭水藏匿的时光的深度吧。
我突然从儿女石上读出了悲情。我们的先人,曾经历过不得不求助于石头,相信石头的无奈时代,这个时代又是多么可怕的啊。不是从石头上审美,而是祈求多子多福,石头终究是不能答应的,拜石不可能屡试不爽。乔治·爱略特《亚当·比德》一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无法改良我们的祖先。”是的,只有一个时代可以唤醒人,可以改变人。
一块儿女石,记载着人类生息的历史。一块石头,一旦和人文邂逅并结合,她就有了生命力,而且还会超越所谓的灵性。我惊叹大自然的奇妙构思与创意,将一块石头放在赤山,成为一道精美的石之景;我更惊叹,千百年来,人们将自己的渴望寄托于石,创造出比史籍更为丰富的人文内涵。
石临水而巧妆,因水而灵;水环绕石以弄影,尽显其媚。儿女石的美好意境,感动了潭水,潭水不再去,唯留伴灵石。
天下的石景有的是,我相信,每一石景,都有着其独特的“石韵”“石趣”,而儿女石和每个人都有着“石缘”。
2022年4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