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买牛记(散文)
曾经和父亲走山过河去买牛,那是父亲给我的人生第一课。
他对儿子的爱,是在一包干粮里。有人说,父亲是一本书,阅读越深。我有同感。
一
父亲是个标本式农民。他很喜欢牛,也很像一头勤劳的孺子牛,他也一直梦想着能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耕牛。
我九岁那年,父亲把自家的三棵大琼树砍了,卖了一笔钱,到高楼牲口市上去买牛。一听说是去高楼,我就激动了。那时候,我经常和同伴们唱一首名为《虫虫飞》的童谣:“虫虫飞,虫虫飞,飞到高楼吃白米……”
缤纷的童年是充满幻想的。在我的想象中,高楼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那里离大海很近了,有流玉的大江,有高高的彩楼,有喷香的白米饭,对我充满了诱惑。我说,阿爸,你能带我到高楼玩吗?父亲说,高楼很远的,你能走到吗?我说,只要你能走到,我也能走到。父亲刮了一下我的脸蛋,说,那好吧,我就带你到高楼吃白米去。
好吃的东西,对于一个孩子是绝对的吸引。那一刻,我就感觉,父亲很懂得我。
那天,鸡刚头啼我们就出发了。从舟浦到县城,二十五里山路。我们是步行的,走得很快,天一亮就到了县城的汽车站,然后买票坐车去高楼。高楼处在飞云江下游的瑞安市境内,跨县了,离舟浦很远很远,是一个倚山傍水的集镇,比我想象的要大,但没有那么美好,也没有高高的彩楼,房子有高有低,有新有旧,鳞次栉比的,跟舟浦差不多。抵达高楼时,已经中午。
下车后,我们都已是饥肠辘辘了,父亲到一个包子铺买了三个肉包子给我,他自己则顾不上吃饭,仅向店家要了一瓢水喝,便行色匆匆地往牛市赶。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边走着,一边吃着包子,听到父亲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便跑到父亲的面前,送包子给他。父亲把包子挡了回来,说,你吃吧,我不饿。我说你明明饿了么,咋说没饿呢?父亲抽出插在屁股后的烟筒端,吧哒吧哒地吸着,拍拍我的脑袋说,我真的不饿,咱们快走,去迟了,就买不到好牛啦。
哦,那时我认为,前方的牛,就是父亲的希望,饿点不算什么,也不懂得很体谅父亲,便开玩笑说,牛是爹的饭,看着牛比吃饭还过瘾。说完就低头笑,生怕父亲说完嘴贫。
二
牛市设在飞云江边的一个沙滩上。那个沙滩是银色的,很大,上面长满了碧绿的苍蝇树,牛们就拴在那些树上。
牛很多,有水牛黄牛,有大牛小牛。买牛的人也很多,绝大多数是说着下路腔的瑞安和平阳人,讲文成话的没几个。父亲一来到牛市,就开始挑牛。他挑得很仔细,横挑星星竖挑眼的。每走到一头牛的面前,他都会停留很久,绕着牛打圈圈,上看看,下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像欣赏宝贝月光佛似的。他看了水牛看黄牛,看了老牛看小牛。我追随着父亲的脚步,绕过一棵树,又绕过一棵树;看了一头牛,又看了一头牛,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到这边。父亲看个不停,嘴上也说个不停,跟这个卖牛人讲讲,又跟那个卖牛人聊聊,一直到了黄昏边,才买了一头牛。
父亲是为了省几个钱,在钱的面前,他总是显得很小气,我不敢作声,我们的兜里都不宽裕,我摸摸,只有几角钱。
是一头小牛犊,青色的,比鹿大,皮毛油光发亮。其实,父亲最看好的是一头大青牛。那头大青牛,体态健硕,角似弯刀,长得甚是威武,打一个喷嚏,便惊飞了一树的小鸟,甩一下尾巴,便把几只苍蝇震得老远老远,一看就是一个大力士。父亲在那头牛的面前站得最久,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弯弯的牛角和粗壮的牛尾巴,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我问父亲为何不买那头成年的大青牛。父亲说,大青牛好是好,但太贵了,买不起。我问,这小青牛好吗?父亲说,当然好。他还给我念了一通买牛经:“上买一张皮,下买四只蹄。前高后面低,耕田快如飞。后面高一掌,犁田只听竹簛响。”我仔细看了一下小青牛,果真是前脚高,后脚低,心想它长大了,肯定是一个犁田的好手。
晚上,我们宿在牛市边的一家客栈里。客房很简约,白的墙,木地板,里面铺有两张床,为了省钱,父亲要了一张床铺。晚饭是在客栈吃的,父亲给我买了一大碗白米饭,问我想配什么菜。客栈的菜很多,有红烧肉,鲜带鱼,黄鱼鲞,滚豆腐,咸菜笋,皮皮虾。那是我首次看到皮皮虾,红甲白腹,双指般大,头上长有两把赤色的大钳子,尾巴像小紫扇似的撑着,样子很诱人。我很想吃皮皮虾,又担心价格太贵,就不好意思说。父亲见我的眼睛老是盯着皮皮虾看,便对店家说,给我来十盏皮皮虾,再加一碗紫菜虾皮汤。饭菜上桌后,我迟迟没有动筷子,因为桌子上只有一碗白米饭。父亲说,你吃呀,饭菜都上来了,咋还不吃呢?我说,只有一碗饭,咋吃?父亲说,这碗饭是你的,我的饭在饭包呐,你吃吧。
想起来了,出门时,父亲像往日上山下地干活一样,捎上了箬笠和烟筒端,还捎上一个用青拉腰扎成的小包袱。包袱鼓鼓的,当时我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像一个迷团。父亲坐在我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拦腰包,秘密暴露了,里面装的是一个大饭团,不是白米饭,而是一大团煮熟了的番薯丝,还有一双竹筷子和一只咸鸭蛋。我端起白米饭,说,阿爸,这米饭分你一半。父亲说,不用不用,阿爸是番薯丝命,番薯丝吃习惯了。说着,他就捧着番薯丝团开吃。番薯丝团冷了,黑乎乎的,结成了坚硬的球状,仿佛是一只大铅球。父亲每啃一口,都要在嘴里反复咀嚼,然后眉头一皱,喉结一阵滚动,才能吞下去。每吃几口,他便拿起筷子朝鸭蛋孔里戳一下,挑出一星儿蛋白往嘴里送,然后“咕”的一声把番薯丝咽入肚里。
那天的皮皮虾很鲜,味道很好,但父亲没动过一筷子,全让我一个人吃了。我吃完饭,桌上只剩下半碗紫菜汤,父亲一口就把它喝光了,不留点滴。
这一幕,始终不能忘记。就是去部队当兵,我想起父亲,总是先想到这个画面。画面无声,却催我泪下。
三
睡觉的时候,父亲没有睡在客房,他向店家要了一把靠椅和一条被,到后院陪小青牛睡了。
客栈的后院有一座低矮的草棚子,小青牛就睡在那里,父亲不放心,担心被盗贼偷了,便整夜在那里守着。我想和父亲一起坚守,父亲不同意。次日凌晨两点,父亲便叫醒了我,赶着小青牛沿着公路往家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走了约二十多里路,来到云前吃早饭。我吃了一条油条,一个面包,喝了一碗豆浆。父亲还是吃番薯丝团,配咸鸭蛋,喝白开水。
吃完早饭我们立马上路,我走在前,父亲牵着小青牛叼着烟筒端跟在后。遇到路边有牛草,父亲便停下来,让牛先吃一会儿草。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走得很慢。云前到峃口只有二十多里路,我们到达峃口时,已是大中午了。午饭我吃面条,父亲依旧啃番薯丝团,配咸鸭蛋。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县城。晚饭是在西门街口的国营饭店吃的。我吃了一碗白米饭,菜配是一小碟红烧肉,一碗海带汤。父亲照旧啃自带的番薯丝团,配咸鸭蛋。当时,我感到很奇怪,父亲就带了一只咸鸭蛋,那只咸鸭蛋并不大,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蛋,但父亲配来配去总是配不完,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
吃完晚饭,我们继续往舟浦走。这时,父亲把牛绳交给了我,叫我牵着小青牛在前面开路,他在后面跟着。父亲不再吸旱烟了,他一手拎着拦腰包,一手捂着肚子,脸色青黄,眉毛皱了又舒,舒了又皱,喉咙不断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我问,阿爸,你是不是不舒服了?他说,没有,我是吃得太饱了,在打饱嗝呢。路上,父亲好几次主动提出来要求歇力。那个晚上,天上月圆,星光灿烂。我发现,但凡是停下歇力时,父亲都会在路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弓着腰,低着头,捂着肚子在大声喘气,好像是很累很难过的样子。我问他是否肚子疼,他又说没有。歇了一会儿,父亲的气就喘稳了,我们又继续上路。就这样,我们踏着遍地月光,一路过溪涉水,翻山越岭,到家时,已是子夜时分了。
一回到家,父亲就撑不住了。他踉跄至面盂架前对着脸盆哇哇地吐,除了吐出几许番薯丝和半盆含有血丝的青水,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母亲见了,心疼得直掉眼泪。母亲轻轻地敲着父亲的后背说,咋的了,你的胃病又犯了?父亲说,这是老毛病了,没事。母亲当着我们的面,解开了父亲的拦腰包,番薯丝团没了,但那只咸鸭蛋还在。母亲拿起那只咸鸭蛋,一一地给我们兄弟姐妹们看。我看见,咸鸭蛋仅少了些蛋白,金色的蛋黄一大半还在。父亲,太节省了。我彻底被震撼了!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吃口众多,我上有四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身为长子,平日里我的优越感十足,家里但凡是有好吃好穿的,皆为我先,还嫌东嫌西的,对此,我一直感到心安理得,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自从那次买牛之后,我再也不这样做了,是父亲的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了谦恭礼让,勤俭持家。从此以后,我从飘飘欲仙的天空回到了厚实的大地。
父亲是一部永远不能读完的大书。爱子之情,不必言语,苦着自己,心甘情愿。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就泪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