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至正午，天空中没有一丝的云。毒辣辣的太阳把燠热像火盆子一样肆无忌惮地从天上倾倒下来，泼了一地。于是团团热浪像看不见的幽灵一样在商场的大门与小站之间翻滚着。
　　 小站外面是柏油马路。在小站与马路之间的绿化带里林立着一排树冠高大的白杨树，枝叶虽风华犹存，在烈火般的炙烤之下，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一幅病恹恹的样子。有几片被烤焦了的叶子打着卷，随风斜斜地飘过来，落在小站栅栏处人迹稀疏的水泥地面上，又随着风势滚动着，最后消失在放置垃圾桶的暗角里。
　　 小站非常得小。新的城市规划已经把它替换下来，安置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不过还在建设当中，它还要继续担负着人员往来的使命。
　　 这个小站主要营运的是小部分城市公交和县际之间的客运车辆。是大型客运站的一个补充。小站与大型客运站之间隔着火车站。它们毗邻相望。因而小站也是在火车站和客运站之间的夹缝中生存。
　　 此是农忙季节，小站虽小，车流量和人流量却大得出奇。公交车、客运车辆像穿梭的鱼，来来往往，一刻都不停息。故而宣泄的人流也跟着车辆的节奏，跟着乘务员报站和提醒乘客上车的声音，走了一波又注入新的一波。
　　 在县际之间，去往丰县班次是这些客运线当中最长的一条，几乎可以说是长途运输，因而小站虽然对这一条线投入的车辆较多，却依然显得稀少。越是如此，越凸显等待这一班车的人数之多。
　　 小站很是人性化，在商场大门里面专门开辟了一处密闭空间，它与售货的商场大世界还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放置两排椅子，用作等待车辆乘客休息的场所，里面还有空调，冬暖夏凉。不过，碰上像这样的客运高峰，这微不足道的几个椅子比起集会一样摩肩接踵的人群，简直是杯水车薪。
　　 商场的大门正对着小站。人们推开玻璃门，前脚踏进去，就可以购物，可以领略琳琅满目的商品大世界；后一脚走出来，就可以尽情地享受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想人们之所想，简直便利到家。
　　 此时正是焦麦炸豆的时候，农活忙作一团，商场门口堆满的大多是农村人。他们的心情此时早已飘到家里，飘到了田地里，每个人的脸上都爬满了焦虑，根本没有浏览商场风光的闲情逸致。虽然空调散发着“嘶嘶”的凉气，较之人们骚动不安的心，也功力锐减，一些人的脸上照样渗出汗来。每一辆车嘶吼着开进小站都能引起他们燃起希望的目光，然后目送它们远去，再继续温习失望的眼神。
　　 客流量越来越多，商场门口这些狭小的空间根本塞不下，外面的台阶上也簇拥着坐满了人。后来者干脆委屈着站在烈日下的水泥地上。
　　 其实，他们只需要冲开人群，穿过商场大门，再往里跨进去几步就可以享受商场里面空调凉风带来的畅快淋漓。但他们谁都不愿意进去，唯恐错过了难得一见的班车。
　　 我和他们的心情一样，手里攥着一张去往家里的车票，站在烈日下，在如织的车流里寻找希望，又在远去的车屁股后面注满失望。
　　
　　 二
　　 “车子多会儿能到？”当一位体型肥胖的女售票员走过来的时候，人群中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忙不迭从台阶上站起身来，用粗糙的手攥着一条花格子毛巾拼命地摇着，焦急地问道。她可能是直接从工地上来的，脸上蒙着的一层灰色粉尘还没有擦拭干净。毛巾的甩动并没有完全驱逐掉她周遭的酷热，额头和腮帮子上不时有汗珠渗出来，最后汇集在下巴上，缓慢地往下滴。
　　 “马上就到了。”售票员抬眼望了一下眼前的女人，脸上拂过一丝的不屑。她一边不假思索地回答着，一边回过头来数着满把短了半截的车票存根和钞票的数额。显而易见她回答得是多么漫不经心。因为她的心思和注意力几乎全部倾注于手上纸质的东西和职业性“还没有买票的同志抓紧买票”随口的吆喝声上。
　　 “最好是。我在工地上搬砖，五个月没回家了。孩子想我想得饭都吃不下。好不容易请几天假，不能把时间都耽误在路上。再说这么热的天，能晒死个人。”那女人的希望异常殷切。看来她此刻的心情归心似箭，比大伙儿更焦急。
　　 “世上没有那么多遂心如愿的事情，不然，老祖宗创造词汇的时候就没有必要为‘美好’留白，又诞生出‘遗憾’这个词了。你就坐这儿别乱动，别去想。心静自然凉。”那女服务员并没有因此而放下手里的工作。看来她的确是一个敬业的人，一个称职的工作人员。
　　 “你左一句马上，右一句马上，究竟哪句是真的？好歹也给个准信。”一位体型和售票员一样肥胖的中年男子正无精打采地坐在行李上，低垂着脑袋闷声不语，此刻来了精神，泄愤的语气像是找到了出气筒。他看似肥胖，比起售票员的体型还是略逊一筹。他穿着倒还时尚的半截裤头呈灰黑色，同样颜色的体恤衫板板整整。这种扮装为他似曾混迹名流人士的群体增加了不少分值。他发际线与实际年龄有点不符地后倾着，一双内涵丰富的眼睛里蓄满了期待。他分明是领教过了‘马上就到’这种行话的真正含义，喋喋不休地责备道，“你先前一句马上就到哄得我们买了车票，一杆子从早上指到了正午，现在又一句马上就到又是哄着我们中午多吃几个馒头吗？这外面热得像下火，你们内部人员可以在空调屋里一坐。饱汉不知饿汉饥。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到对面公共汽车站去坐车。现在我们听信了你的话，票也买了，生米煮成熟饭，没得选。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些人都快要晒成人干了。”
　　 “你吼什么吼？这么多的人，就你是出头鸟。这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晒成人干就人干，只要不是晒成人渣就行。当初我拉着你买票了吗？”那女售票员脾气尤为暴躁，撒起泼来七荤八素，说出来的话极具杀伤力，像火铳。她叫嚷着，歇斯底里地把双腿一跳老高，声音也提高足够大的分贝，两手极为夸张地在空中狂舞，手里攥着的车票存根和一沓钞票随着手臂的舞动“哗啦啦”作响，“我还不稀罕你买票呢！难道离开了你的这点钱我们汽车站就得歇菜？告诉你，离开你张屠夫，我们不会连毛生吃。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腿腿的人多的是。”
　　 那女人一点不逊于男人的彪悍，咆哮了一阵子，见这人像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的样子，方才出了心中的恶气。她停顿片刻，用极具震慑力的眼神扫视四周，大有一杆枪能挑千军于马下的自信，颐指气使的神态分明在暗示一种“谁不服气冲我来”的傲慢。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给你一般见识。其实我还巴不得变成人渣呢！专门祸害你这只母老虎。”过了一会儿，那人见事态平息了，不服气地望着她的背影，愤恨的眼神里能喷出火舌来，又不想再次点燃这个刚刚熄灭的火药桶，只好暗地里小声发狠。
　　 幸亏他的声音很小，被其它杂乱的声音淹没了，不然，不知道她又会施什么样的妖术。
　　 暴晒在烈日之下的人们路见不平自然拧成一股绳，抱怨了一阵子就不再作声，相互认识的人又转移了别的话题。
　　 没有了吼叫和吵闹声，没有了埋怨和宣泄，即使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小站依然宁静了许多。
　　
　　 三
　　 在商场大门外面左侧有一零食冷饮销售部，在销售部的红色铁门旁边站着一个相貌与众不同的青年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头发很有规律地打着卷，肤色略显棕红色，他的嘴唇也因此没有那么红润，眼睑有些厚，却不失年轻人应有的朝气。看模样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卡通图案和一些看不懂的文字。那文字和他的身份一样，让人摸不着北。他既不像皮肤黑亮的非洲人，又不像长相粗犷彪悍的新疆或西藏人，更不像终年饮着草原上的风而奔放豪迈的蒙古人。别人的嘀咕、埋怨和骚动不安好像与他没有任何的沾染，定力十足地站在下了火一样的太阳光之下。他表情凝重，眸子里闪烁着一丝的忧伤，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没能纷扰他对手机的专注，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依附在一个大得有点夸张的旅行箱上。
　　 “叔叔，你的钱掉了。”一个离他最近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突然喊了起来，稚嫩的童音异常甜美。那小女孩由她年轻的妈妈牵着手。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翩若仙子一般，与生俱来的笑靥上溢满了天真。她两只眼睛可爱得像黑豆，炯亮而有神。只不过，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脸蛋儿被晒得红扑扑的。她的额上、腮帮子上都渗出了汗水。年青的妈妈也因毒热的天气而无计可施，条件反射地手握一张仅有的车票在脸上挥来挥去。显然，这些微不足道的风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的凉意，故而滋生些许的焦虑。
　　 那小女孩说着，走过去并捡起来递到那年轻人的手里。
　　 那是一张五元的钞票，面额不大，是他在把玩手机时，从手里面不经意滑落的。
　　 小女孩的一系列举动终于把他缥缈的思绪从不着边际的地方扯了回来，忙不迭地接过钱，用英文说着一些惊宠感激的话。他分明是意识到这种语言是多么不合时宜，又连忙改口道，“谢谢你，小朋友！”
　　 他的汉语发音饶舌而生硬，简洁的一句话却憋得满脸通红。小女孩也被他佶屈聱牙的发音整懵了，瞪着天真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他，那种表情仿佛诧异于冷不防从天而降一个怪物，好奇心促使她想用手去摸，又没有那个胆量一般，两只小手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模样儿可爱至极。
　　 “叔叔请你吃水果，好不好？”那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拉开旅行箱，在衣服、书本之类里面胡乱扒拉，最后取出一兜子紫色的山竹硬往小女孩手里塞。
　　 “你说不要，谢谢叔叔。”那年轻女子落落大方，睿智的眸子里透着儒雅之气，教导孩子也是德馨方圆。
　　 “不要，不要，谢谢您，叔叔！”小女孩的笑容烂漫夺目，像浓郁的花香随着微风漾来，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凡感染者都被她的童真所迷醉。
　　 他们推辞几番。那年轻人见她们母女两个真心拒收，又躬下身去在旅行箱里翻腾起来。
　　 “请问，你是来自哪个地域，再或者哪个国家？”那年轻妈妈问出了和我一样的疑惑。
　　 他讪讪然，两只在旅行箱里面翻动的手停顿下来，一脸尴尬地望着她。
　　 年轻妈妈连忙用生硬的英文问他是来自哪个国家。
　　 年轻人终于听明白了，心情也松弛许多，绘声地笑了起来。他一笑，脸上露出来孩子气的单纯和青涩，用英文流利地说道他是巴基斯坦人。他为了使她理解得更透彻，故意把巴基斯坦的英文和汉语音译耦合得毫无二致。
　　 他说着，终于从衣物里面翻出来一个布艺汤姆猫。这东西小巧玲珑，样子可爱极了。应该是挂件之类。他递与小女孩的手里说：“叔叔送给你个小布艺，好吗？”
　　 年轻的妈妈肯定觉得好意难却，非常礼貌地教导小女孩，让她自己说出来谢谢叔叔的话。小女孩也是接受了高素质的教育，说出的话童真的音质里既甜美又醉人。
　　
　　 四
　　 “原来是巴铁兄弟！”一位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高声喊道，“这简直就是国际友人了。”他非常绅士，一幅大方之家的风范，赞口不绝，“巴铁对我们实在太好了。只有重大灾难面前才能考验出来谁才是真正的朋友。汶川地震，人家巴铁倾国力相助，那些医用物资出厂时还没有来得及打好包装就搬上了飞机；为了能多装一点赈灾物资，他们把副驾座椅都拆掉了，这是何其的真心实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话立马让饱受酷暑煎熬的人们有了新颖的话题，彼此之间也不再陌生，如数家珍般念叨着我国与巴铁之间的友好事件。他们一旦打开话匣子，便停顿不下来，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转变成了对巴铁友好相处的赞美之声。有时候为了一个话题，一个事件的细节他们可以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一个个像醉虾，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忘却了炎热带来的痛苦，心窗敞亮，滔滔不绝。
　　 有的人干脆和他套起了近乎，询问他的年龄，询问他们那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地缘地貌，问他来这儿干什么。他都用生涩的汉语一一作答。他的发音虽然不标准，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回答得很努力，很有耐心。
　　 从他对答的语气里能听得出来，他是在这儿的一所矿业大学留学，刚刚踏上异国国土，对这儿还没来得及熟悉一段时间，便收到家里疼爱他的奶奶病重即将离世的不幸消息。现在，他急切地想坐飞机回去。
　　 人们知道了他的处境，便产生了许多的怜悯之心，又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于他，就只好说上一些宽慰和鼓励的话。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与之攀谈。但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我也根本插不上话，只能扮演着一个忠实的听众和看客的角色。
　　 骄阳漫过头顶，此刻更是狂傲，把整个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热浪肆无忌惮地翻涌着，小站里等待班车的人们无计可施，失神的眼睛里布满乞怜。
　　 就在人们的翘首企盼中，汽车终于进站了。它的到来无异于饱受山鬼折磨濒临死亡的人突然遇到救星，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又恢复了光芒。他们一如倾巢出动，赶紧收拾行囊，挤挤压压地往车门的方向奔去。
　　 “我的车票呢？”就在人们向前奔涌的时候，那个巴基斯坦国籍的年轻人用生硬的普通话急切地叫喊起来。突然的变故让他手忙脚乱。他把仅有的两个裤兜翻了又翻，两只慌了神的眼睛不停地在周围搜寻，失望的阴影笼罩着他，嘴里惶惶然喃喃着，“我的车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