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地瓜煎饼(散文)
地瓜煎饼吃多了,胃会反酸。多日不吃,还馋了,每每想起,除了酸,又添几分依恋。
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说,地瓜煎饼里也藏着我的乡愁。
一
那个年代,地瓜可是我们村的拳头产品,地瓜养活了村民,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可多得的美食——地瓜煎饼。
母亲把有黑斑的,有虫口的,小的底皮都捡出来。那些挑好的地瓜干,放进一个黑色的大泥瓦盆里,清水洗泡一天一夜,泡软了脆了,捞出来,用刀剁成小块,上磨推。
磨,绝非一般人能推的。我家的石磨又大又重,要体力更要耐力。为了不耽误白天的活,父母常常睡一会儿就起床,俩人一推就是大半晚上。等我长大点,一次夜半,我悄悄起来去推磨。母亲递过来一根胳膊粗的木棍,一根短麻绳拧成“8”字形,一头套在磨楔子上,一头套在木棍上。木棍一头别在石磨上,一头抱在我胸前。我跟在父母后边睡眼惺忪,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木棍在我手里滑了下去,靠近磨盘的那头“哧溜”一下把磨顶上添地瓜的瓷盆打翻在地,一盆待磨的地瓜“啪”扣在地上,我一下从迷瞪中惊醒。这以后母亲再也不用我起床了。后来白天我又推过几次,几圈下来就天旋地转。到现在我晕车,到陌生的地方会转向,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为了从地瓜上做出一篇温暖的文章,母亲用她勤劳的笔,书写着一张岁月的剪纸,那张剪纸化作了地瓜煎饼。多年后,我回顾这个细节,这个情境,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联想。
地瓜在石磨的碾压下成了浆,母亲把浆水装进一个大包袱,四个角抓住用力拧紧,上面压一块平滑的大石头,把多余的浆水过滤出来,听母亲说,这样是为了把里面的甜水压出来,不然,烙煎饼容易糊。压好的包袱打开就成了干馊馊白花花的地瓜糊。因为浆水多,又是盆又是罐,母亲就在寒冷的院子里,在无声也刺骨的寒风里,弯腰弓背,装浆压浆,一直做到天亮。一张地瓜煎饼来之不易,简直堪比砂砾中淘金。母亲为我们的饮食生活,每天都在淘金啊。
来不及吃早饭,母亲就把鏊子支在地上。半蹲半坐,因为鏊子大,手里糊子从胸前转到对面的时候要起身才能够到。母亲动作麻利,双手把地瓜糊团成一个大球形,大小跟个小南瓜差不多,“啪”一声,糊落在鏊子上,一只手飞快沿鏊子边缘转圈,从外到里,一圈一圈的缩小,直至鏊子中间。一张煎饼的雏形就有了。烙煎饼,烧火是一门大学问。火小了,鏊子不热,地瓜糊只能湖薄薄一层,煎饼一扯就碎;火大了,“哧哧啦啦”糊得太厚,这边刚转完圈圈,那边糊子已经干了,再用尺板就压不下去了。这等煎饼又厚有没嚼劲,是为最差的手功。要烧得火不大不小,糊子落上去,“哧哧”冒着白气,一层水汽含在糊子里不急着扩散,等把整个鏊子全部转完,拿起半圆形尺板,用力地在鏊子上刮,压,抹。火,在鏊子底下均匀地烧着,水蒸气在鏊子上飘着,一股香甜就搅动了你的味觉和嗅觉。看看鏊子四周翘边了,小心地捏住一边,快速向上,起,一张金黄脆薄闪着亮光的煎饼完美诞生。
地瓜煎饼的诞生,在我的心中,就像家里添丁了,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所以多少年了,还是不忘那个情境。
二
地瓜煎饼卷咸,卷辣,卷香,也卷甜。
煎饼的灵魂是大葱和豆瓣酱。
酱是母亲亲手酿造的。纯黄豆做的,经过发酵,日晒,很漫长的过程,要几个月的时间,最后鲜红透亮,咸鲜醇香,佐以菜园里手指粗的大葱,一口下去,神仙都不换。
或者辣椒蘸酱,一口辣椒一口煎饼,不知不觉,煎饼在辣椒燃起的兴奋中很快就被消灭掉了。
一次,我看见东院红菱把煎饼里抹上花生油,粗盐粒,回家尝尝,有点涩。不及母亲给抹的红糖甜,更不及母亲做的芝麻盐香。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香如此。芝麻炒熟,凉透,加盐,去对过英子家用大石臼“咕咚咕咚”碾压成粉,霎时间化不开的芝麻浓香直入心房。母亲先用筷子沾水把煎饼抹一下,再把芝麻盐抹在有水渍的地方,卷好后,再用细线从上到下缠上一圈,卷成苗条精致的长条条,母亲还不放心,教我一只手捏住上头,一只手攥紧下头,按照母亲的示范,一向好动的我为了享受这种美味竟然学会了小心翼翼善待手中食物。
煎饼最高级的伴侣是母亲做的豆脑。选好黄豆,头天晚上用水浸泡,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母亲起床用石磨推。石磨已换成了小盘,我都可以轻松转动,盛豆子的盆照例放在磨顶,边转边往磨眼里添一勺豆子。一会儿,洁白细腻的豆浆就顺着磨盘汩汩流出,淌到下面的水桶里。粘在磨盘上的泡沫像女孩子的裙摆,篷松着给我无限瑕想。豆浆入锅,小火烧开,卤水慢点,豆浆一点一点聚集,锅里有了些许汤水。入口即化的豆脑婆娑着曼妙登场。配一盘凉拌时蔬,大葱,青辣椒香菜切小段,拌以豆瓣酱,咬一口煎饼,吞一口豆腐,就一口小菜,煎饼,朴素厚实,豆脑细滑温软,人间真味,莫过于此。
这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奢侈美味,它只有在婚丧嫁娶,打墙盖屋,逢年过节的时候才隆重登场。因为无论是煎饼还是豆脑,每一道工序都复杂,每一道工序都浸润着父母浸润着父老乡亲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他们不怨,也从不放弃,脚踏黄土,赤诚相待。
一张地瓜煎饼,身份卑微,可它唤来了那些精美的搭配,好神奇。
三
每年的腊月刚过,家家户户开始“办年”。煎饼当然是主角,家家户户都要摊上高高的一大摞。那时节,鏊子已经不在地上,而是在炉子上。地瓜也有了专门加工的机器直接加成稀薄的浆,只需回家把甜水沥出即可。炉子四五十公分,泥巴做的,中间一个空膛,用来填柴草。鏊子座在上面。这需两个人配合,一人烧火,另一个人摊煎饼。比原来轻松又舒服。以前母亲烙煎饼,顾不得吃喝,烙到晚上,累得直不起腰,站不起身。
地瓜煎饼吃了那么多年,恨也不能,忘也不能。后来玉米多了,白面多了,母亲做玉米饼子,偶尔蒸馒头。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我和弟弟扔了煎饼,去吃哪怕啃一口就掉渣,咽一口要喝一碗水的凉玉米饼子。
我们渐渐长大,离开了家,再也不吃又黑又硬的地瓜煎饼了。
现在,人们把小麦磨了做成麦煎饼,又有了玉米面的,纯白面的。现在,机器代替了人工,人们再也不用像母亲那样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整天整天的俯在鏊子上为一家老小操劳。
生活好了,煎饼口感好了,煎饼里的内容也丰富了。心仪的菜蔬,加上各种肉类,或煎,或炸,美味可口。
那个就着清水吃煎饼,咸菜疙瘩也篶篶的年代永远不会再来了。越来越好的日子让人们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就吃上了好煎饼。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却越来越怀念小时候有爱又恨的地瓜煎饼。站在厨房里做饭,常常会望着北方出神,那是老家的方向,是母亲做煎饼的方向。我一遍遍地想起,想起那些寒冷的冬夜,那呼呼的北风,刀子似的吹在母亲的身上,脸上,手上,吹在我的心上,也疼在我的心上。这几年,心里愈发疼痛,母亲为了让我们吃饱吃好,她咬着牙,风中雨中再苦再累,从没有退缩过。母亲的含义,其实就是弯下腰身捡拾生活。
一日,二弟给我带来一包他工作单位发的煎饼,说是用驴推的磨,手工烙的。打开包装袋一看,是一沓整齐的麦煎饼,薄如蝉翼,平滑明亮,柔软金黄。包装袋上写着“礼品煎饼”。虽然地瓜煎饼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从小吃煎饼长大的临沂人,对煎饼仍有着深厚的情感。那些出门在外的游子,无论身处何地,在赶往机场的路上,总不忘记买上几斤煎饼放进背包。那是沉甸甸的乡愁,是对故乡的依恋。那是母亲的味道。
那一年去烟台。大街小巷,商铺密集门店林立,站在这陌生的城市街头,转过身,忽然想起母亲的地瓜煎饼,穿过长长的时间隧道,带着岁月沉淀的香气,悠悠地向我飘来。
第一次,母亲的地瓜煎饼被我带出了家门,它没有被装进背包,它在我的心里……
怀才老师如果做营销,一定会做得很好。月亮感谢老师!他日若能来小城,一定带你去吃正宗的临沂煎饼。当然,地瓜的,已经没有了。祝福老师!
湘莉老师开心快乐!
有老师都来临沂看看,尝尝我们的大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