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年的香味(散文)
一
以前,我家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黄豆的来源,基本是去拾取别人家收割后的田地。有一次,母亲在地边发现了老鼠洞,让她的想法豁然开朗,取来铁锹挖开,想不到里面的储藏比拾取来的豆子要多得多。就这样,挖老鼠洞成了那个秋天里堂而皇之的事情,在得到了黄豆的同时,还能成功地消灭老鼠,让这般拾取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尽管这样,所得的黄豆依旧有限,能够制作的吃食不过是小豆腐,还要往里面添加许多蔬菜,才够一家人吃上一顿。母亲是生产队的队长,她所在的这个生产队与别的生产队,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这是因为生产队所属为林场下辖,耕地面积都在林场所管辖的面积之内,大多是河滩地和山间空地,毁林开荒是明令禁止的。耕地大多以边边角角,零零散散的地块居多。当初建设生产队的本意,不过是想把林场家属的力量团结起来,有一份力出一份力,有一份光就发一份光,为职工家庭的建设,添砖加瓦。
母亲在这样的生产队里,担任了近十年的队长。终于有这么一天,生产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便解散了,生产队的这些耕地也都分配到个人手中。那时候,哥哥姐姐还没有长大成人,他们和母亲一样,还都是农村户口,三个人的名额,分配来了三亩地。这块地在距离村屯十几里外的地方,这个地方非常的出名,是一块山坡地。当初开垦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秋天,没有什么可种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点上了萝卜籽。这一年的秋天,整个山坡都是胖墩墩的大萝卜,这个招人稀罕啊!也因此而得名,就叫“萝卜地”。
我家的这块地还不错,虽然有许多的卧牛石,在蹚地的时候会受些影响,可是在产粮方面,这块地向来都不错。这块地分到我家来,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的土地,母亲便盘算着,该怎样种植才能有更大的收获。
母亲去找这个耕种的人,是生产队的老把式,他姓郝,大高个,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平时与母亲的关系是不错的。他对这块地再熟悉不过了,赶着犁杖,不知道反反复复地蹚了多少遍,可以说了如指掌。
只是,这一天母亲去求他,却没有求到,他借故有事推脱了。没有办法,母亲只好去找别人,想不到的是,换了一个不熟悉这里的环境的人,蹚了不到两垅地,就打了铧子。
那天母亲很晚才回家,阴沉着脸,没有跟家里人说一句话。她是个刚强的人,什么事情都能装进心里去。这位姓郝的老把式,我家再也没请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母亲与他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再没有了往日的那股热乎劲。
我记得《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有这样一句唱词。“人一走,茶就凉”,母亲这个队长刚刚卸任,就有这么大的反差,有些太切合实际了。其实,不必去责怪谁,也不必去强调什么,不管做什么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准则,只要做好自己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不为自己左右,就不要去强求什么。要做的,只有放平心态就好。
二
种上了三亩地的黄豆,是大有前景展望的。只是这三亩地所堆积起来的活计,像一座座大山一样横亘在面前,是必须征服的。铲地是最大的活计,是要跨越的第一座山。要想黄豆的长势好,就要“三铲一蹚”才可以。三铲就是要铲三遍地,把田间的野草彻底铲除,临末尾再用犁杖蹚一下封垄,才算完成。
三铲的任务是很艰巨的,要在短时间里完成,否则疯长起来的野草就会像凶悍的劫匪,抢走地里的养分和水分。我们要做的,就是要用锄头消灭它们,尽可能将它们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说的萌芽状态是指还没有出土的野草。我们这里有一种叫蓝花菜的野草,三角形的叶子,开着蓝色的小花,当它们成片盛开的时候,在庄稼人的眼里,那不是美丽的风景,而是惨不忍睹的疯狂肆虐。它们旺盛地生长,就意味着庄稼被压迫的已经无法生存。
这种野草实在难处理,都说野草的生命力太顽强了,说的就是它。把它连根拔起,放到酷日下暴晒两天,它也会蔫下来,叶子干枯了,茎秆也软了下来,看看已经死透了,谁知,来了场雨,它又顽强地抬起头来,很快又郁郁葱葱的一片。
除掉它还是有办法的。在黄豆刚刚拱出头的时候,用锄头去铲一条土垄的两边。此时,锄头是万万不能上垄台的,会碰到没有出土的豆芽儿的。
这时候,锄头铲进土里,翻出里面的东西,竟然是白花花的一层,好像豆芽菜一般白嫩。这就是蓝花菜的嫩芽,此时的它是最脆弱的,这些暴露出来的嫩芽,阳光下一晒,便尽数枯死,再不能复生。想不到,如此坚强的金刚不坏自身,也有其致命的法门。母亲知晓此中道理,这第一遍铲,要的就是细上加细。她深谙这些路数,由不得别人插手。
铲蓝花菜的成草,也是有办法的。先一锄头斩断其草茎,然后再断其根,任它有千般活法,总是要在节奏上慢了节拍,至少跟不上豆苗的生长速度,等到豆秧封垄时,它再想嚣张也嚣张不起来。
说到这个时候,铲地已经来到了最为艰苦的时刻,此时方才觉得,这份苦不是谁都能忍受的。当我累得腰要断了的时候,直起身来,看看前面的母亲,心里不由暗自佩服。
她铲地的样子,一直都是很轻松,不疾不徐,动作轻盈,留给我的始终都是一个坚实的背影。她弯腰铲地的动作不是很飘,显得很扎实。这是一段在时空里留下的影像,一直都在慢慢的运行着。有的人能吃苦,决不是与生俱来,而是以心中的坚韧去忍受去忍耐。母亲用她的坚韧所塑造出的形象,一直都伫立在我的思维空间里,让我去参照,影响着我,激励着我。
三
黄豆在期待中慢慢成熟着。然而,这样的成熟也同时招来许多的觊觎。山里的野猪都是成群结队的,出没田间,祸害庄稼,是很常见的事情。平时,如果有好年景的时候,山上吃食充足,它们还是很少下山来的。只是春天里倒春寒的现象出现,把山里植物的花期给破坏了,致使一些树木的种子大量减少。这些种子都是野猪的口粮,比如说橡子和山核桃。
黄豆原本不是野猪侵害的对象,它一直都对玉米情有独钟。当玉米不在它的劫掠范围之内时,黄豆也成为主要的劫掠目标。
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庄稼被糟蹋了,父亲不甘心。萝卜地远在十几里地之外,他还是去护秋。在地边搭建个窝棚,晚上住在那里,时刻警惕着野猪的到来,敲盆放鞭炮吹喇叭,凡是能够对付野猪的办法,差不多都想到了。父亲很辛苦的,他白天要去山场,夜里还要在田间值夜,真的怕他的身体挺不住。这等两难的境地,让人很无奈。
这段难熬的日子,总算挺过去了,终于盼到了收割的时候。我们全家齐动员,早早便去田间,趁着豆棵带着几分湿漉,不会轻易炸豆,进行快速抢收。
我们骑着自行车在晨色里出发了。我带着母亲,蹬得足够快,眼前的黑暗在转瞬间变成了一阵风。来到庄稼地时,还不是十分明亮呢,我们就开始动镰了。母亲是收割的老手,当然要由她来开趟子,我们在后面赶着,“嚓嚓”声音清脆,紧密而有序。一个来回,天才蒙蒙亮。晨色之中,却见高挺的豆子棵有腰胯那般高,溜溜满的豆荚泛着黑色,饱满而密实。清辉初现,洒满晶亮的色彩,丰满而殷实的庄稼地,一派勃勃生机让人欣喜万分。这样的一片好豆子,谁看见谁不喜欢呢?这中间付出了多少辛苦与汗水,只有自己才知道。
傍中午的时候,豆子收割完毕。来拉地的牛车也到了地头。都是乡里乡亲的,母亲去求人家,很爽快的答应下来。母亲买了两盒烟,硬塞到人家的口袋里。另外,把庄稼拉回家来,还要管上一顿好饭,这些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黄豆拉回家,直接卸到了公路边,先晾晒一番,然后便铺到公路上,让来往的汽车轱辘轧一轧,倒是很省事。乡村人的各种办法就是多,这种打场的方式就很特别,依靠着公路,就想出了公路的方法,省时省力还省钱。不过,普通的汽车还好,偶尔有拉原条的木头车经过,可就惨了。一根根大木头没有造材,尾巴梢子还拖拉在地上,好吗!把地上的黄豆刮起来拖走,没有个十几米掉不下来。有时候,两家的黄豆挨得近,便给搅合到了一起。
关系都不错,乡里乡亲的,不能为点儿黄豆闹别扭。各自抱开,多点少点就那么着,不算什么。这些豆子抱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少了呢?心里真的有些难受。
四
豆子宽裕了,母亲便想到了榨油,这时候已经快到年根儿了。榨油作坊就那么一家,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大家都挤在这个时候来榨油。作坊的生意并不多,来到忙的时候,便推不开门。榨油的人家多,需要排号。母亲排的号,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开始。
老油坊就在村东头的一座老土坯房里。房子很旧,有些矮趴趴的,墙皮脱落,屋瓦漆黑,屋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响声,却好像一个多病的老头,蜷在那儿,不时发出沉重的咳嗽。
屋里干活的人,只有两个男人,都穿得特别少。有条破裤子遮住了下身,上身就基本不穿什么了。身上油光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油水。一铺大炕,散发着热乎乎的温度,豆子榨油前,要到上面烘一烘,把那点水分烘干,以便多出油。
我进屋时,榨油机正在榨油呢,榨油机是新换的,取代了曾经的老机器。这种机器就是快,豆子压成饼坯子后,装进一个个圆形的罩子里,然后码到机器的一个个空格内,摆放完毕,锁紧,然后按电门。一阵机器响动,一个巨大的圆盘按下来,再看那黄色的液体汩汩地流淌出来……
我禁不住看入迷了,不知不觉地坐下来,认真地看起来,简直就是在看一部战斗片。榨油结束了,我才觉得自己的屁股热烘烘的,忙起身,发觉自己的裤子被热油浸透了,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天哪!这是我平时都舍不得穿的好裤子,今天去上学,回来忘了脱。这样的裤子还能洗出来吗?以后还能穿着上学吗?我不由地十分恼怒,冲着两个光着的男人,喊两声,我也不知道自己喊什么,就是发泄一下情绪而已。其中一个男人很正经地走过来,扳过我的身子看一看,十分严肃地说:“一会儿你妈来了,我得看看收多少油钱。”
我十分沮丧,母亲进屋,忙把屁股转过去,不敢给她看。两个男人和母亲说说笑笑着,我支棱着耳朵听,是不是有关油钱的事,他们提到了我就跑。
没想到,这里的油这么丰富,就这么坐了一下,便沾了这么大的油水。这条裤子到底没有洗出来,就这么沾着黑黑的一块,上学去,同学们也发觉了,不时往我的身后看,好像我拖着一条尾巴似的。
油榨了出来,父亲足足挑回家两趟。母亲把一个小嘴的大坛子空了出来,用来盛油,依旧装不下,她不禁有些烦恼起来。
到年根儿了,还有什么可愁的?今年就多炸些好吃的面食吧。母亲立刻行动起来,和面发面,为这个丰厚的年做准备。
炸麻花炸油条炸酥饼,这些平时都看不到的美食,都以成堆的方式出现了。把萝卜丝和上些肉末,炸成丸子,让萝卜来了个华丽的转身;给花生裹上一层面糊,炸出的香酥脆,让花生换了个面容;这个新年仿佛都被母亲炸一个通心红,外焦里嫩,香甜无比。
这就是我家一年的香味,普通却又不普通。那个香味啊,至今都在记忆深处飘荡着,从来都没有消散过。
“一年的香味”,怎么会有一年的香味?其实是乡味,满满的回忆的味道。题目设悬,引人入胜。
本文以“拾黄豆---种黄豆---兴黄豆---收黄豆---榨黄豆油”为线索,层层铺开。
“我”家分得三亩地,安排种黄豆。播种前,母亲做了精心准备,从播种稻收割最难的是“三铲”和防护。什么时候“三铲”?什么时候封垄?都是有讲究的。到手的黄豆最怕的是野猪糟蹋,父亲想尽了办法,保住了庄家。收割也要把握火候,早晨,趁几分湿漉开镰豆子不会开炸。豆子拉回来铺到公路上,让汽车压,省时、省力又省钱。凸显庄稼人的智慧。
文章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条理清晰,语言朴实、灵动、富有哲理,情感饱满,内涵丰盈。记叙、抒情、议论相结合。是一篇极好的散文,学习、欣赏,秋日问好枫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