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远去的帆(小说)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精神的故乡。
——题记
一、捡回孩子
20世纪50年代,中国刚刚完成“三大改造”,初春时节,柳树抽出细芽,空气中弥漫着温润的气息。
长江中下游一座座小渔村在风雨中伫立,在中国的版图上,这些渔村并没有什么特别。
长江滋润着渔村,渔村点缀着长江,相互依存,就像母亲怀里拥着一个婴儿。
吱嘎——,江面上有几只水鸟在飞,它们尖叫着,形成扇面,向水面发起集体冲锋。江水相互撞击,形成了波峰,一浪一浪的,撕扯着,咆哮着。在阳光下,浪花撒银泻玉似的,一堆堆,一沓沓。
岸边,在长江中下游的臂弯里,渔村很安静地伫立着,或是高低错落的草房子,或是三三两两的瓦房子,一幅静谧的山水图。
春天来了,草地开始返青。阳光暖洋洋地照着长江两岸的土坯房,顽皮地在屋顶上跳跃,然后,从瓦缝里或茅草间钻进了屋舍,不见了踪影。农家的小屋冒出一缕缕的炊烟,几只燕子衔着春泥,在忙碌着搭窝,飞来飞去的,将春天打扮得很美。
长江,将这个地方划开,一道白亮的水道,分成了江北和江南。
长江里有很多来往的船只,有腰盆似的渔船,有过往的帆船,有吐着黑烟的驳船。人们看到最多的还是那种扯着帆,摇着橹的木帆船经过。当木帆船经过时,高大的桅杆上的帆布被江风撑得满满的,像一面鼓。
在长江里行船,船夫们操着吴侬软语,声音透着几分热情,透着几分小心。摇橹的,挂帆的,看风景的,看见江水里一条大鱼露着白亮的脊背,在浪花里穿行。旁人来不及眨眼,渔人来不及脱衣,“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下去。随后,水面浮起一个脑袋,双手托举起一条十来斤的大鱼!
“好一个浪里白条!”
船上看风景的人叫好,摇橹的船夫也叫好。
但是,这股热情的劲儿很快就消失了。船经过了一片开阔的水域之后,前行了几分钟,江水陡然收窄,水流渐渐急了起来。这就是长江上有名的拦江矶!船夫们明显感觉到了船只的颠簸,连忙移开双脚,猫着腰,扎起马步。果然,一个巨浪打到船板上,船身震了一下。
水流很急,打着漩涡。江面上有飞禽掠过,在浪花里叼起小鱼。船夫们都知道,这一带名叫拦江矶,水下情况复杂,石柱如立,石齿如篦。大小船只在浪花里时隐时现,船夫们忙得一身汗水,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甲板上,被江水洗刷了,融进了江水里。两岸,水牛昂头将犄角刺向天空,一声长哞,震得山岗也动了,众牛效仿,一片哀恸。此刻,船夫、水手汗毛倒竖,衣服早已湿透了,阳光从脊背上反射过来,冒着一股热气。愤怒的江水撕咬着船只,时而把它们塞进胸膛,时而把它们抛到半空。船夫们与恶浪搏斗,小心地掌舵,小心地划桨。很快,船只经过了险段,江水平缓了下来,心情平复了下来。这时,两岸的孩子唱起童谣来——
长江长,
十八弯。
拦江矶,
鬼门关。
……
大船来,
小船往,
长江是粮仓。
早起捕鱼奉亲娘,
沙滩鸳鸯一双双。
……
长江边伫立着一个小渔村,村子虽不大,但是村民很勤劳、善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向大自然索取,也懂得回报。长江里,一些渔民划着两头尖中间圆的腰盘捕鱼。腰盆很小,形似猪腰,中间圆,两头尖,弯弯的,仅能容得下一个人,捕鱼时,一头翘起,悬空而立,一头木板的沿梢离水面不足一寸,腰盆不沉,任凭使唤,岂不怪哉?
这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木板门便“咔嚓”一响——那是拉门闩的声音,接着是“吱扭”的门轴声,村民们陆续从土坯房走出来。阳光在屋顶金黄色的稻草间跳跃,在水塘粼粼的水波间舞蹈,远远近近的,构成一幅写意山水画。
迎面走来一个人,他就是大旺,三十多岁,穿着粗布衣服,身材高大,古铜色的脸庞,两道卧蚕眉黑得如同描画!
大旺至今单身,在渔村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成家,村民都笑他是“浪荡子”。
大旺手搭凉棚,向远处看了看,对老旺说:“伯伯,我去打鱼去了。”
三间土坯房,一院篱笆墙,老旺正在织网,须发皆白,声似洪钟:“早去早回,不要与大鱼儿较劲。嘿嘿,年轻时,我遇到一条一百多斤重的鲢鱼,和鱼儿斗了三天三夜。村子里的人们以为我喂了江豚,都在烧香祈祷,没想到,我拖着湿漉漉的渔网还有一条水淋淋的大鱼回来了!吭哧,吭哧。”老旺豁开嘴笑了。
大旺说:“倔老头,你不要织网了,该歇歇了。”
“没事的,没事的。你早点回来就好!”
“晓得了。”大旺穿着草鞋,扛上腰盆,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旺来到江边。
日上三竿。江上一片繁忙的景象。大小船只来来往往,这时候,帆船最多。白帆点点,就像盛开的莲花。
芦苇开始冒新芽,几只水鸟停在苇秆上,风一吹,荡着秋千。江水吻着堤岸。
大旺将草鞋脱了,别在腰间,赤着脚,蹚过浅水滩,将腰盆“啪”地拍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然后,他一个跃子,登上了腰盆。腰盆晃悠两下,很快平稳了。
早春的江面,蒸腾着水汽。无风三尺浪,江面扬起水波。
大旺来到离岸一射之地,开始放丝网了。腰盆船划开水面,丝网的浮子一点点地向远方延伸。远看,大旺像一枚墨点。
太阳移到半空,来往的船只多起来。帆船上有人探着身子看大旺捕鱼。
“喂,打鱼的,今天收获不错吧?”
“不行哦,今天风浪太大!”
“那你可要担心哦。看你那么小的船!”
“谢谢。我是风浪里撒泼惯了。哈哈。”
看着越来越大的风浪,大旺皱皱眉。春天,冷暖气温交替,刮东南季风!看来,今天又是白劳作了。
大旺看看天色,开始收网了。
他俯下身子,收着渔网。一两条银鱼在丝网里挣扎,摇摆着银亮的尾鳍。哗啦,丝网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条大鱼进网了,大鱼感觉到了威胁,拖着渔网往深水处游。大旺划着船,紧追不舍。
风浪越来越大了。太阳也隐藏在云朵里。鱼拉着丝网朝着拦江矶的方向。大旺一惊,一身冷汗下来了,那里江面窄,风浪更大了!
为了不放弃那条鱼,大旺穷追不舍!
突然,大旺的目光被上游漂来一枚黑点黏住了,等那黑点近了,竟然是一个救生圈,托着一个小男孩!惊恐的眼神,湿润的头发,蓝色的上衣,齐膝的短裤露出白净的腿。救生圈中的男孩,飞翔的水鸟,激荡着的江水,构成一幅动态的画面。
在大旺与小男孩子对峙的瞬间,手里的丝网滑落了。哗啦,大鱼挣脱了渔网,游向深水区。
救人要紧!大旺奋力划水,当小腰盆靠近那孩子的时候,那小男孩一双安静的眼神盯着大旺。也许,这孩子在落水的一刻哭过,闹过,此刻,却用一种好奇的心境看风景!大旺伸出粗壮的大手,抱起那个小男孩。当大旺抱起孩子的那一刻,小男孩竟然冲大旺恬静地一笑!大旺将这个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孩子小心地放到自己的腰盆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过往渔船上渔民也发现了这一幕,被这一场面感动了,热情地鼓掌,愉快地欢呼。有人激动地喊起来:“好样的!了不起!”不久,有人开始议论这孩子的来历。
这时,大旺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紧贴了前胸后背,不知是因为刚才的紧张,还是自己用力划水的缘故?
大旺划着船往岸边去,浑浊的江水撕开了几道纹。一路上,大旺想:可能是哪艘商船遇上了大风浪,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孩子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情急之下,用救生圈载着这个小男孩,逃过了劫难。随后,那艘船发生不可预知的状况!
大旺划着船往回赶。水鸟叫声更加动听,吱嘎、吱嘎——。船离岸更近了,大旺闻到芦苇的气息,闻到花草的气息。
老旺正在院子里织网,突然,太阳不见了。老旺一哆嗦,凭经验,要刮风了!老旺一惊,大旺此刻正在江面上捕鱼呢。糟糕,真糟糕!
渔村只有巴掌大,但是,年头不短了。
90多岁的老旺是渔村最年长的人,经历过外国人攻进北京城,经历过火烧圆明园,经历过辛亥革命,见识过日本鬼子开着小艇冒着小雨进了小县城。后来,日本鬼子滚蛋了。新中国成立了!
老旺九十多岁了,两腮塌陷,下巴抖动着几根银须,可是,精神矍铄,牙齿尚好。渔村的孩子们时常看见老旺身上披着一件脱了毛的狗憨子皮外套,光秃秃的,像河马的脊背。
老旺不放心,披上外套,推开篱笆门,出了村子,来寻大旺了。
渔村不大,一颗子弹能横贯东西。窄窄的石子路通往40里外的省城,在这条路上,人们时常坐着牛车或驴车去赶集。村民用长江里的时鲜或者地里的粮食、狗憨子皮去兑换日常用的酒、盐、肥皂、糖和茶叶等物,然后再回到渔村,关上门过日子,也许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不需要出远门了。人们从祖先那里学会了圈养牲畜、家养鸡鸭鹅,从江湖郎中那里学会自己采药,自己看病。尽管那时候已经有村医,但是,村民坚信,单方好似名医!
一路上,老旺看着穷苦但热情的村民,彼此打招呼。那些人家,也是简单的篱笆院。篱笆上挂着晾晒的衣服,偶尔有一块泛黄的腊肉或是一串风干的鱼干,也有半截玉米棒,上面几颗黄灿灿或辣椒红的玉米粒——那是村民留作种子的。老旺路过一家铁匠铺,里面一个瘪老头带着一个小伙子在叮叮当当地打铁。铁块在拉着风箱的炉子上烧红了,搁在铁砧上捶打。走过了铁匠铺,东南角就是渔村小学堂。
看到渔村小学堂,老旺心里一阵发寒。小学堂好久没有学生上课了,破败不堪!曾经热闹的场所,变成兔子、夜猫、老鼠的栖息地。
老旺的记忆闪电般地回到从前,晚清时期,维新派在省城创办洋学堂,那场景十分壮观。不知怎的,这个风气传到渔村。
老村长拿拐杖杵着地面,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笃笃”的声响,说:“再不把学堂办起来,渔村的孩子都成了睁眼瞎!”
老村长办学的意志不容撼动,他聚集了所有的渔村人,非要决断不可。那个黎明,太阳刚从东方喷出一丝云霞,在小院里,渔村的人已经聚齐了,上到拖着病体的老人,下到怀里吃着奶水的孩子。大家开始表决,同意的站到左边,不同意的站到右边。人们踌躇、游移,人群像一团黑云缠在一起。老村长第一个站出来,“哗啦”一声将自己的几吊钱棺材本放进功德箱……
很快,渔村第一所学堂办起来了。
渔村学堂开学典礼惊动了沙镇镇长,那个有些年长、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杖的政府低级官员,坐着轿子来了,还送来一块“勿忘耕读”的烫金匾额。
老旺走过一方大湖,停下来。他感觉老了。
大湖通江,湖上有水鸟在飞,有游鱼在戏水,有帆船来往。等一艘木制帆船靠近了。
老旺手搭凉棚,问:“江上风紧,你见过大旺没有?”
船上人脱下草帽,说:“旺太爷,风太大,大旺应该早回去了,兴许是你们走岔了。您老还是回去吧。”老旺不信,在江边寻了一遍,可是,没有看见大旺。
老旺又慢吞吞地走回去了。
大旺心里很忐忑不安,蹑手蹑脚地走进家。小男孩望着眼前的篱笆院、土坯房,眼神里有些失落,随即,哇哇地哭了起来。
小男孩的哭泣声惊动了老旺!
原先,老旺正卧在藤椅里,想着自己的年少时光,想着自己的英雄梦想,不过,这一切都被现实打败了。此刻,时光清浅,他只能心静似水地打盹。
老旺睁开眼,看着大旺牵着一个小男孩,蓝色的衣服,怯生生的眼神,老旺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那年月,长江边上经常发生这种捡孩子的事情。
大旺不敢直视老旺,只嘿嘿一笑。
老旺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带都带回来了,心里就不要纠结了。”
大旺又嘿嘿一笑。
老旺站起来,走近孩子,上下打量一番,说:“这孩子,骨骼清秀,细皮嫩肉,是城里人家的孩子!”
大旺说:“是吧——家里还有没有吃的?我想这孩子饿坏了。”
老旺移开一口大缸的木盖,从里面掏出一个布袋子,笑呵呵地说:“我这里有半把米,你拿去熬粥吧。”
大旺急了,说:“不行,不行。这半把米是你大半辈子的积蓄,是家里唯一值钱的财产了。”
老旺脸一沉:“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再不吃饭,肚皮要打鼓了。哈哈。”
俩人正在谈话时,小男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老旺、大旺俩人同时扭过头来,惊喜地看着小男孩。
老旺眼角湿润,摸着小男孩的头说:“乖孩子,真懂事!还是外乡人的孩子教育早,见什么场面说什么话儿。呵呵,你几岁啦?叫什么?”
“6岁!”
“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眼神黯淡了,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老旺吹旺了手里的火纸,点燃一袋烟,想了一下,说:“呵呵,这孩子,不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既然是大水冲出来的,就叫水孩子吧。”
大旺说:“水孩子这个名字好!”
小男孩粲然一笑。
大旺扬了扬手中的米袋子,说一声:“水孩子,我们熬粥去!”
因家中有事,迟发,望请老师多担待。期待更多佳作分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又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