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水三人行(散文)
一
客厅迎面一幅中国山水画,是朋友画家鞠维黎先生所赠。面画赏读,便生出美妙诗意。
远山如黛,山峰千奇,或如虎卧,若啸如吼;或似巨龙若蟒蛟,跃跃起舞。近山若倾,直逼眼眸;或绿翠涂遍,或淡墨勾勒其雄浑之势,或绿树如烟,层叠有致。山间有仄径,羊肠九曲;也有岑岩,姿态各异。流云如滚,直扑渺水;或飘逸闲步,不知所向。水为山之侣,不离不弃,绕山而漫,或卷浪触山;山在水之围裹里,仿佛如醉如痴。有舟几艘,横在山脚,任浪顽皮地摇,凭风左右地晃,看得晕了,生怕一脚登舟而踏空,我呼“好个险”,缓过神,便履险若夷。有长桥逶迤,原木捆扎,铺于水面,桥上三人,一童子模样,负囊而立;一人长袍作揖于荷锄者,似是问路人。荷锄人一臂远指,藏在山间处,可见屋舍俨然,有十几幢,多被绿树荫蔽,或露檐脚,或显屋脊,或闪见墙角,有炊烟袅袅,巡树而绕,静止不散。
我常常观画神往,走进画家送我这千山万水之风景,甚至废饭忘寝,陶醉其间。读陶翁《桃花源记》有时因文字太过俭省而需些想象可入境,而读这幅画,一下子就被拽了进去,我不知我是画中三人中何人,常常拿不定自己的角色。
画题是“静听瑶池千浪声”。我理解鞠先生用意,把退休休闲的日子过成神仙吧,把万水千山搬进家中,任我逍遥,凭我脚量。即使闭目养神,那也可得佳境,山水造瑶池,山任水绕,人聆浪韵,好不自在。
画幅是2200X75厘米,横幅铺陈,墙壁生色,坐在家中,仿佛万里江山徐徐展开。有时,我站起,放眼江山,心中不止一遍呢喃“江山如此多娇”。于我心中,在我眼界,江山无恙,年华荏苒,我虽渺小,江山不弃我。这份感觉,任我特别喜欢这幅画。
我不动脚步,山水自来迷我眼;人家把牡丹悬在壁上,愿与花伴,也是一趣。我总觉得我的意趣,被朋友看透了,山水入袖珍,任我纵意游。有时候的一些想法,都是零碎的,突然被一幅画给演绎解说清楚了,就像一个陌生人突然道破了一切,令我刮目相看。
二
得画时,端详再三,我取题“山水三人行”。
鞠先生说,观画有多角度,不必拘泥于命题。他是肯定我的命题的。走遍山水得放眼,三人行中应有我。画面上有三个小小的人,可约莫见其形貌,不甚清晰,我把注意力放在了“三人行”上。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一下子想起《论语·述而》里的这段话。莫非这幅画是要传达一种古老的人生哲学?是啊,世界再大,不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吗?我相信,一种态度,可以改变我们的思考,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有意思的是,五六年了,每见这幅画,我总要再三解读这“三人行”,几乎每次都有新的收获。如数只三人,其中两个人可以成为这个人的老师,尊对方为师,定会以虔诚之心求之,即使不能对面请教,也可心中为敬,拜其为师,我心中始终认为我的周围总有比自己优秀出色者。
但这样的意思,只能算是一种重复转述,不过是将文字转换为图像,如果解读至此,那就显得肤浅了。
且容我详细复述那个“三人行”的画面。
远山旷野,遇见可问路的人;渺水深海,可见水边还有摆渡船。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是否是给我们人生做一些暗示?来到世界,就不会孤独,好像世界早就为我们的人生准备了所有。
一条很长的仅可容一二人通过的木桥,连接了山和岸,有三人会于桥中间。一位着白袍者,握住那位着蓝袍者,白袍者一手指向山中,隐约可见群山绿茵中吐露出的几间红色瓦舍,似乎是以手势回答蓝袍者的问路。那位着褐袍者,背着手臂,笑容可掬,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身子微躬,隐约可见其谦卑之色。
我想到“孔子使子路问路”的故事。“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耕者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孔子被耕者嘲弄一番。显然,这幅画里的问路,是另一个版本。握手的人,或许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寒暄于路,为之指点。这令我想到,人生真的有时候就那么顺意,那么幸运,问路问到朋友处,得意吧?画家是让我相信这种难得的缘分吧?
我想到一件陈年往事。我年幼多病,性命虽住院抢救过来,但尚需后期调理养护,父亲曾拄杖到附近村子抓药。多年后,讲起这个事,他说,真巧,到了村口,遇见了慕中医的侄子,牵手送达,还省下不少的诊费,药钱的零头都省下了。相遇成缘,这缘浅得很,却马上有了缘分之报。父亲说,宁愿多掏几个钱,感谢这缘分,缘分是治病的预兆,比八卦算命好使。这是父亲的结论。我明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天助我也”,但一定有“愿尽微薄”的人,或许这种理念一直存于心底,从年轻走出老家,一直到老,我总相信这个人间至理。哪怕这种相助,对于整个人生的改变无足轻重,只是一个可以记忆的细节,也都值得庆幸,因为自己还值得别人相助。所谓人生之好,不是一种宿命,而是一直有着美好而幸运的期待将发生。即使遇到坎坷,我还是没有失却这个信念,感恩别人的每一次相助,哪怕只是渺若微尘,也当念及别人对自己的好。
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情形,引起我的回忆,那么相像的事件,是否是画家作画给我的一种祝愿?人生不孤,总会遇到。我不闻画中人说什么,却分明在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
有时候,我们并不在意一段相遇,只是相遇而已。而有时遇到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就像一点点光亮,就会觉得自己很幸运。真正可以点亮人生的,并非是怎样庄重的大事件,不过一个遇见而已。可能这段相遇,人生会被点亮了,漫天的灯光,照亮了黑暗,其实并未发生什么事,只是觉得好像那些坎坷和不幸,都马上烟消云散。生活没有因此变好,只是遇到了好的人,改变了一些心情。所以,我经常劝自己,珍惜遇见啊。
三
有时候,我特别喜欢把自己代入画中,假设自己就是画中的某个人,会琢磨出很多人间情味。宋词人杨无咎悲观地道,“黄花明日,纵好无情味”。我道,不必艳花绰约,情味也可自讨来。别把人生情味喻为艳花一时,才可真得人情味。
那白袍者,肩掮一柄锄头,该是过桥下地,一副农夫扮相,可谓布衣一介。我愿为白袍人,幸有人问路于我。想起一辈子教学为务,曾在晚年跟学生说,我是“等人问”,愿回答。学生笑我,说,老师应该是诲人不倦,孜孜以求。我说,等人问是一种享受,不是以知识者自居,平时里,都是我问学生,反过来,也是一种教学方式。让学生反问,树立起一个温和形象,或许这个改变很外在,但那是一次变革。其实,我的老师也这样过,他姓王,课堂授课完毕,巡视期间,总有一句话“不会便问”,受人之问,是把一种态度交给了别人。
背后的瓦舍几间,他可能无人不识,甚至所问之人也是他的朋友,于是和蓝袍者握手言欢,代那人先行迎见之礼。画中人,遥指瓦舍,是告诉问者第几排屋舍,从一头数至第几个门。这种引领,拉近了关系,也当即成为朋友。真诚以待,不必倾囊,不必约饭,不必酒肉,如实以告,多么简单,人生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我相信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是可以改变世风日下。
白袍者的手指又像是指向那山陲处的一湾水,那里有筏船两艘,或许还能更进一步拉近关系,他莫非是在说,等客人拜见事毕,我们可以解缆划船去垂钓。或许,我的联想过于浪漫,但我若是白袍者,手握很紧,相谈甚欢,无以酬答,便拿出野山闲水之趣款待客人。
平时只有孤云来深山,而今路遇访者踏山水。一处偏僻的农舍,遇到一点事都是有趣的,人间至味是清欢,或许这就是。每一个相遇,每一次邂逅,都值得惊喜,尽管与我无大关系,却也一次相访中的一个角色。不是自作多情,而是多情有我。
我是蓝袍访者。被访者在深山,并非显达之辈,但不以身份决定是否应该相访,肯定有一段故交的情节值得重续,或者曾经有恩于我,隐居深山,不知过得怎样,于是得闲到访。手中不必提什么礼品,肩膀不必扛着什么大件,就带着一颗诚心,只有几句温暖的话,非要见面诉说,这是多么好的人间清欢!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一种可怕的世俗,被访者应该不是富户,不然何以与掮锄者为伍,屋舍行间也不见别墅几座,一定是泛泛之辈。远离闹市,身居一隅,应该是一位淡泊名利修身养性的人,起码是退居者,与无权无势的人相交,可见访者是何样的人。不忘薄恩,不必有求,这是人间多么珍贵的情感。
曾和当年在任的市政协主席鸿钧先生在武夷山共寝一间客房,夜半畅谈,没有睡意。以后不曾拜访,生怕有什么讨好之嫌,晚年,他电话告诉我近况,我早有拜访之意,便持了数张宣纸登门。我知道他喜欢在人前挥毫狂草,见面叙旧,狂草半天,我得狂草回家。他说,所有的来访者,我最无杂念。这个评价,让我在他的心中多了一丝的份量。我模仿两句铭文给他调侃:谈笑有狂草,往来有白丁。
我喜欢画中蓝袍者见农夫半弯着腰,恭谦如许,显示的不是卑微,恰恰是一种境界。不向权贵鞠躬,只为和颜悦色相告的路人行礼。分寸拿捏得如此分明,这算是主人的境界。善待卑微者,不仅仅是人生的大德,而且是足以看出一个人的境界,不以怜悯者自居,平等相待,为农夫弯腰,为幼童蹲下,为老者搀扶,为妇孺设身处地……太多的不对称的现象,表现的却是内心的高贵,折射出来的是人格的高度。
那个褐袍者,看起来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画中人。画家使其入画,我觉得绝不是闲笔。他跟握手的两个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时代创造了一米的安全距离,这幅画让我暂时找到了源头。虽然两个人所谈并无秘密可言,也不会避讳这个随行者,但保持合理距离,是做人之趣,他始终面带微笑,略微弓背,一副洗耳的样子。面对画作,我想起曾和我的同事、人称老书底子的李老师,那年一起出席一场研讨会,会前一位与会的人正在谈一人之短,我正想插嘴,想为之辩解,李老师小声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是啊,驳斥和雄辩,可以清楚地表白自己的观点,而让别人低头息声,但未必是胜利者。草木生有理由,太阳出有光辉。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站在草木前,立在太阳下,一句话也不必说,也是一个人的姿态。
大半生走过,经历太多,也理解了别人,或许发一点牢骚好受一点。遇事,有所妥协,有所认同,保持沉默,并不代表没有了立场。
或许,前往问路的是一个随从,而旁观者是主人,毫无以主自傲的气势,也是谦卑的样子,不凌驾于人而彰显身份,不颐指气使,是多少人无法做到的。当一个人处于或有或无的地位,是最考验人性情的时候,一个人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往往他在别人心中是一种不可忽略的存在。人生的舞台,我们可以做出各种姿态,无论什么姿态,精彩的时候,必然有人看见,不会因你放低自己的调子而哑声而被视若微尘。正所谓,大音希声,无声胜有声。
四
其实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是很不易的一件事。特别是当老师的,习惯了占据着三尺讲台,天生是话语权的持有者,做一个倾听者,实在是很为难。我曾在北京进修,跟北大钱理群教授学现代文学研究,他说,研究者首先要做一个倾听者,耳朵要竖起来,不是嘴巴要张开。多么生动的解释,对一个老师而言,认真倾听学生的声音,哪怕学生的见解那么幼稚,那么悖谬,那么无理,听下来,耐心听下去,显示的不仅是一个教师的胸襟,还有一种人格风范。
也许因为这幅画,我再鉴赏画作,若是山水画中有人物,我便以人物为重点,因为风景皆为陪衬,或者是铺垫。入画有深浅,我自画中人身上得意趣,求境界,自以为是深入浅出。
读马远的《踏歌图》,我喜欢看田埂上那些欢笑踏歌的老少,感受“丰年乐业”的题旨。读董源的《潇湘图卷》,我乐见那些张网捕鱼的人物,形态神似,面部模糊,但可猜测而想见,我也仿佛伸手想撒网,做一回捕鱼者。
再过几年,我读这幅山水画中的“三人行”,或许还会生出新意,随之阅历之丰富,我会给画作的意境添上崭新的感受。看来,一幅画的价值,并非画家笔墨之下要表现的山水之意,还有更深的人文内容,待我们填充加入。
静听瑶池千浪声。山水是我的瑶池,这种热爱,几个字就传递于我,胸藏山水者,不仅得山水之意,还得山水温润,是修心养性的艺术方式。
山水可去烦恼。遇到烦恼事,不能那么方便往山水处,我便面对这幅画,投身其中,走进山水,好像我也无言地隐在三人的一侧,静听他们对山水的见解。若遇一人转身发现,我会抱歉一笑,作揖道歉,我道,不经意偷听了,见谅。
2022年10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