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戽泥鳅(散文) ——泥鳅轶事之二
一
天在喷火。大地欲燃。
炎炎烈日再次逡巡在盛夏午后的晴空里。万里无云,旷野无风。蝉儿满山哀号,发出的是“死死死”的声音,青蛙躲在葳蕤的稻田里,也经不住骄阳的灸烤,在惨叫着“苦苦苦”。我们走出老瓦房,能看到路面、树冠和瓦檐背上有如丝的白焰在升腾飘忽。太阳日日在暴晒,天旱了,地干了,大人们每日都忙于到溪坑里戽水灌苗,累得要哭。
然而,我们这些小屁孩却开心得要命。天大旱了,溪流变小了,水潭的水慢慢地浅下去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到小溪里去戽泥鳅了。哈哈!请问——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去戽泥鳅更加有趣的事儿呢?
我猜想,戽泥鳅的灵感,很有可能是受人们戽水抗旱的启示。
比如那次,父亲在杂货间拎出那只冷落已久的戽桶,与麻子队长到后路垟的洞桥潭戽水。戽桶是用杉木板箍的,底小口大,比提水的水桶矮半截。圆鼓鼓的两边,上下各嵌有一只耳朵似的小铁环,每只铁环都缚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上午,父亲去戽了半天的水,湿了一身衣,没有任何收获。下午,他继续去戽水。出发前他对我说,阿亮,跟阿爸戽水去。我说我又不会戽水,干嘛叫我去呢?他说到时你就知道好处了,记住啰,别忘了捎上渔篓。
那天下午,我赤着脚,跟着父亲来到后路垟。路面被日头晒紫了,人行于上,仿佛踩着火龙走。后路垟是村庄最大的一片田野,一丘又一丘的稻田,从死人塆一级一级地铺展下来,一直透到凤尾,足有三五里地,是舟浦的一号粮仓。田野中间,蜿蜒着一条欢快的小溪。在春夏时节,小溪两岸永远是杂草丛生,野花簇簇,稻苗青青,蜂飞蝶舞。水潭里活跃着乌溜溜的泥鳅,彩云朵似的石斑鱼群,傻不愣登的溪螺,还有螃蟹、鲤鱼和水蛇等生灵儿。
一条由蛮石铺成的乡间小路,从㘭头岭扭斜下来,直直地穿过小溪右岸的田野,跨过一座石拱桥,又弯弯曲曲地朝黄垄方向透去。石拱桥下,有一个长长的水潭,是一只大冬瓜的造型,叫洞桥潭。水满的时候,深处能溺死人。大旱的日子,水浅了,只有齐腰深。共有四个人,两位在桥上游的潭头戽水,父亲和麻子队长搭档,在潭尾戽水。他们身上只穿着一条大裤衩,把浑身黑油油的肌肤裸露在外,汗珠子遍体横流,汗渍凝成了淡淡的霜,像两尊抹了盐巴的铜人一样,看上去煞是威武。
父亲和麻子队长一上一下,相对在水潭边站好,双手分别抓住戽桶上的绳子。他们开始戽水了。首先,他们将戽桶甩到空中,接着两人同时弓身弯腰,把戽桶扎在潭中打满水。然后俩人同时挺肚、后仰,耸着肩膀将戽桶上边的那条绳子用力往上提,戽桶随之就被抬到了稻田的上空。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绳子一松,戽桶的水便哗的一声泼到了稻田里。他们彼此心领神会,配合太默契了。前俯、打水,挺肚、上扬,后仰、紧手,松肩、泼水,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这样,父亲他们在一桶接一桶往稻田里戽水。到了黄昏,水潭的水便被戽得只剩一脚板水了。此时,大家停下了手上的活,全跳入潭里捉泥鳅、抓小鱼了。父亲老厉害了,他先是捉到了一条巴掌大的鲤鱼,又捉了好几斤沙鳅(舟浦的泥鳅分二种,以颜色区别,长在田里的叫田鳅,颜色是黄的,长在溪里叫沙鳅,颜色是乌的)。我拿着畚箕去兜,每兜一下,畚箕上除了沙子和水珠,便是活蹦乱跳的泥鳅了,真是太开心了。
二
“田舍灌苗戽水,店家汲水施浆。稚子清溪浴午,老樵绿树休凉。”这首古诗,堪称是当时乡村夏季时光的生活写照。
儿时,母亲对我管教十分严厉,尤其是到了夏日,更是把我盯得寸步难行。她怕我跑去游泳,担心我出意外,却允许我去戽泥鳅。她心如明镜似的,因为但凡是可以去戽泥鳅了,溪水几乎干涸了,溪潭的水不再幽深。其次,戽泥鳅都是大家结伴去的,单兵作战是无济于事的。再说,我们的头儿豺狗,水性比野鸭子还要好,由他罩着,应该不会出事。还有一个原因,去戽一次泥鳅,至少可以给饭桌上添一碗“水上人参”,何乐不为?
去戽泥鳅的人,是一群一群的。我们这一群,基本上都是四个人,豺狗、山兔子、鼻涕狗和我。戽泥鳅,貌似简单,其实不然,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按豺狗的话说,有“三不戽”:即溪水大时不戽,水潭太深的不戽,潭底有暗泉的不戽。因为,碰到这三种情况,很难把水戽干,我们再卖力,也是白折腾。我们去戽泥鳅的地方,主要是溪潭。舟浦的溪流并不多,除了母亲河柳溪,还有六条小溪坑,分别叫龙井坑、源底坑、国公坑、大塆坑、九石坑和黄垄坑。这些小溪坑的水,都是从盆地边缘山间裂逢中流下来的,虽然渊源不长,却也小水潭梯次密布,每条小溪,都足够我们折腾上好些日子的。
豺狗是我们的群主。每次去戽泥鳅,选地点,每个人都带什么戽具,具体分工,包括分泥鳅,全由他说了算。不服不行,谁叫他是一个戽泥鳅高手呢。他很精的,他说那里泥鳅多,那里就会多泥鳅,他说那里有鱼儿,那里就会有鱼儿,很灵。他一般会选择在河道拐弯,水流不急,潭边多草,利于引水,且水量不大的水潭下手。因此,我们每每出征,都会满载而归。
戽泥鳅分三个步骤:一是筑坝。开戽前,先在水潭的上游用沙石草泥筑坝截流。如果能够直接把流水引到稻田里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们只要筑道小坝;如果引不走,便要筑高坝,使其有足够的容量,把水给截住了。二是戽水。这一步最吃力。我们在潭口也拦一道低矮的戽水坝,四人一字排开,或用小水桶,或用洗脸盆,或用蒲瓜瓢,齐刷刷地,马不停蹄地,一鼓作气地,哗哗哗地往外戽水,直到把水潭的水戽干了,才能直起腰杆,很累。往往,一个几米见方大,腿根深的水潭,都够我们戽个大半天的。三是捉泥鳅。这就简单了,水潭见底,泥鳅尽见天日,无路可遁,束手就擒。通常的规律是,潭越大,水越深,泥鳅就越多,当然,我们付出的汗水也会更多。应了句,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获。
水潭里,不仅有泥鳅,有时也会戽到鱼、田螺、螃蟹和溪虾什么的。豺狗分配时,一只田螺、一只螃蟹、一枚溪虾等同于一条泥鳅。而鱼则要看大小了,一条三指宽的红鲤鱼,值二十条指头大的泥鳅,如果是一条巴掌大的鱼,便顶五十条泥鳅了。每次分泥鳅时,他会把捉到的泥鳅平均分成四份,先由我开始挑,接下去是山兔子和鼻涕狗,他自己留盘,很公道。因此,我们从来都没有因分泥鳅而闹不愉快的。
一天午后,我们到黄垄的牛角潭去戽泥鳅。
牛角潭圆圆的,长得一点也不像牛角,它的右岸,有一丘好几亩地的大田,长长的,弯弯的,叫牛角丘,显然,牛角潭是因田而名的。相比较而言,牛角潭也算是一个大水潭了,一竹竿宽,一竹竿长,齐脖子深,潭面波光粼粼的。我们到了牛角潭,先扒光身上的衣物,赤条条地泡在潭里戏水。大家在水里卟咚卟咚地耍了一会,便上岸穿上裤衩,开始拦坝、截流、戽水。豺狗和鼻涕狗操的是水桶,我和山兔子使的是脸盆。我两脚分开,俯下身子,双手分两边抓住脸盆,蹶起屁股,把头贴在水面,像扫地一样往外泼水。水潭里顿时浪声大作,水花飞溅,空中水帘纷飞,闪过一道道闪闪的银光,甭提多带劲了。
我们不停地戽,个个都成了水鸭子。不知过了多久,水潭的水只有腿根深了。大家斗志满满,正欲再接再厉,把牛角潭征服了。豺狗突然说,弟兄们,不戽了,捎上家伙,收兵!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这是为何?我大为不解。豺狗说,你看看天空吧。我抬头望天,妈耶!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密布了,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们赶忙收拾起戽具,跑到黄垄宫避雨。刚入黄垄宫,雷声就隆隆地响起来了,随之便是大雨滂沱。大家沮丧极了,戽了那么久的水,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却被一场雷阵雨击败了。黄垄宫里,稻草满地,蜘蛛网遍布,空荡荡的,惟有一尊破旧的佛像在望着我们笑。
鼻涕狗见了,不由来气,嚷嚷着要把佛像掀翻了。说这佛不灵,不保佑我们。
豺狗喝道,鼻涕狗!你小子敢对佛不敬,就不怕雷劈了你?
话音刚落,一声霹雳便在天空炸响了。吓得鼻涕狗一屁股顿在地上,那两条挂在嘴边的鼻涕也被惊得缩进鼻孔里面去了。要是平时,我们肯定会哈哈大笑,但此刻,大家笑不出来,郁闷啊!
豺狗说,大家别泄气,等会我保证给你们一个惊喜。
我听了,在心里暗笑,你就吹吧,大雨一落,溪里的山洪已经爆发了,何来的惊喜呀。
终于,雨停了。豺狗领着我们回到垄上。田水涨满了,从田埂的“水出”(泄水的出口)处纷纷往下丘田泻,垄上是一派瀑群飞流的景象。豺狗走到田埂上,用烂泥把水出堵了,接着蹚到下丘田里,用烂泥在水出下面的小水洼外,围了一个圈子,然后戽干水洼里面的田水。我放眼望去,奇迹出现了,乖乖!那水洼里竟然拥挤着许多泥鳅。接下去,我们照着豺狗的样子,到水出下面的水洼里戽泥鳅,个个收获甚丰。
三
一般来说,跟着豺狗去戽泥鳅,他是不可能让我们空手回家的。惟有一次,我们失手了。
那年,十六岁的豺狗已经从一条懵懂的小狼狗,长成一头狂野凶猛的腊豹了。六月的一天,我们到龙井潭戽泥鳅。
龙井潭处于龙井坑的上游。一条小瀑布,跌下一面两人多高的悬崖,泻入一个口窄肚大的水潭里。潭水绿汪汪的,很深,像口井,故名龙井潭。我们年年去戽泥鳅,几乎把舟浦附近所有的溪流和所有的溪潭都戽遍了,但就是没有戽过龙井潭。为何?原因有二:一是龙井潭的水太绿、太冷、太满、太深,其他水潭的水位是时深时浅的,只有它,一年四季,永远都是满溢溢的,即便是大旱了,也不会浅下去。二是据说龙井潭有水鬼。那水鬼一袭红衣,脸比雪白,穿一双花绣鞋,长发像柳条儿一绺一绺垂至地面,特别喜欢吃童男童女,人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问题是到了这一年,我和山兔子也都已经十三岁了,都以为自己很有能耐,可以上山伏虎、下海擒龙了,个个嗷嗷嗷的,气冲斗牛的,别说是水鬼了,就梦想着到龙潭里捉条蛟龙来玩玩呢。更要命的是,一天鼻涕狗和山兔子从龙井潭边路过,居然发现潭里有两条一尺多长的红鲤鱼在游翔,还有一只锅盖般大的甲鱼在浮沉。这就怪不得我们了,四人一合计,明天就去戽了它,捉红鲤鱼和大甲鱼去。
次日午饭后,我们带足了戽具,戽桶、水桶、面盆、瓜瓢、畚箕、渔篓等等,一应俱全。为了以防万一,便于与水鬼格斗,我们还捎上了冲担、草刀、红樱枪等器械。
却说我们四人全副武装,沿着河道,一路溯溪而上,涉水攀岩,半小时后,便来到了龙井潭。也真是奇怪,其他水潭都没多少水了,惟有龙井潭是满满的,还淙淙地往外淌水。悬崖上的那条小白龙,倒是渴得奄奄一息了,不再呼啸,在伤心落泪。我们站在潭口,把眼睛睁得像雷达一样,反复往潭里扫描。没有看到红鲤鱼,也没有看到大甲鱼,却见有几群彩鳞的石斑鱼儿在水中忽聚忽散,有几只溪蟹和溪虾悬在潭壁上挠痒痒。
按照固有套路,我与豺狗爬上悬崖,在瀑顶筑坝截流。我们筑了一道膝盖高的拦水坝,外层是用鹅卵石垒的,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茅草,里层是沙子和草皮,很坚固。我们筑好坝,鼻涕狗和山兔子早已把戽水坝垒好了。戽水坝很简单,下面垫一层杂草,上面压着几块石头。龙井潭像个大酒缸,潭中没有浅澈的立足之地,我们不能站在潭里一字摆开一起戽水。豺狗令我和山兔子在一旁警戒,密切观察潭内的动静。他和鼻涕狗相对站在水潭两旁,用戽桶戽水。他们双手紧握着戽桶的麻绳,就像当年我父亲和麻子队长一样,前俯、后仰、紧手、松肩,把潭水一桶一桶地戽到潭外,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极了。
我站在水潭边,手握草刀,保持高度警惕,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潭看。望着渐渐浅下去的水面,我浮想联翩。我寻思着,如果红鲤鱼和大甲鱼游到我身边,我便拿畚箕去兜,如果是红衣水鬼从潭底窜出,朝我扑过来,我会毫不犹豫地拿起草刀与她迎敌。我想好了,首先要劈断她的双手,然后再劈向她的双腿……
哗!哗!哗!豺狗他们不停地在戽水。水位不停地在下降。戽了一会儿,豺狗他们累了,坐在岩坦上歇力。怪了,待豺狗重新开始戽水时,却见潭水又涨上来了。豺狗说,奶奶的,这潭底真的有暗泉呢。我问咋办?豺狗说,还能咋办?你俩不要放哨了,大家一起戽,咱们不再歇力了,一口气把它戽到底。于是,大家各就各位,埋头戽水。还真是,人多力量大,很快,水位下降了,半米,一米……在某一时刻,当我低头弯腰打水的时候,我似乎看见有红鲤鱼的影子在眼帘中掠过了。啊!曙光就在前头,胜利正在向我们招手!我们个个卯足了劲,任汗水在身上、脸上纵横肆意,发疯般戽水。戽着,戽着,水桶就够不着水了,而水潭仍然深不见底。无奈,我与山兔子只好从火线上撒下来,继续负责警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潭里还是没有动静。那些原本吊在潭壁上休闲的溪蟹和溪虾不见了,它们都跑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水面看,看累了,便抬头看天。我咯噔了一下,但见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翻滚着,聚压在龙井潭的上游。那片天空墨黑一团,连山都看不见了。而龙井潭以下,仍是阳光灿烂,日头似火。这是重大敌情!我立马向豺狗报告。豺狗正戽得起劲,他闻讯停下戽桶,将手放在额前搭成凉棚,朝天空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大惊失色道,弟兄们,撤!快往潭边的田上撤!我们一听,立马拎起家伙,像猴子一样爬上岩壁,撒到了水潭上面的田埂上。
上游,狂风呼啸,地动山摇,飞沙走石,正在下暴雨。不一会,我们便看见,狭窄的山峡里,一条狰狞的黄龙出现了,爆发的山洪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从水银尘与马坪寨两山的裂缝中奔腾而下。刹那间,洪水冲毁了我们苦心筑成的拦水坝,轰隆隆地怒吼着,像雄狮般跃下悬崖,炸向龙井潭,惊涛拍壁,卷起千堆雪,岩坦成了汪洋。我看了,不寒而栗,万幸啊!如果我们撤退不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败走龙井潭,是我们唯一一次失败的经历。但我们都没有沮丧,大家是嘻嘻哈哈、哼着小曲回家转的。豺狗说,龙井潭里确实有大鲤鱼和大甲鱼,他已经看见了。又说,他打算日后去抬台抽水机来,非要把那只大甲鱼捉到不可。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兑现诺言。我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两条红鲤鱼和那只大甲鱼,是否仍然生栖在龙井潭里。这是一个迷,我再也不想破解它了。我想,就让它永远深藏在神秘里,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