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祖母的灶台(征文·散文)
夕阳在背后的山顶上渐渐隐去,暮色从远处暗暗袭来。山间草地上的牧童用不着钟表,村落里屋顶上的炊烟就是回家的召唤。一缕缕灰白的烟向上升腾,越飘越薄,慢慢接上了天上的云彩。
他们骑在牛背上,走向村庄,在田埂上,吹起自制的芦笛,有的清亮,有的呜咽。和着笛声的是一阵阵的狗吠,乡人们常常将人的兴奋叫做“狗起劲”,狗知道,人吃晚饭的时候,它们或许就有骨头啃。
每户人家的炊烟,都来自那屋檐下的灶台。晚冬的灶前是老祖母被炉火映得彤红的面容,岁月无情,风霜将她布满皱纹的脸刻画的像是一只饱经打磨的核桃壳。她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向灶肚里添柴,不时地用烧火棍儿拨开出烟的干松枝或是玉米秸秆。穿着开裆油布长裤的小孙子还不会爬,在她傍边的硬地上一寸一寸扭着屁股挪动。她就是这样在炉火边,养大了儿子,带大了孙子,子孙们就在她的身边由挪到爬,再到学会走路,学会跑跳,然后,一个个在炊烟里,走向山外,奔向各自向往的生活。只有她,年复一年地围着锅台转,把一道道年轮刻在脸上,让日复一日的烟尘,染白了两鬓。
年前,随着一阵阵悠扬的牧笛,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山村。妻生长在江南的都市里,她是第一次见到北国的村庄。暮色笼罩着田野,沙河的水色由蓝色变成了铁灰。卧地咀嚼的老牛,拴在桩子上不时“昂昂”嘶吼的叫驴,还有篱笆墙里摇摇摆摆护院的旱鹅,农家庭院里不停“咕咕”啄食的老母鸡,都让她兴奋不已。到家的时候,我的婚房的屋顶上已经飘出了浓浓的烟雾。
我的婚房是一开五间坐北朝南的石基青砖瓦房,也是山村里当时唯一的砖石瓦房。上世纪八十年代,山里的农民还很穷,多是泥瓦房,有砖贴墙的泥瓦房,已经算是气派了。这房子是父亲寄了钱回老家,由阿叔张罗建起来的。阿叔和大姑父,一个手指夹着烟卷,一个口里含了铜头烟杆,那种骄傲,让啧啧称奇的村人们羡慕不已。这座新宅院,屋外是土坯围起来的院墙,象征性地建了茅厕和猪圈。进门是厅堂,两边是东西卧室,再里间,左右分别是一间放粮食和放杂物的房间。祖母,坚持要盖这样一座气派的婚房,大概是想让长孙别忘了山村的老根吧。
婚房在祖居老屋四合院的南边,祖母叫它南屋。南屋厅堂的布局,与山村的人家一样。中间是挂祖宗照影的白墙,靠墙是一条供桌。供桌前边是吃饭的大方桌。进门左右两边是两座高大的灶台,它们用火墙与卧室隔开。灶膛用土陶管子与火墙后的火炕相连,里边设了机关,冬天灶膛里余火可以让火炕保暖,夏天用瓦片挡了烟火,土炕睡得凉爽。旧时代,乡下的媳妇过了门,就开始围着灶台转。那原本靓丽轻快的身影,由人妻转成了人母,转大了儿女,转掉了青春年华,转成了蹒跚老妇,转的与灶台一样油腻,满脸烟火色。
妻住进南屋,一天都不曾动手点火。每天都是三姑妈和小姑妈轮替着来烧水,南屋不开伙烧饭,烧水只是为了晚上暖炕。从小生长在江南都市的妻,北方山村里的灶台,对她来说,就像一个蹲居在房门口里的怪兽,高大而丑陋。一口大锅,似乎能煮熟20个人吃的米饭,它蹲在幽暗的厅堂里,有些灰暗,有些邋遢。那个风箱拉起来呱哒、呱哒有节奏地鸣响,让她想到江南夏夜,自家雨巷中踩在青石板上的木屐。她看着小姑妈专注地烧火,也坐下来,拉动风箱,一下、二下……仿佛在做游戏。她心里想的是,这个炉灶太古老了,既上不了都市里的厅堂,也下不了自家的厨房。她是烧惯了液化气的,自家的厨房多么洁净明亮。
我们每天都在祖母的上房吃饭,这是个四合院。进门是个影壁,中间挖进一个长方的壁龛,里边坐着一尊菩萨。再过一道门就是我和妻住的南屋,从南屋走出来,就是祖母住的正房,正房和南屋一样一溜五间房。南屋和正房之间是东西厢房,东厢房三间,是储存粮食的。西厢房,原来拴着一头驴,盘着一盘磨,是祖父做豆腐的磨坊。磨坊的侧后,是猪圈,正对着东厢房的鸡舍。祖母养了好多的鸡,它们每日围在院子天井下的石榴树下咕咕叫着啄食儿,有那调皮的公鸡会飞上南屋后山墙的花椒树上。祖母家的黑猫,是只肥而胖的懒猫,它一天到晚都躺在窗台上晒太阳。
孙儿孙媳妇回来了,九十多岁的祖母似乎又来了年轻时的精神。不服老地站在灶台前,指挥着女儿和媳妇们煮饭、烧菜。这些日子里,每天,灶台前,都乱纷纷地围着一圈鬓发苍苍的老太太。乡人们说,祖母当年来到岚上时,她的新嫁衣和新灶台一样光鲜明亮。她的娘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平地小镇上,那儿比山村富裕得多,做闺女时,她常常跟了父母去听戏、看杂耍儿。祖母漂亮又有见识,手脚麻利,女红和掌勺的功夫都让乡下的女人们啧啧称奇。只是嫁入山村后,她就几十年如一日的在厨房和灶台间厮磨。
随着儿女们的降生,家口越来越多。原本简单的灶台上,开始堆上油瓶、盐罐、水罐、火炭、砧板、菜刀,灶台的角落里,还有几根竖起来的擀面杖,一盏小小的墨水瓶做的洋油灯。锅灶的四周积起油垢,灶壁和烟囱被熏成黝黑的颜色。只是灶膛里的炉火越烧越旺,噼噼啪啪的柴火和风箱的声音越来越响。守着灶火的明灭,苦和累成了她生活的日常。她早就没有了自我,只想着饭熟菜香,丈夫从田野里劳作归来能喝上一碗热汤,儿女们能健康成长。
围着灶台转的祖母,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候,是送灶王爷上天。依照小山村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农历腊月二十三叫做小年。或许再过几天就是春节大年了吧。每到了这一天,祖母就喊了祖父在灶台的灶壁上,供奉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这之前要到山下大集上的南纸店,去请一张灶王爷与灶王奶奶盛装端坐的神像。新像到家,要先将被烟熏火燎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旧像请下来。过年了,灶王爷和灶王奶奶也得和人间的凡人一样换身新衣裳,让他们干干净净地上天言好事。在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神像两侧,还要贴上一幅对联儿。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写:“下界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山村的农家坚定地认为,“民以食为天。”一家之主,不是父亲,不是丈夫,而是天天熏在烟火里的灶王爷。
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祖母都会一大早儿停了烟火,将炉灶擦洗的干干净净。让祖父将灶壁和烟囱用石灰重新粉过,然后,用玉米秸秆扎了灶王爷和灶王奶奶上天骑的神马。还要供上香糟炒豆和清水,以便灶王爷夫妇在路上喂马,歇歇脚儿。灶王爷似乎是神仙界里“两袖清风”的好官,给灶王爷和灶王奶奶供品,不需要鸡鸭鱼肉,干鲜水果,更不需要牛羊三牲,只需要一些用麦芽糖做的“糖瓜”。腊月二十三的晚饭之前,为了让灶王爷、灶王奶奶上天言好事,不管他们乐意不乐意,都要将烤化了的“糖瓜”涂抹在他们的嘴上。在更尽时分,祖父会在天井里立起杆子,挂上天灯,点燃鞭炮,很有仪式感地送灶王爷夫妇上天。
送走了灶王爷夫妇,祖母就开始张罗过年了。“糖瓜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奶奶要新鞋,爷爷要毡帽。”《礼记》郑玄注解说:“祀灶之礼,设主于灶陉。”看来,至少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就有了祭灶之礼。至于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啥时候住进了灶台,这个还真不好说。
一生围着锅台转的祖母,也有她的高光时刻。抗战年间,家里住进了八路军,八路军的司令和政委,都吃过她蒸煮的地瓜和黑面馍馍。一天夜里,她十五岁的儿子——我的父亲,跟着开拔的八路偷偷地跑了。从此,她当上了妇救会主任,领着村里的妇女们,做军鞋,磨军粮,烙大饼,热情高涨地支援前线。抗战胜利,过了不到一年的太平日子。战事又起,祖母一如既往地围在锅台前,领着妇女们支援前线的子弟兵。小小山村,一天能送出上千斤的大饼。我的姑父们也都参加了担架队、支前队,二姑夫推上他的独轮车,从胶东老家,一直上了海南岛。祖母的院门上,挂着政府送的匾额,“光荣之家”。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小小山村,虽然山路难行,地处僻远。但县区干部路过,都要到祖母的热炕头上坐坐,来看望为革命战争做出过贡献的老太太。祖母再穷再窘迫,就算家里只有一只鸡蛋,也要给他们煮了下面吃。
再后来,吃喝风起,县乡的干部下村要吃肉喝酒。村里排饭派到祖母家,老太太将村干部轰出去,将大门关了,隔着门骂街:当年八路的司令、政委,再大的官,都和我老婆子一起吃黑窝窝。你们这些忘了本的,我老婆子喂了狗,也不喂你们!老祖母的厉害在山村是出了名的。村干部也晓得,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们都在城里工作,不好招惹。只好无奈地说:三奶奶,你不愿意接待,就不接待,发火骂人做甚?祖母在门里恨恨地骂:你骨头软,以后别登俺家的门。
除了探望儿子、儿媳去过青岛、烟台,祖母这辈子就一直围着以灶头为中心,由井水、柴火堆、碗橱、炕桌和烧火棍构造成的传统世界里转圈儿。祖母有四个闺女,她把她们三里一个嫁在一条线上,就算是骑了驴去到闺女家,她也是闲不住地上下锅台。我没见过祖母年轻时的模样,她是穷人家的闺女,不会有年轻时的照片。我觉得祖母最美的时光,就是在暮色的炊烟里,脸上映照着炉膛里的火焰,那侧面的剪影,沾满了时间的烟火色,也沾染着岁月的风霜。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那种波澜不起的平稳,那种对日子一天好似一天的庄户人家的信心,让一家人在饭桌上,抑制不住地笑意弥漫。祖母围着灶台刻写的年轮,那是一代人的生活,那是历史的写照。
祖母拨火的烧火棍,终于没有传下去。儿媳们不是握枪的军人,就是捏粉笔的教师。新的社会赋予她们新的使命。祖母对儿媳们充满了羡慕之情,她时不时地感叹,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命啊。我老婆子一日嫁了人,就一辈子都在灶台的烟火里熏,别管你多要强,也别想脱了身。祖母人老,思想却不旧。看到江南来的孙媳妇,她打破老辈子传下来女人不上炕的旧规矩,硬拉了她坐在身边。祖母笑意满满地说,南蛮子不会盘腿,你坐棉被。她宣布,从长孙媳妇起,咱家的媳妇再也不站锅台了。你们有了翅膀,可以满天的飞。
儿孙们一个个翅膀硬了,陆续飞出了小小山村。孙辈们借了祖母的吉言,参军、务工、上学,全都去了东南沿海的大都市,已经没有一个务农的人,她的灶台,也就没有了传人。老太太并不为此懊悔,她逢人就说:新社会好啊,祖上积德,我有七个大学生孙子,全都住在不盘灶台的楼房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和妻子带上已上了幼儿园的儿子再返故里。这一次,我们没有攀山越岭进到岚上的小山村。老祖母不再围着灶台转了,她被阿叔接进城里,住上了不盘灶台的楼房里。这曾经是她最大的向往。望着眼前稚嫩的重孙,幸福洋溢在她的眼帘里。
流水不停,岁月不居。祖父和祖母,还有我的父母双亲都已进入时光隧道,化身成天上的星辰。曾经给了我们无限乡愁的农耕文明,也正随着现代化的脚步,渐渐走进历史,挂在博物馆的墙上、摇曳在我们闪烁的记忆里。
祖母的灶台,是否还蹲居在那个小小的山村?它曾经养育了一代代儿孙。我想,它应该已经挂满了无数条蛛丝,挂满岁月的风尘。它或许还在那里痴情地蹲守着,等待着曾经被它温暖过的主人们。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作者取材祖母的灶台,当然是一种乡愁的流露,对祖母的怀念和敬重,作者可能要表达的是,灶台是一种乐在其中的精神传承,是一种言传身教和勤劳人家的精神传承,是一种毫不困倦的文明信息,是一个家庭兴旺之象的光明标志。
灶台这座几千年的家庭机器,在退出历史舞台的今天,在作者的笔下很完美被拥抱,通达每个家庭的它,灿烂于一时,光荣的退役,它的名字写在每一个家庭的肌肤上,来者勿忘。

灶台,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人的记忆,有痛有幸福有欢乐,也有长辈留下的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这儿是最温暖的地方,是大人娃娃心生向往的地方。同时,也是生活文化的传承。
好文章,学习了。

二哥太土豪了。我们一家人只住几间土坯房的年月,二哥独拥五间大瓦房。
炊烟从祖母的灶台升起,与暮色及牧童的笛声融合。充满怀旧气息的画面里,是祖母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