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个岗那道坎(散文)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的我,有一张百日照。奢侈吧?
少年的我,也曾狂放无忌,母亲给我讲百日照的来历,那可是“蝼蚁性命投乱岗”,如今逢人可说我幸运。某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那个岗,不远,老家东面二里许,其下是一片水稻田。风高月黑之夜,水稻田里簌簌作响,如旷地旋风吹起有人疾走,马上,从岗前拉起一道稻草绳,不允我经过。梦中的我,居然说着豪横的浑话——
我道,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
少年不敢妄称“爷”,只言“我”。我被拦下,到了南桥北山脚下一老屋。梦醒时分,天已大亮。
这个故事说与母亲听,母亲喜极而泣,唇动无语,缓过神来,只说“我儿命大”四个字。其实,是父母倾囊救我一条小命,命大有因。那时,我并不知跪谢父母恩,觉得生命至此,就像春来播种,随便就可长一地好苗。命运多舛,可苍天有眼。大旱不灼我这颗弱苗,大灾躲着我绕行。
出生三日,生母离世,90日,患脑膜炎,生父无力抚养,托人寻一家夫妻,就像收下一件应该被抛弃却没舍得扔的东西,从此,夫妻有儿是我。收下便用一块很破的襁褓,放进石岛医院,医院拒收,不是缺钱,而是断定缺命。据说,父母抱着我,如获至宝,态度十分强硬。
我有钱,死马可当活马医!父母有什么钱,这样说,是一种底气,一种决心。后来知道,父母为我到处筹措医疗费,负债累累,日子一直在拮据中度过。
有道士接了钱,便出了一招。可照相一张,闪光灯可驱病魔。于是,有了那张百日照。
活过来了,我总是在想我的生命起点——那个岗。那个岗,我不想说清,其实就是乱葬岗。曾经,几乎每个村寨,都要设一处乱葬岗,死于非命,或是夭折,乱葬岗大包大揽,一并收下。没有收下我,没有什么理由,不是小鬼不忍所为,而是父母的力挽狂澜。泰山之重,不如命重,莫如父母恩重。
是啊,我始终觉得无法解释,就是命大不死,是亲子之暖,给了那颗孱弱的小心脏以跳动的活力。求道迷信,那是懦弱怯者的宗教,对生命没有一点点呵护之功,徒增无稽的笑料而已。
二
尽管这样说,面对村东的乱葬岗,我还是心存敬畏,更多的还是害怕。
乱葬岗,有十亩之大,夹在南北土山之间,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曾坐在北山巅看,那里野草丛生,杨树耸直,若是不告诉,谁也不知这里是一块生命的禁区,是死亡的标签。
不敢去数那个岗内有多少坟墓,说不清,小小的土堆,起伏连绵,土堆前有几块石头,石头的存在证明着这里有尸骨,那时,我就认为,夭折者的命很硬,是不甘不屈的,才变成了石头,也认为,石头是有生命的东西,曾经走进去,但不敢用脚碰每一块石头,觉得石头会疼,会呻吟,甚至可能石头站起,和我较量。
生命啊,又是都是卑微低贱的,我家的院墙就是说不清的小石头砌成的,石头怎么可以代表生命呢?我怀疑。对生命的探索,总是想弄明白来龙去脉。乱葬岗的那些石头,没有我的命大,父母也这样说,门口邻居贵叔家就曾把一个儿子送给了乱葬岗,我毛骨悚然,曾经从散石墙上拿过一块石头,揣在怀中,久久不能放下,我觉得,那石头就是贵叔的儿。这种心思不敢对人说,我只希望命硬如石头。
因为乱葬岗,我曾对“岗”还是“冈”反复琢磨过。乱葬岗没有山,怎么可以用“岗”,可“冈”明明指的就是山之脊。哦,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从村中老书底那里得知,人死多了,堆成了山岗,这就是“乱葬”成岗。那个岗,不是一座山;那个冈,也不是一道梁。但那是一道多少生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洼地埋亡灵,堆成小山岗,落成一道山梁,是这样的意思吗?我越是解读,心中越是怆然,仿佛一把刀子划破我的血管,只能任血液流淌。
在漫长无际的时空,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村落,一片土地,一个民族,走来,是经过了瘟疫和命运的筛选。父亲曾跟我说,他小时候就遭逢一场大瘟疫,是老鼠闹腾的,那时候死去的人多,都齐聚乱葬岗,万户萧瑟,千村哀鸣,这不是文学作品里的夸大之辞。我的父亲,也是在那场大疫之后的某年,也是为生活所迫,他只身逃离,直奔东北,辗转丹东,前往朝鲜的新义州。或者大疫只是他出走的一个背景,或者有点关系,大疫面前,多少代人,只能选择背井离乡。那些无法逃避者,只能选择落叶归根,落在那片令人惊悚的乱葬岗。不必求一个位置,不必抽一个签,重重叠叠,密密匝匝,不想成为风景却成了一道令人可怕的风景。乱葬岗,曾经是多少人的梦魇,多少父母的深潭。
小时候记得,哪个孩子调皮捣蛋,喜欢哭,父母都是拿“乱葬岗”三个字吓唬,立马息声。胶东人,将小鬼说成“老墓吼子”,解释不了字义,而乱葬岗比那几个字还凌厉,听到,仿佛后背发凉,耳畔阴风阵阵。父母是用恐惧来震慑恐惧,在苦难中生出顽强心,是想通过诅咒,来躲避魔鬼。无奈和无助中,诞生坚强,这样的逻辑,饱含着血泪。
三
我回老家,总是转转老家的山水,但乱葬岗我躲避着,那是个不祥的符号,尽管我的生命起点是从告别那里开始,但我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我心中更有了敬畏,我只能畏而远之。父亲曾经说,所有的亡灵都是行善的,我还是不敢相信亡灵。乱葬岗南山有一果园,我曾经为园主担心,尤其是雪夜,白雪皑皑的,月亮格外苍白,半残了的月牙,目睹着那片死寂之地,就是“鬼片”也没有这样的恐怖。果园中有灯火,灯火太暗淡,月亮不与灯盏语,唯在乱葬岗划出一道道雪痕。这个画面,也给我破除魔咒的希望,我觉得那是曾经时代的影子,早就影斜痕淡了,不必害怕。
其实,我的村子,一直平安,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再没有无辜死人,特别是孩子,夭折的更是神话了。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有病在身,日日含药片,天天要打针,他处在农村合作医疗时期,尽管家贫,却吃药也报销不少。不然,他不劳动,光是吃药的钱就应该不剩分文。苍凉的世界总有个尽头,乱葬岗早就划上了一个句号,封存在那块安静的地方。
因为乱葬岗是我生命出发的起点,我还是想去看看了。看了。粗壮的杨树还在,杨树下的骇人土丘,早就被草坪覆盖,找不到死亡的痕迹。桃树满山脚,秋苹果树正花繁,那里已经被一道大门拦住了路,门开着,我是可以进去的,但我还是想瞭望,心中总是有禁忌。
看门人认识我,我却那么眼生。说起曾经的事,我们便熟络了,他的父辈曾经和我都有渊源。他告诉我,这里现在是五百亩的“砚山山庄”,我不敢问那块乱葬岗,或许他的年龄就根本不懂得这几个字。他却指着那片地说,合适的时候,你再来,来采蓝莓吃。三十亩蓝莓,一笔大收入。一个村的,可以缴小费采摘,并不贵。
换了人间。这句话,我最喜欢,此地应该是“换了阴间”。
回避不了,他居然跟我谈起了乱葬岗,他也知道?他说,那是我们全村人的痛,是一道至今难以愈合的伤疤。我相信,美好是可以传递的,但痛也会延续,不能忘记。
我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是不相信?我慌忙摆手。我笑自己是一个幸运儿,一个被乱葬岗不签收的孩子。
那个岗,那道坎,曾经是多少生命的坎,不是高山,不是巅峰,就是迈不过去,我们叹息生命的脆弱,我们感叹时代的兜兜转转,就是走不出那个岗,越不过那道坎。
乱葬岗,已经退出了生命的舞台,用不上了。今年的中秋节在这里还有迎月赏月夜,主要是凑在一起吃月饼,我没有回老家,是一个遗憾啊。有些变化,是颠覆性的,不是始料未及,是根本就想不到。在同一块土地上,上演的剧目,总要推陈出新。
谈疫情而色变。我老家一带,也是这座山庄的主人,也遇到一股疫情阴风,他为了招工解决用工荒,从南方拉回三五十外来打工者,居然半月后有几人显阳性。我想起春末曾封城,我往老家方向走,路口都是守关人。
控制住了。就像潮来总会落。山庄主人,拿出一个亿,为防疫助力。他不肯用“捐”字,说是“自罚”。山庄主人说,过去的损失由乱葬岗接着,如今的防疫责任,我不能推卸。
作为病毒,它选择伤害的目标总是那些疏于防范的人,一个人疏忽了,染上了病毒,再传染,令人恐惧。在病毒肆虐的时候,从乱葬岗捡回一条命的我,更懂得遵守规定的重要,做好防护,这是一份社会责任。耳畔有时会响起老家乱葬岗那道恐怖的阴风,犀利而乖戾,如今,老家的疫情早就停息了,我常陷入思考,若退回五六十年,乱葬岗又该哀声低徊了。可今天,岂是昔日的惨况可席卷而来?党的领导,严防死守,为了人民的安康,付出了巨大代价,渺小的个体生命本来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无法左右生命的来去,只有靠全民防疫的力量,才能泅渡那片沼泽,越过那个岗,踏过那道坎。“清零”,一个付出代价的词语,彰显了时代的大作为。新冠疫情这道坎,时长已达三四年了,但生活在继续,我们终将越过这道坎,走向新生活。乱葬岗,永远是一个历史名词,它终将消亡。
那个岗,不,应该说是那个园。曾经的亡灵,一朝发芽,长满一园的蓝莓树。历史的确没有相似,曾经的背景可能有些相近,但经过已经大为不同了。
四季看门三季闲,我看着他的门房里墙壁上挂着一把二胡,他说,喜欢拉几段京剧段子,也喜欢民歌,喜欢那种高亢的韵律,会拉《日落西山刚过岗》,喜欢“那个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岗……”“一道道坡来一道道梁……”
山川大好,正如我记忆里最深的“大好河山”几个字,刻在古城门上,也印在我的心中。大好河山,听得见山河交响,难忘山河曾经的底色并不阳光,忆旧思昔,心生幸运,更加热爱。
抹去吧,那道灰色的印记。
愿人间无恙,世间没有那个岗。
那个岗,华丽变身一片庄园。
但愿留给我们后人的,永远是庄园的富华美丽。
2022年10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