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风吹叶(征文·散文)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袭来,静默了一个夏的邢家庄,像被点了启动键一样,一个接一个的院子活络起来。先是小轿车从村口驶入,一进村就落下窗户,准备和惯于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乡亲们打招呼,可秋收不同平时,当下也不同以往,之前热闹的胡同口,已不见了熟悉的老人家们的身影。车行至小院,小院就正式进入了秋收流程。
田地里的联合收割机若勤劳的蚂蚁,来来回回转上一个晌午。拖拉机、三马车接力运送后,院子里的油布上就堆满了黄绿色外皮的玉米锤,家里的老老少少围坐,说一些外面的故事,讲一些家里的人情。谈笑间,玉米锤被剥去外皮,装入网袋,码放到了院里屋前的檐子下。外来的人儿再换上体面的衣衫,拎着或多或少的礼物,顺着血脉的牵引,走向村庄的深处,疏离一个季的情感也似金黄的玉米般热烈起来。有的院子似乎被遗忘了,仍然静默着,没有一点生气。
村西边的成二家就是这样。
四间里生外熟的正房,在村里算是稀有了,一人来高的灰砖院墙,一棵大枣树把着院东南角,院西边的对开木门常年如一日地半敞着。正房是被风尘糊住的木格玻璃窗,使得屋里面的人,看着外面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而屋外面的人,则总感觉这屋子和村里很多屋子一样,没有人住了。
二奶奶,二奶奶在吗?小二他娘拎着一塑料袋东西,走进院子,向屋内探着身子问。
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了几圈,没有回音,小二他娘不死心,试着推开虚掩的屋门,又喊:二奶奶,二奶奶,我是小二他娘呀,二奶奶……她说着,和着秋风一起进了屋。
冷了不知道多少餐的灶火,锅盖扣住半个锅,铁锅内空空的。另一侧布满灰尘的小木桌上,一碗干巴巴的大酱,一碟看不出是什么的酱菜,这些静物好似在说,别喊了,这家里没人。
小二他娘总感觉不对劲儿,她壮着胆子撩开门帘,看到内屋炕上,一床黑红色的被子摊开着,被子里蜷缩着一个瘦到几近看不清的身形,和露出来的灰白色头发,让她放下心来。
二奶奶睡呢?这都快晌午了,别睡了,该做饭了。小二他娘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许久,二奶奶才睁开混沌的双眼,没戴假牙的凹陷的小嘴巴,黑红的薄唇间,吐出含混的几个字。
小二他娘也没听清,赶忙说清来意,你家小彩让我给你送吃的来,她打工的地方忙,来不了让你别惦记。
二奶奶看清袋子里的蛋糕、馒头、火腿、豆奶粉,眼睛里突然显现了一道光,她抓住蛋糕就往嘴里塞,“饿,饿,我饿……我不饿,我有儿,有姑娘……”小二他娘这才听懂二奶奶所说的。
临走前,小二他娘冲了豆奶放到小炕桌上,把坏了的大酱和咸菜碗碟都刷干净,不忘叮嘱:你少啥缺啥就到我小铺来拿,小彩都给了,不用你掏钱呀。
小二他娘疾步走出院子后,使劲地拍打衣服,好似想把附着其上的阴凉、悲惨全都抖落。
可别带到自己的日子里。
三日后,没等到二奶奶,二奶奶唯一仅存的大儿子,小二他娘的秋大爷来了。看他进了小铺,小二他娘还寻思着,这是去看二奶奶,来买东西啦!都编排人家,这不挺好的嘛!
小彩给你留钱啦!还有多少?秋大爷的语气好似不善。
大爷这是啥意思呀,我咋没听懂呢?小二他娘拿一块抹布擦拭着货架子,掩饰着内心里的不安。
我娘那的吃的不是你送的吗?不是说小彩留钱了吗?她吃不了那么多,你都给我就行,我的娘我来管,小彩人都没了,你咋还拿着钱不给我们,这是安什么心?秋大爷的话,越说越重。
那个钱不是小彩花的,我也不能给你,人家没多给我。小二他娘的脑子里在快速换算,那个神秘人和二奶奶家,到底什么关系呀!
不是小彩,你说小彩,到底是咋回事呢?秋大爷看要钱不行,就接连追问,好似马上进他口袋的玉米锤,可不能落入别人家。
我也不知道,人家微信上找我,让我给二奶奶送吃的,我就送啦!小二他娘边说边想,幸亏秋大爷不会用微信。
微信?我娘能认识谁?肯定是小彩的钱,你可别昧下。我娘我管的可好呢!有钱花,有饭吃,有新衣裳穿,村里都知道呢!你这冷不丁的送吃的,好像我不管她一样,不行,咱这话得说清楚。秋大爷避重就轻,一条路闷头走到黑,他就想当然的认为,这以利益为上的小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给别人花钱,肯定是有赚头才肯干。
你家有啥亲戚,自己想想呗,多一个人帮你管老人,不是很好吗?小彩这病来的凶,去的那么快,还丢下三个上学的孩子,她哪有钱留给我呢?大爷你咋想也知道,我那样说,是帮你们瞒二奶奶呢!她要知道小彩没了,原本就有点糊涂,还不一下子真糊涂了呀!我这好心办事,咋还落埋怨呢!小二他娘一口气说了这些,干脆背过身子分装馒头,不搭理秋大爷了。
秋大爷在小铺门内站了一会儿,又踱到门口站了一会儿,再绕回来,丢下一句“你可别再送了,我娘有我这孝顺儿子,啥都缺不了”的话,嘟囔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看那瘦瘦高高的身影走远了,小二他娘才摸出手机,找出最近联系人里的“香”。
“二奶奶家的秋大爷找我了,让我把余下的钱给他,我没给,我不知道你们是啥关系,反正你知道就好。”
“谢谢大姐,让你为难了,若你再见你二奶奶,若没别人很方便时,你打一个视频给我,我想见见她,这疫情闹的,我们是真有心,而无力呀!”
“行,就怕这样,老人说不出自己受罪,儿子自认为很孝顺的,是真没人知道。”
村庄的大秋,以小麦出了苗算作结束,到这时,大多外面打工专程回来的,早已经离开,村里留下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小二他娘家的小铺,算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了。人热闹,消息也热闹。二奶奶家的消息,就像窗外越加清冷的风一样,一阵一阵的,总能吹进大家的耳朵。
二奶奶当年是带着秋大爷来的咱村,她前面的爷们病死了,咱们二爷爷岁数大了没媳妇,这样凑成一家,又生了三个孩子。二爷爷身体不好,二奶奶虽然性格豁达,能吃苦,但孩子太多了,俩儿子娶不上媳妇,都娶了二婚的,一个带俩儿子,一个带俩女儿,娶了媳妇就当了现成的爹。大姑娘到东北打工,还嫁到了那儿,原本有小女儿嫁到邻村挺好的,可婆家不行呀,看她前面生了俩个女儿,总是对她不好,她又扛着不好的身体,生了第三个。刚生了儿子,她爷们就病了,两三年就死了。她婆婆想让她改嫁给品行不端的大伯哥,她硬是放下家产,带着三个孩子跑出去打工,边打工边照顾三个上学的孩子,还兼顾着家里的老妈妈,这不没几年,胃癌,没了。
二奶奶纵使性格再好,谁家有事都去帮忙,但架不住她自己心里苦呀。二爷爷刚走,二儿子就得了肺癌,没一年就走了,二儿媳丢下家里的破房子,带着孩子走了,大儿子乐得请受兄弟的房产,但现在村里的房子哪儿值钱呀!人家有媳妇管着,女儿也都嫁人有了家,这家里的娘,从早就没管过,现在管上一点点呀,就感觉自己付出老多了。哎,这一家人呀,原本就是凑到一起的,现在是人越来越少,每一个走了的,也是苦命,剩下的,也是命苦,这一家现在所有的苦呀,都落到了二奶奶身上。
二奶奶年轻时勤劳呀,啥苦活累活都干,现在八十多了,什么也干不了了,地给了儿子,村里的养老钱也是儿子帮着拿,让她陪着去签字按手印,她总说儿子管,儿子好,可儿子真管吗?
秋大爷一说照顾二奶奶,真是一句说不出三个好,说二奶奶去他院里,他给馒头不是一个两个的,一口气给三个,给钱不是一块两块的,直接给五块。五块呀,现在到这小铺能买啥?
能买十二个馒头,按二奶奶的饭量,能吃三五天。小二他娘插了一嘴。
不吃菜吗?不喝粥吗?不吃肉吗?
秋大爷认为不用吃就不用吃。二奶奶也不说吃,就不需要吃。
村人喜欢聊这样的话题,仿佛咀嚼一下别人的苦,自己的日子就甜了起来。有时说着说着就莫名地停了,停了一下再看,是跟话题主人公相关的人来了。那日二奶奶拄着拐颤巍巍地来了,原本还说得热火火的村人,讪讪地找借口散了去。小二他娘赶忙问:二奶奶,你需要点啥呀?
我,我家小彩跟你联系了不?二奶奶似乎是瘦了,假牙没说两句话,就脱了槽。
小彩正忙吧,你有一个亲戚想见你,你看看。小二他娘说着,打通了香的微信视频。一串悠长的音乐后,镜头那边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小二他娘挺讶异,以为香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呢。
二奶奶,你快来,看,这是谁呀!小二他娘按了免提,把手机举到二奶奶眼前,二奶奶凑到屏幕前,看了又看,眼泪就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来。
香他娘呀,咋是你呢?你家里都挺好吧,我兄弟好吧,孩子们都好吧。二奶奶双手捧着手机,贴近了大声说。
这几年疫情呀,谁也出不去,香拐了好几个弯儿找到小铺微信,我们这都好呀,你兄弟——你兄弟他出去遛弯了,你别惦记呀!香她娘说着也流泪了。
小二他娘倒记得香第一次打来电话时,抽噎着说过,过去两年忙于照顾她爸,一直到终了。怕二奶奶岁数大了,知道了难过,一直瞒着二奶奶。
小彩呀,小彩忙,她管我钱花,秋孝顺,管我饭吃,我老了,身子还行,你们都放心呀,香她们小时候我没疼过,现在你们还惦记我,我是真有福。二奶奶这话呀,真是咬着牙说的,那不听话的假牙,真是让她急了一头汗。
你少啥缺啥就来小铺,小彩顾不上,我也能顾,我们有退休工资,日子比你宽松,大姐呀,你年轻时不容易,现在该享福啦!
有福,有福……说到这儿,二奶奶浑身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了。
小二他娘接过手机,按掉免提,听香他娘说:你多受累吧,我这大姐命苦,啥也不知道说,我们管她吃喝用钱,别的,我们也没办法了,秋死脑筋,不转个,他也六十了,能顾好自己就行了。
行行。小二他娘这样应着,挂断了电话。二奶奶拿了一些馒头、鸡蛋、面条、盐,小二他娘忙去后院拿了冬储的白菜,萝卜,一起拎着送二奶奶回家。
刚转入胡同,就看到了秋大爷,秋大爷没过来搀扶二奶奶,反倒拉着小二他娘的衣袖追问:是谁花的钱,钱呢?
小二他娘使劲甩开,紧走几步把东西放到内屋炕上,小跑着走了。是管二奶奶,还是拉住小二他娘,秋大爷一犹豫,两头没顾上,气得骂大街:黑心呀,黑心,死人的钱都贪,不是小彩还能是谁?
这事在傍晚,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时,就传遍了村子,二奶奶的远亲知道二奶奶受苦受罪了,秋恼羞成怒了。
那晚北风嚎了一夜,田地里一行行小麦苗颜色暗了许多,路边白杨树的叶子像毯子一样铺在路上,也有的随着风吹到了地里,吹到了一座没长草的新坟上。
二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眯着眼睛,透过漏风的窗子看窗外那棵枣树,想着当年同样在树下盼着儿女回家的她母亲,香的奶奶。已经离开十六年的她,身边有好几个孩子了,若将来自己也有那一天,能找到她吗?飘了一辈子,还有家吗?
生而为人,我们更愿意看到,父母的付出,每个子女都会懂,都该懂,更该懂得感恩,懂得回报。

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寥寥八个字,看上去似乎挺容易,但真要落到每个老年人身上,并非那么简单。文中的秋大爷说起来冠冕堂皇,做起来却令人齿冷,但别人又能拿他怎样呢?除了道德谴责外能做的实在有限。有深深的无奈感。


此篇散文的社会意义大大超过写作意义。作者以“风吹叶”来形容文中的二奶奶,很形象。
问好作者,希望写出更多温暖人心的佳作。